评论特朗普来了2016美国大选

张铁志:美国民主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民主党要东山再起,当然要要面对严重的社会不平等,但是少数族群的权利和多元文化然不能撤退,尤其在新的特朗普时代。

刊登于 2016-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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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里在华盛顿演讲。
希拉里在华盛顿演讲。

“(他们)选了一个局外人,一个能给解释的人——以我的观点来说,这些解释是编造的(trumped-up),没有说服力,只不过,人们饥渴地需要答案。”“川普有一个很简单,容易理解,且在某程度上令人满意的故事。我想我们民主党对于如何看待经济,还没有提供一个足够清楚的讯息。”........“现在有非常多人认为他们的工作越来越不受尊重。他们自身也没受到足够的尊重,句号。”

这段话准确地分析川普当选的原因,且不是在选后,而是选前几个月发表的;更重要的是,说话的人,是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显然她不是不知道她自己或者民主党的问题,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民主党早就不是一个被劳动阶级信任的政党。

I. 1968的挫败,从阶级政治到认同政治

对民主党来说,1968年是一个转捩点。

从1930年代起,白人蓝领阶级主要支持民主党,成为民主党新政(New Deal)联盟的一部分。但自从1964年民主党的约翰逊(Lyndon Johnson)总统通过《民权运动法案》(Civil Rights Act)后,南方的白人工人阶级因仍有较强烈的种族偏见,因此逐渐开始离开民主党。

1968年,在芝加哥举行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陷入一片混乱。而当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原任约翰逊副手的韩福瑞(Hubert H. Humphrey, Jr),更是败给共和党挑战者的尼克松。

这场挫败,以及1960年代的各种社会运动冲击之后,让民主党核心认识到,美国的主要矛盾不是阶级,而是“认同政治”;而工会是旧时代的恐龙,太过白人中心。因此,劳工被排除于党内主要权力结构之外,原来“新政”的阶级修辞也被抛弃。

于是他们在选后成立一个“麦高文-佛瑞瑟委员会”(McGovern-Fraser Commission),目标是改革民主党的提名制度、弱化地方党机器头人的影响,并强化女性、少数族群、年青人的角色。年轻民主党人的新关怀是环境、多元文化、军事主义等议题,对生活品质的关切,取代了阶级利益。这被称为“新政治”(New Politics)。

1972年,这个新的党内权力结构,选出了强烈自由主义立场的麦高文做为总统后选人。麦高文再次大败给尼克松,民主党陷入混乱分裂,但基本转变趋向没有改变:少数族裔、女性或其他单一议题团体在民主党地位更显活跃,大工会虽然仍是民主党的支持者,但民主党的确越来越不是以工人阶级作为主要支持者。

麦高文当年的竞选总干事是个耶鲁法学院毕业的律师,叫做盖瑞哈特(Gary Hart);哈特指派他的学弟担任德州的竞选总干事,那个年轻人叫比尔克林顿。盖瑞哈特在1988年参与民主党初选,后因绯闻而退出。四年后,担任阿肯色州州长的克林顿代表民主党参选总统。

II. 1984 “民主党领袖委员会”的改革

不过其实,克林顿早在1980年代中期,就已开始进行“新民主党”改革。如果68年是战后民主党的社会基础与价值的一次典范性转移,那么再一次新路线的提出,就是这次由克林顿领军,在经济政策左右光谱朝中间路线的靠近。

在1984年民主党候选人孟岱尔(Walter Mondale)惨败给竞选连任的里根后,一群主要是南方出身的白人民主党政治人物和他们的金主认为,孟岱尔和72年麦高文的经济民粹主义(强调劳工利益),在选举上不会成功,因此决定成立一个新组织推动民主党的新路线,叫做“民主党领袖委员会”(Democratic Leadership Council),主席就是克林顿。

这个组织的宗旨是“要去定义,并激发公众去支持一种新的公共哲学;这种公共哲学是建立在进步理想、主流价值,和创新、非官僚的、以市场为基础的解决方案”。具体来说,他们在许多大方向上并不反对当时执政的里根,如提高预算对抗苏联这个大恶魔、认为税太高且反对提供最低工资、认为太多管制不利于经济发展,因此他们的政策方向就是推动平衡预算、自由贸易、福利改革、强力打击犯罪等。这些,都成为后来克林顿总统任期的主要政策。

1980年代初另一个和他们关系接近的群体被称为“阿塔里民主党人”(Atari Democrats),他们主张:新投资、高科技和自由市场,是对1930年代“新政”的当代回应。这种看法当时被许多老派民主党人批评。其中有些人,在1980年代后期更强调环境政策,被称为“绿色民主党”——主要人物包括参议员戈尔和舒默(Charles Schumer)。舒默就说,环境议题“可以超越旧的阶级分野。如果你是民主党人,尤其是在中产阶级选区或在西岸,这对新选民来说绝对是一个好议题。”

