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黄仁逵:背山面海

什么时候要是人们又回来把这幢大楼拆掉,那防空洞自然又会冒出来。

刊登于 2016-11-20

阿炳把碗底半啖饭耙了,旋开热水瓶倒一点到海碗里,晃两晃,把碗里所有的油星一口喝了,才长长地,打胃底冒起一个饱噎。电视剧里那些人喧巴嘈闭不晓得在争些什么,他只听得,潮州婆把盘碗和垫枱的新闻纸收拾了,转到后头慢条斯理地冲洗,水龙头只扭那么一线水,叮叮咚咚那只锑盘肥腻些那只饭碗过够了水他全听得出来。“老婆!——”阿炳省起来了,“黑色线辘——无货了!”妇人在后头,遥遥地答:“哦——。”尾音瘦长得,连梗带叶,像方才吃过的水淋淋虾酱炒旱蕹。

这些都是我编出来的,阿炳他,也许真的叫“阿炳”,但他家里不一定有个老婆。阿炳的针黹洋货地摊,朝八晚七,天天摆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十张八张新闻纸打开了在墙脚安顿好,包袱里的货全摊在那里,一支盲公棍,红红白白搁在右边一丈处,斜斜靠在铁皮瓦坑墙,头几年,我还真没看懂,盲公棍怎会搁在自家捞不着的地方,后来才理会得,棍子是给开眼人看的,免得踢着他的摊,至于打另一头过来的行人,要是生勾勾一个盲公蹲在那里也看不到的话,搁什么醒目架生都没用。

每天我打这儿走过,到街尾吃碗面或是到银行里揿点钱或是到什么店里买个什么,阿炳摊前总是人流徐徐半静不动的,不是他的货吸引而是路实在窄,若然有一个半个客人蹲下来淘点什么,人流就更缓滞了。铁皮瓦坑墙后头是个工地,但凡有工程车子进出,三几个荧光背心就来到行人道上,吹起哨子拉起拦路绳,来不及泻到路心的行人,全聚在阿炳摊前,平日不沾阳春水的白领男女,就有空细细打量摊上的货了,揿钮为什么叫“BAK”钮裤头橡筋原来有圆有扁那么大的扣针从前只会用到面粉布尿片上呀线辘什么色水都有大卷的衣车用细卷的补衫钉钮用指甲钳只只亮晶晶保证来路嘢大的剪脚甲小的剪手甲五颜六色的至啱后生仔女。拦人的绳子才收起,泥头车留下一阵烟尘,早走了。人潮复又动起来,有看上瘾的,仍在埋头搜索一两颗合衬的花钮扣,或是几根不晓得叫多少号的衣针。

“老友唔该帮帮眼,睇过黑色线辘重有几多只?”阿炳那曲奇罐子里的七色线辘,黑色的所余无多,“两三只。”我说。我就是那个客人。

阿炳后头的墙原本不是铁皮瓦坑墙,而是结结实实一幢房子,那工地原来也不是工地,那原先的楼房,哗啦一会就不见了,途人始见得后栏山边有个麻石砌就的防空洞,如今新的楼房都快盖好了,那昙花一现的麻石洞又给堵住了,什么时候要是人们又回来把这幢大楼拆掉,那防空洞自然又会冒出来。这些事阿炳是见不到摸不着的,每天打这儿流来流去的人和车子,加上邻近几枝红绿灯的喧哗,另有一套节奏。

我学着阿炳那样闭着眼仔细地听了几回,渐渐地就听出了一点头绪,简单点说就是:车子吵的时候,人少:车子静的时候,人多,红绿灯吵的时候买东西的人少;红绿灯慢慢数板的时候,人们才有功夫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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