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人总在渴求更多的爱?对话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

每一份如同砂糖般渺小的爱,都能滋润如荒芜沙漠的人心。

柏琳

刊登于 2016-10-03

图为澳洲墨尔本一对情侣在街头上拥吻。
图为澳洲墨尔本一对情侣在街头上拥吻。

“人总是在渴求更多的爱,没有一个人,总统、士兵或者国王,没有一个人得到的爱是足够多的,每个人都在渴望更多的爱。每一份爱,如同沙漠里的沙粒,如同眼前这包砂糖中的一颗,它足够渺小,又至关重要,我们要珍惜它,不要丢弃它。”——阿摩司.奥兹

【编者按】以希伯来语创作而闻名于国际间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其自传体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被著名女星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改编成自导自演的同名电影,现正于台湾上演,香港也预计于12月上映。本年六月,奥兹带着关注家庭生活与微缩现实社会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的中文译本到访中国,并出席“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亲身领受“2016国际文学人物”的殊荣。

在奥兹访华期间,文化记者柏琳与他进行了一次专访,并写下这篇非典型意义上的人物专访稿——既是一篇记者细腻的采访手记,也是一名忠实读者的坦诚讲述。它描画出柔软又亲切以外的阿摩司.奥兹,也更让读者明白到“爱”一直都是奥兹作品的核心命题。

“在你从对世界开始有完整认知的开端,你找到了这个作家,他基本影响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生命的热情,脆弱,勇气和温柔,在他的身上,我全都找到了。所以这一次,想以这样一个坦诚的方式,告诉亲爱的读者,这是一个难得的好作家。他让人持续好奇和探索,关于生命中那些人性黑暗与光明的密码。”——柏琳

“我是一个幸运的男人”,77岁的阿摩司.奥兹先生对我说。我数了一下,他一共说了十次。

我在咖啡厅等待他,五分钟后,他快步走来,“抱歉,刚才的采访时间有点长,有没有让你不耐烦?”奥兹露出小狗一样的眼神,穿一件蓝色的衬衫,还是温柔缓慢的英语腔调。

“没关系啊,不过奥兹先生,我很好奇是什么采访让你那么疲惫?”我反而有点歉意。

“哦,亲爱的,你不会想知道的,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总是有点无聊。我更喜欢和女士聊天,你们才是缪斯。你要喝什么咖啡?我来给你点。”

他是当今以色列文坛最杰出、多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呼声颇高的希伯来语作家。九年前,其长篇自传体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进入中国,让太多的中国读者神魂颠倒。那个时候我还在读大学,也是神魂颠倒的人之一。

《爱与黑暗的故事》

出版时间:2012年8月
出版社:缪思出版
作者:Amos Oz
译者︰钟志清

看过奥兹作品的人,会知道他是以怎样充满隐喻和想像的诗性语言,呈现出对犹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现实的关注。听过他讲座的人,会知道他又是一位怎样亲切、幽默而温和的男人。

无论谈什么,谈的都是爱

“人究竟要爱还是要性?‘枕边书’是爱,‘床伴’是性,前者比后者可重要多了。”奥兹会巧妙地把政治冲突、种族矛盾当做家庭内部“兄弟姐妹打架”的问题,他也会把任何关于阅读的问题,理解成“爱与性”。

九年前,奥兹第一次来中国,当时是为了《爱与黑暗的故事》,九年后,他第二次来华,因为新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在中国首发,也因为他当选了“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的2016国际文学人物,他来接受这个奖项。

从上周二开始,奥兹的中国之行,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专访、群访、讲座、授奖、发布会……他每天早上八点就开始投入“工作”,接受媒体一波又一波的采访,回答着大同小异的问题,一直保持微笑。

他几年前刚换过膝盖,很多时候只能坐轮椅出行。面对中国读者的热情和媒体的追击,他从来不说“不”,即使问题有冒犯之意,他也会用“奥兹式”的幽默来温柔地化解。

作为一个以色列的犹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呼吁“在‘应许之地’上让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比邻而居”的社会活动家,奥兹在各种活动现场,被问过最多的问题,不外乎两种:他如何看待写作与阅读,他如何看待以色列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冲突。

奥兹会顺着媒体的意思,谈文学、谈艺术,谈巴以冲突,谈叙利亚问题,甚至谈恐怖主义,但最后大家发现,“他谈论的都是爱”。

上周五的专访末尾,我问他,“奥兹先生,我觉得你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个主题,就是‘爱与黑暗的故事’,你总是谈论爱,会不会让别人觉得你很软弱?”
奥兹直视我的眼睛,“你觉得呢?我软弱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不好,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