简言之,从1968年后到1980年代里根时期,新一代民主党人希望超越阶级政治,不强化和劳动阶级的关系,让南方白人工人越来越倒向共和党。

III. 克林顿执政,新自由主义与专业主义主导

到克林顿的总统任期(1993-2001),他虽然语言上带有经济民粹主义色彩,但更像一个共和党在执政。当然,经过了1980年代的里根主义,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取得主导,民意也越来越来不信任政府。克林顿任内通过关于犯罪的新法案,让更多黑人入狱、强调预算平衡、解除许多金融管制、修改社会福利制度,通过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并且宣称“大政府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上面的许多政策,都是今日民主党恶果之根源。例如,1996年克林顿通过以“福利改革法案”取代传统福利津贴,规定地方政府必须提供在职训练或社区服务,不然就必须取消发放津贴;然而对地方政府来说,取消发津贴最轻松。华盛顿邮报引述学者研究指出,这个法案对穷人造成严重伤害,让美国最贫穷的家庭增加一倍——有一百多万的南方家庭,因此陷入每天不到两美元的贫困生活。

克林顿民主党确实并不太在乎工人阶级。当时担任财政部长的著名经济学者桑默斯(Lawrence Summers)在今年的媒体访问中,就承认自己没有去过很多美国的工人城镇——如密芝根(密西根)芬林市(Flint,导演 Michael Moore的故乡)或扬斯敦(Youngstown,摇滚乐手 Bruce Springsteen 曾以这个劳工镇为名写过一首歌)。他说,“铁锈区的失业白人劳工的问题不在我们的雷达上,因此他们感到生气”。

从68年后民主党开始的转型,可以说到1990年代取得新的高峰。民主党越来越转向拥抱专业阶级(the professional class)──律师、医生、企业家、高级白领、文化界人士、科技界等,而不是以工人为基础。

美国知名政治评论家 Thomas Frank 在今年新书《听见没!自由派》(Listen, Liberal: Or, What Ever Happened to the Party of the People?)分析,这群民主党的专业阶级的价值观就是:社会不平等不是主要的问题,只要透过好的教育,就会带来个人的成功。克林顿的福利改革就是强调教育和职业训练,来鼓励个人加入全球竞争。

时代气氛的转变,让希拉里在今年《纽约客》的访问中,批评这是一种“特别型态的菁英主义”。她指出,教育主义者(esducationalist)要让每个人往上爬,但“他们不想告诉任何人,不是你想往上爬到哪就可以到哪”——问题在于很多工作只需要蓝领技术,而不是大学学位。

后来到了奥巴马,他本人和希拉里夫妇都属于成功的法律专业人士,他的主要财经团队也和华尔街关系密切,以致于金融风暴后,没有对华尔街进行大规模改革。在他的第二任时,硅谷取代了华尔街,成为他们主要的财经伙伴。

IV. 小布特执政,民主党网路世代崛起

回看克林顿与奥巴马之间的小布什(小布希)时代,民主党陷入严重挫败,民主党的主流态度更为保守的,当时连“自由派”(liberal)都成为一个脏字。

2004年总统初选中,民主党初选出现一位佛蒙特州州长候选人迪恩(Howard Dean),他是高度自由派,且在所有候选人中,最激烈批评一年前的伊拉克战争(希拉里和许多民主党人都赞成开战)。当时对小布什不满的民主党群众,在他身上找到新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美国刚进入了一个网路政治的新时代,而迪恩是第一个成功运用网路动员草根力量的政治人物(注)。

当时已经有好几个网站取得很大影响力,如集体部落格如 Daily Kos,或者一个以网路为平台的草根组织 MoveOn 。后者是由一对软件(软体)工程师夫妇成立于于九十年代末,伊拉克战争开打后,反战声浪把 MoveOn 推到一个全新的高峰。美国左翼网站 Alternet 说:没有 MoveOn,反战运动不可能有这种草根动员能力。他们在 2003 年初举办线上民主党候选人初选投票,两天内吸引了超过三十万人投票。到了2004年,网站会员超过三百万,并且是民主党派中最强大的募款机器,而执行长不过是二十多岁。

这些偏民主党或自由派的网路草根力量被称为“网根”(netroot)——相对于传统的草根(grassroot)。他们大多是高学历的专业人士,且不像以往的草根组织是单一议题团体,透过网路,他们可以横跨不同议题,集结社会支持,展现强大的动员力量和捐款能力,以影响议程。这些民主党倾向的网根在 2004 年约有几百万人,他们把自己视为民主党的改革者,要冲破既有主流政治的大门。

当这群进步“网根”在民主党中取得越来越大发言权,就更把民主党往远离工人阶级的方向推开。四年之后,他们成功地让奥巴马打败形象保守的希拉里,取得民主党初选资格,并且让奥巴马当选美国第一个黑人总统。

