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小说连载

60 假如我是真的

我看见她拿华侨日报的手在抖,眼神游移,是那么的敏感和脆弱。

Mr. Pizza

刊登于 2016-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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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观塘的路上,德雅跟我一起坐在的士后座,目瞪口呆看窗外街景。我不断提醒自己,别多说无谓的话,让客观事实说服她比较好——毕竟从她的角度看来,她二十分钟前还身处台北回港的客机上,身旁坐着是还没有经历这一切的另一个我。

对我来说,那只是半年前,却更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你给我什么东西吃了?迷幻药吗?”

她在颤抖:“为何我会看见这些?”

“不。”我深呼吸:“你没有吃到什么东西。你看见的都是真实。”我在她手臂上轻弹:“你看,你会痛,不是梦—”

“别碰我!”德雅挥手脱开,眼神满是恐惧:“这是什么一回事?我究竟在哪里?”又沙哑一指坐在车头的国安男:“他是谁?!”

橙黄色的街灯如流星划过,一盏一盏的,德雅在窗前化作了剪影。

她的情绪处于崩溃边缘,我绝对了解。想当天我初到贵境,还不是花了三小时在九龙公园喷水池大吵大闹,弄得混身湿透,求生意志才把我拯救出来,独自乘车到沙田……我了解的,初到埗就像成年人重新学习走路,长久而来的价值观,会在一瞬之间倒塌下来。我拿出早已预备好的小道具——《华侨日报》,正是我拉德雅上前之前,从报摊买的。我说:“你看一下,了解一下,记得字是从右读到左。”

德雅接过报纸,白纸黑字的真实感,让她稍为安静了下来。的士这时候在龙祥道上飞驰,我认得黄大仙古庙,这一区内的高楼大厦却还没有我记忆中的多,大概香港政府还没有开始建居屋。不消一刻,车又经过了大墈村,我看着马路左右两边都是铁皮屋,这个年头,香港还没有荷理活。橙黄色的街灯如流星划过,一盏一盏的,德雅在窗前化作了剪影。我看见她拿华侨日报的手在抖,眼神游移,是那么的敏感和脆弱。我忽然有感,如果这个世界真有造物主,衪为何要让我们经历这种事?

很快,的士来到了牛头角伟业街,我们下了车。没有了地铁站和翠华,十字路口四端只有清一色的工厂一厦,我联想不到自己所在位置。国安男从窗口付过钱:“零钱不用找。”即带我们钻进工业区的一条小巷,我拉着神不守舍的德雅跟上。记忆中,这是我回到一九八四,头一篇踏足九龙东。

国安男领着我们从后门进入了一栋工厂大厦,甫进门已听得“卟嗞卟嗞—”的声音,只见这是一个印刷工场,白色灯管下是不计其数的巨型印表机,以及咬着香烟的彪形工人,这年头的工人居然连晚上也要加班。我们一路穿过去,工人们似是见怪不怪,丝毫没有在意我们存在。转眼间,在徐徐移动的升降机中,国安男解释:“虽说国家买了一整栋大厦,只有顶楼两层是属于我们专案组织。”

我没有细问他所指的专案组织是什么回事,因为我已亲身到过了,那位于北京湖底的总部。我不禁奇怪,无论是九龙城寨中姓沈的大本营,还是中方这边总部,都不约而同找了一栋大厦最高层。大概是潜意识作祟吧,愈秘密的组织,愈需要阳光来维持平衡。

“当—”升降机一震,停止了。国安男拉铁闸:“你们先。”

这里的陈设比我想像中好,也比九龙城寨顶的铁皮屋好得多。跟楼下的工厂不同,这里很像一个星级酒店,舒适宁静,脚下铺着地毯,井然有序地间架出走廊和房间。我特别留意其他房间内的情况,却都关了门,看不出是否有人。看来中方才是潮流的先驱者,早三十年就已经活化工厦,我忽然疑问,在三十年后我来自的那时代,这里还依然存在嘛?

幸好是,这夜里,我的心里似乎找到了一块小平地,让我支橕一下,是我回到一九八四以来,首次在海平面找到的一个小水泡,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

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房,国安男解释:“这是一人房,本来只算你一个,没有预计到她的出现。”说的当然是德雅。这时候的她再没反抗了,而是眼神空洞,不发一言,行尸走肉地被我拖着。我说:“没关系,我们可以解决。”国安男点头:“嗯,我迢也要跟上头报告一下这个突变。”他帮忙打开门:“请进吧,早一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开始筹备咱们的计划了。”

房间跟一般酒店房无异,窗外是另一栋大厦的墙壁,房里有床有沙发有雪柜,雪柜中都是青岛啤,也有独立浴室。我看见书架上都是大陆杂志,角落处还有一份红色小本子,居然是《毛泽东语录》。 转眼间,我和德雅已疲倦得立即倒在床上,连鞋也没脱。顾不得了,这是身心俱疲的极致,这个夜里,我俩都从天空掉落了凡间。幸好是,这夜里,我的心里似乎找到了一块小平地,让我支橕一下,是我回到一九八四以来,首次在海平面找到的一个小水泡,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

怀中的德雅闭上眼睛,呼吸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身在另一个时空的事实。

“我有许多事情要跟你说。”

抱着德雅,我说:“从大半年前开始,我的奇遇,这一切的起源。我不能说我全部明白,可我还是想跟你说。只要我们在一起,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我已经计划好,清晨一大早,国家男到来前,我会跟德雅离开这里,逃出这工业大厦,逃出观塘,需要时还会逃出香港,远走高飞。我不要再沾这池混水,香港是否回归,前途如何,中英两国的角力如何爆裂,这通通都跟我没关。本来就没关。只要可以跟德雅在一起,我愿意逃到天涯海角,即使再没有机会回到二零一六,那也再没关系了……

怀中的德雅闭上眼睛,呼吸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身在另一个时空的事实。良久,她说:“你知道,刚才一路来这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奇怪的愿望……你记得,你曾经说过当我俩结婚的时候,你一定会用一个最特别的方法来向我求婚吗?”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还少不更事,才刚恋爱不久而没自由意智的年代。现在的我是对那种在脸书上炫耀戒指的狗男女嗤之以鼻,心里暗骂说即使要求婚,也不用弄得如此浮夸吧。

德雅继续说:“现在的你已经不再这么想了,我当然知道,我也不需要。可是,刚才一路来这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会不会是你给我的一场恶作剧?也许当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的朋友就会突然弹出,然后你会拿出戒指,跪在地上呢?”

说着,她哭了。

“有那么的一刻,我以为自己是对的。我多么渴望,假如这是真的,那会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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