阿摩司.奥兹(Amos Oz)︰以希伯来语创作的以色列作家,22岁创作至今已发表18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和儿童文学作品等等,代表作品有《爱与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尔》、《一样的海》,他的作品被翻译超过30多种文字,曾获首届齐格飞.蓝茨奖、法国费米娜奖、德国歌德文化奖、以色列国家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

周五晚上,我接到奥兹先生致电,“我一直记得那个拥抱,明天上午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喝咖啡?我想告诉你,为什么我的写作,全部都在谈论爱。”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奥兹先生坐在我面前,对端咖啡过来的服务生小姐微笑,还不忘说一句“你今天真好看”,接着给我倒咖啡,之后笑着一遍遍提醒我,咖啡要凉掉了。

“奥兹先生,我好像在做梦,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亲爱的,我记得你昨天说,我的书是你的枕边书,我才是那个幸运的人。而且要知道,中国朋友给了我‘国际文学人物’的奖,我挺高兴的,但所有人都在祝贺我,却没有人过来抱我。可昨天我们拥抱了彼此,天哪,这才是我来中国的最好的礼物。”

听到这种回答,难免让人脸红心跳。但奥兹已经习惯了,他会巧妙地把政治冲突、种族矛盾当做家庭内部“兄弟姐妹打架”的问题,他也会把任何关于阅读的问题,理解成“爱与性”。比如他说,“人究竟要爱还是要性?‘枕边书’是爱,‘床伴’是性,前者比后者可重要多了。”

“不要为你自己的柔软感到抱歉”

不要为你自己的柔软感到抱歉。很多人从少被父母教育成要理性、要强壮的战士,但在你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片柔顺而多愁善感的空地。当你一个人独处时,不要为你的眼泪感到抱歉。

在中文的阅读世界里,阿摩司.奥兹为我们全面打开了通向以色列人世界的心灵大门,我们看到了以色列人的生存图景和生命体验,他们在精神和宗教世界里的苦闷和安宁,他们寻找心灵家园和文化故乡的乡愁。

比如《爱与黑暗的故事》,它是犹太民族的群像。这部近600页的长篇小说主要背景置于耶路撒冷,展示出一个犹太家族的百余年历史与民族叙事:从“我”的祖辈和父辈流亡欧洲的动荡人生、移居巴勒斯坦地区后的艰辛生计,到英国托管时期耶路撒冷的生活习俗、以色列建国初期面临的各种挑战、大屠杀幸存者和移民的遭际、犹太复国主义先驱者和拓荒者的奋斗历程,虽然火山近在咫尺,人们依然坠入爱河,感觉嫉妒、梦想迁升、传着闲话……

他的每部小说都在讲述爱——这种在今天这个混乱的世界里,越来越稀缺的东西,是如何被我们每个人渴望。但是对爱的追寻,却因为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人种的种种原因,而变得艰难和复杂。

“现在的世界有点看不懂,人们已经越来越不懂得如何展现爱,却把性放在了嘴边。人们轻易地和陌生人上床,却从来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奥兹轻轻地蹙眉。

在他的阅读记忆中,一百年前,无论是欧洲还是中国,人们对于表达爱意,是非常自由和开放的。人们互相示爱、送花、写情诗,女人经常沉醉在爱河中,像鲜花一样娇艳。那是一个对表达爱意非常宽容、但对性观念非常严格的年代。

“但现在,一切都变得奇怪。我的很多学生,男男女女,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发展出性关系,却从不开口说爱。可能对他们来说,说‘我爱你’是太严肃了。但上床?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种运动方式。”

“但如果总把爱放在嘴边,别人嘲笑你,怎么办呢?”我很困惑。

“不要为你自己的柔软感到抱歉。很多人小时候,父母总是教育他们,要理性,要强壮,要成为一个战士,最后,你成为了这样一个人,但在你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片空地。在那里,你柔顺而多愁善感。生活艰难,一个人可以显得特别像一个战士,但同时,也能是一个爱哭泣的人。当你需要得到工作晋升,或者现实生活某些必须争取的利益时,你会变得理性而冷静,但当你一个人独处时,也许看一场电影,你就泣不成声了。不要为你的眼泪感到抱歉。”

我有点承受不了,想起一些个人成长经历,又问,“你是一个经常哭泣的人吗?”