V. 奥巴马的社会平等,口惠不实

1960年代末有一本著名的书叫做《崛起中的共和党多数》(The Emergent Republican Majority)预测了后来共和党后来二三十年的胜利。2002年,一本书《崛起中的民主党多数》(The Emergent Democratic Majority)出版,该书作者认为:随著美国人口转变,如非白人人口越来越多,及年轻世代态度更自由派,会对民主党更为有利。而民主党在白人选票表现较弱的南方,也会因为北方人的移入和拉丁人口的增加而改善。

2008年奥巴马当选似乎证明这个理论,他被认为建立了一个“奥巴马联盟”(Obama Coalition),包括年轻人、单身女性、非裔美人、拉丁裔、自由派的高学历人士,以及部分的蓝领阶级。奥巴马在白人中的整体选票表现,是二十年来最差,因此此后民主党的白人候选人,只可能会表现更好。(然而更仔细分析,奥巴马是在美国南方的白人选票中表现差,在北方则没有低于以前的民主党候选人。)

到2012年选举,奥巴马在拉丁裔、亚裔和女性选民中,都取得比上次更大比例的胜利。但在白人选票中,则比上次输更多。民主党内的组成也出现结构性变化。例如,在1992年,在民主党内,大学以下学历的选民比大学或大学以上的选民比例更高(55-21),另外的24%是有上大学但没学位。但到2016年,民主党内有大学学历或以上的人却超过大学以下的人(参考《纽约时报》Thomas Edsall的专文分析)。可以说,民主党愈来愈转向拥抱专业阶级(professional class)──律师、医师、企业家、高级白领、文化界人士、科技界。因此,他们变得更加自由派、更都会,更多元文化,但也离蓝领阶级越来越远。

然而,在这次大选失败后,许多事后孔明说:宣称民主党忽视社会平等并不准确。

事实上,在2008年大选时,奥巴马强调重分配的重要,以致于被共和党的正副总统候选人麦凯恩和佩林批评他是“社会主义者”,来召唤选民对他的反感──那时,这个字还是令大多数美国害怕的。

上任之后,面对数十年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奥巴马提出一个将近八千亿美金的财政刺激方案来救经济、救银行,并且接收通用汽车,尤其提出一个大幅度改革健保方案。这让2009年5月,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开会时有代表提议,应要求奥巴马的民主党改名为“民主社会主义党”(Democratic Socialist Party)。

在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之后,民主党的主流意识逐渐改变。党内左右派都同意,自由贸易必须和国内保护加强配套。他们也越来越把社会不平等问题当作主要政治议题。连克林顿时期的重要财经官员罗伯鲁宾(Robert Rubin)都承认:当前社会分配的议题,比1993年更为严重。而后来接任鲁宾的桑默斯,在这几年也不断谈“中产阶级滑落”,并且在2015年和他人提出一份报告,强调“包容性的繁荣”(Inclusive Prosperity)。

奥巴马和民主党想要处理不平等,不过事实上,他们做的不够多。知名历史学者Eric Foner 在奥巴马任期第一年后提到:许多人曾经把奥巴马视为小罗斯福总统,期待他在二十一世纪的经济危机中推出新的“新政”计划,但是奥巴马并没有要强烈主张新政式自由主义(New Deal Liberalism),著手对付经济不平等、失业问题、不受限制的企业力量等问题。在他任期结束的今天,这个判断看起来仍是对的。

简言之,奥巴马时代最大的成就是通过大规模的医疗保险改革,让同性婚姻合法,强化再生能源等等,但是他并没有解决结构性不平等。因此选民的愤怒让初选时出现桑德斯现象,并终于迫使民主党向左转,只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因此有了白人劳工的愤怒复仇。

VI. 认同自由主义的终结?

其实,十多年前“崛起中的民主党多数”的分析并没有错。美国选民确实是向左转,尤其是年轻世代更自由派,因此希拉里赢了两百万票。

不过,大选之后,民主党阵营再度陷入辩论。著名政治哲学家马克里拉(Mark Lilla)在大选之后的一篇文章《认同自由主义的终结》(The End of Identity Liberalism)批评:“学校和媒体对多元的执著,塑造出一整代的自由派和进步派,自恋到无视于他们自我界定群体外面的世界,也不重视与美国一般大众接触。”此文引起许多讨论

然而,认同政治或承认的政治(politics of recognition)真的和分配政治(politics of redistribution)是矛盾的吗?民主党要东山再起,当然要更关注劳工,要面对严重的社会不平等,但是少数族群的权利和多元文化然是不能撤退的,尤其在新的川普时代。

民主党的新挑战正要开始。

(张铁志,台湾著名作家)

注:对于那几年美国网路政治的进一步讨论,见张铁志〈网路如何改变政治〉,收于《反叛的凝视》,2007年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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