“当然,我经常会流眼泪。”奥兹拍拍我的肩膀,“我小时候,爸爸对我说,‘男孩不哭’,可是我不以为然。我长得不高,也不强壮,别的男孩老欺负我,我就会哭。如果我是以色列或者中国的领导人,我要颁布的第一个法律,就是‘允许每一个公民可以时不常地展现自己的脆弱’。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利哭泣,有权利不快乐,他们不必每天为了生活、因为某些关于思想或者生活的束缚,而承担起佯装快乐的义务。”

“最后留下的,是被爱的渴望”

真正的男女平等,是男女都有权利去自我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如果一个女人,想穿高跟鞋和裙子,想涂口红,就让她自由;如果她喜欢中性打扮甚至像个男人,也没关系。

看我慢慢放松下来,奥兹开始和我讲他的偶像——他的爷爷亚历山大,活到97岁,一辈子都是个快乐的男人。“我的爷爷,作为一个男人,无论在哪方面都不想争第一。但他对什么是宽容与慈悲,有透彻的领悟力。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他也喜欢那么多女人。他对女性有着无限的耐心和美德,这是一种真诚的爱,没有流于庸俗的肉体层面。直到生命最后一年,他都面色红润,生气勃勃,笑起来能迷倒女人”,奥兹说他特别希望自己能成为爷爷一样的男人,“当然,有时候他爱的女人太多了,这也是个麻烦的问题,我奶奶施罗密特可是不简单”,奥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很好奇,怎样的女人在奥兹眼中是最有魅力的?“我爷爷常说,这个世界男人太多了,他们大部分只知道性,不明白爱,但他两者都喜欢。至于我呢,吸引我的女性,她只需要有宽容而慈悲的品质。”

好了,过去了一个小时,奥兹还是在温柔地谈论女性。我冷不丁地问,“你那么喜爱女性,你是个女权主义者吗?”

“我是啊,但我可不是‘女权斗士’哦。我不赞同那些和军队打仗一样的女权分子。”他突然面色凝重起来,“我想,女权思想的根源,可能来源于人性中对平等的追求。但性别的平等,按照我的理解,是指男女都能平等地追求多样性。

“我永远不会对一个女人说,你必须要打扮得像个男人,生活得像个男人,像男人一样去战斗……那太可怕了。女权斗士认为,男女生而百分百平等,是社会结构造成了偏差。但我想说,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男女平等,是男女都有权利去自我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如果一个女人,想穿高跟鞋和裙子,想涂口红,就让她自由;如果她喜欢中性打扮甚至像个男人,也没关系。那些女权斗士的姑娘,她们没有理解自己,她们不是女权主义者,而是法西斯。我只能说,太遗憾了。”

话题有点沉重,奥兹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亲爱的,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据说在《圣经》里,上帝先创造了男人,是因为后悔,觉得没造好,应该有个更好的人,所以才又创造了女人。所以,生而为之女性,是荣耀之事。”

说到这里,奥兹突然坐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一袋咖啡专用的砂糖,打开它,从中选出一粒砂糖,让我摊开手心,把这粒砂糖放在我的手掌上。

迎上我困惑的表情,奥兹又吐了一下舌头,“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给你一粒砂糖?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你知道吗?我已经在沙漠小镇阿拉德生活了三十年。自从上一次火山爆发后,沙漠似乎成为了永恒,日光之下无新鲜事。没有人烟,没有高楼,就这样沧海桑田。如同人的一生,财富来来去去,名誉和成功成为过眼云烟,最后留下什么?沙漠说,最后只留下人们被爱的渴望。”

“人总是在渴求更多的爱,没有一个人,总统、士兵或者国王,没有一个人得到的爱是足够多的,每个人都在渴望更多的爱。每一份爱,如同沙漠里的沙粒,如同眼前这包砂糖中的一颗,它足够渺小,又至关重要,我们要珍惜它,不要丢弃它。人与人的每一次拥抱,都如同一粒砂糖一般的爱,是给予彼此的馈赠。如果没有这粒砂糖,人就会过着一种沙漠般的生活,人心就会如同荒芜的沙漠。”



编按:本文原名为〈有一粒砂糖的爱,人心就不再是荒芜的沙漠:与奥兹先生喝咖啡〉,刊登于《新京报・书评周刊》。经作者授权端传媒编修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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