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朱宥勋:月薪六万的总统厨师、千元法国菜,餐饮CP值究竟怎么算?

优秀的厨师更像是顶尖的职业运动员,他们值得怎样的“价格”和“价值”?这或许是计算“CP值”时,可以再多想想的。

特约撰稿人 朱宥勋 发自台中

刊登于 2016-08-18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台湾人开始流行“CP值”这个名词。不是Pokémon Go里面的战斗力数值,而是“成本效益比”(cost-performance ratio)的意思。而在日常生活中,这个词最常出现在关于饮食的讨论,拿来形容某种食物、某份餐点、某家餐厅是否值得一尝。但在台湾人的饮食讨论中,“CP值”却又时常被简化为份量、食材与价格之间的比值,其他比较“不客观”的价值,比如口味、体验、做工精致程度,都已排除在考虑之外。

这样的思路造成了一种结果,那就是许多台湾人在面对一份烹调完成的餐点时,常常误以为“食材”就是成本的全部,所以总是容易低估了其他面向的成本,认为合理的售价应该只是“食材价格加一层利润”。

这样的错误观念,不断影响着台湾人对饮食的价值判断,形成一种牵制着台湾餐饮产业的力量。稍微久远一点的例子,有“胡须张”卤肉饭涨价引起众怒(注1) 、有“鼎泰丰”炒饭加酱油收50元惹议(注2) ;近一点的例子,则有马英九的50元中兴便当 (注3)、蔡英文月薪六万的个人厨师、以及蔡英文在苗栗品尝的千元法国菜等“总统级议题”。

被忽略的成本

台湾人对这些小事件的“估价”,其实与餐饮业界的运作实况严重脱节。我也是在太太开设了甜点店,从旁观察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发现自己深深的无知。餐饮业界的生态和分众十分复杂,难以一概而论,但这些时常被人忽略的成本,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食材以外的必须开支;二、厨艺人才的价值。

先谈食材以外的开支。当一份餐点来到客人面前时,它的定价并不是只有「食材」这个成本而已。在比较精致、稍有讲究的店家里,食材应当仅占售价的20%到30%左右。我所谓的“稍有讲究”,并不是数千元台币的大餐等级,而大概是让一名穷学生会有迟疑的数百元等级而已。而在愈是低价的餐饮区块,食材成本的比例就愈高,比如台湾社区中的“西点面包店”,可能就是在50%上下。但即使是低价市场,也不是像常人想像的一样,只是“食材价格加一层利润”。

剩下的成本都去了哪里?有几个立即可见的开支:店租、设备、水电、人事、行销、耗材⋯⋯等。这些开支,在不同的业种会有不同的需求,比如有的店家需要强大的冷藏设备,则电费和购买机器的费用、机器的折旧费用都须纳入考虑;夜市鸡排摊的油锅整夜不停,那也就有整夜的瓦斯费用。上段提到不同业种的食材所占比例不同,就是各业种的经验法则凝结而成的“速算法”,差不多在这个比例上,就足以支应本业的所有成本,让业者在推出产品时,可以快速估计出一个能合理的价格。有些成本是雷打不动的,比如地租、厨具和食材,你用什么等级的东西就会得到什么等级的结果,丝毫取巧不得 (注4)。所以许多商家试图压低成本时,就会把脑筋动到可以压榨的人事成本。号称台湾小吃之都的台南、或者许多大学附近的小吃店之所以能那么便宜,往往都是靠着不正常的低薪榨出来的,比如在今年稍早,东华大学附近的志学街就爆出了时薪仅有80元,低于法定最低薪资三分之一的店家。

而在比较高端的餐厅,这些成本项目都可能有更进一步的扩张。就以蔡英文最近一次在苗栗光顾的“法国菜”餐厅来说,之所以识者都认为每人每餐一千多元的价格非常低廉,就是因为这类餐厅需要注意的细节非常多。同样是食材,寻常餐厅可能买100公斤可以用95公斤,但好的餐厅需要挑去不美观的部分(菜叶有斑点、边缘蜷曲、破损⋯⋯但蔬菜经过运输,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削切食材形状(牛排熟成之后必须修掉边角,有些法餐中的胡萝卜和马铃薯要削成梭形),100公斤进来也许只剩下七、八成可用,但进货的钱还是得付。而这些要求也会派生新的储存和人事成本,比如说,为了挑去不美观的叶菜,餐厅可能得专门雇一个人来挑捡一整天的菜。而为了保证每份餐点的品质,这些东西也不能久放,稍不新鲜就要“打掉”,这些耗损也必须摊回成本当中,比如甜点就是一种无论如何都要先做好、但没卖掉就只好通通认赔的商品。这都考验着店家“抓量”的技巧,但即便老板非常有经验,也都必须在成本里面计入“no show”(客人订了位却爽约)的风险。

作为消费者,我们在菜单上看到的定价,都是这些成本拉锯之后的结果。

消费者当然可以选择“把钱花在刀口上”,选择食材占比更高、价格更低廉的餐点。但台湾消费者很少意识到的是,这样的选择并不会让你真的赚到什么,因为你付出的是体验的降低或风险的增高。我并不是在鼓吹一种高消费至上的理念,我想表明的是:许多高价的商品之所以存在,是复杂市场机制和成本模型的综合结果,并不是漫天要价,用奇怪的道德标准牵制它是毫无意义的;消费者所要做的,是在自己能力容许的范围内,找到最合宜的选择。而合宜并不等于便宜,更何况人们以为便宜的,常常只是成本被转嫁到其他地方。比如说你的慢性病医药费,很可能就是经年累月节省省出来的。

厨师的工作不但关乎美学、品味,更是关乎身体实作。
厨师的工作不但关乎美学、品味,更是关乎身体实作。

厨师的技艺价值

最后,我想谈谈这些可见的“价格”以外的,关于厨师的技艺所应得的“价值”尊重。

在上述的计算里,我们并未细究所谓的“人事”成本。事实上,人事成本可能是整个成本模型当中,最难精确估量的部分,因为优秀厨师的养成非常不容易。困难的原因之一,是厨师的技艺当中,有太多近于艺术技巧的“默会知识”。这些技艺的精微处,是没办法透过一份精确的食谱、一张详细的SOP清单就学会的,它需要长年的经验,但却又不保证经验就能让你学会。

以我比较常观察到的甜点来说,很多细节都近乎神秘的直觉,因为温度、湿度、每批食材状态的细微差异,都让人无法以定性定量的方式思考,而只能用比喻式的语言来说明:“如果把搅拌桨拉起来,泡芙面团会滴落成一个倒三角形,就是湿度刚好的状态。”但何为“倒三角形”?如果两侧边呈内凹弧线算不算?如果先滴落一块、剩下的形成倒三角形,算不算?这种描述近乎文学评论中,以一个意象说明另一个意象的状态,中间巨大的误差区间,仅能依赖主厨的临场判断。或如黑巧克力在调温时,温度必须先降后升,最后要落在摄氏30度到32度之间,披覆时才会有漂亮的脆度和镜面光泽,不会产生油斑。但这2度还不是最严苛的,可怕的是:温度愈接近32度,结晶的状态会愈完美,然而一旦超过32度,巧克力的亮度和脆度就不够、也会出现油斑。因此,主厨必须在这样窄小的温度区间内,完成披覆的工序,挑战自己可以多接近那条“死线”。如果你不小心超过32度,你还可以重新调温,但同一批巧克力只有四到五次的机会,调温太多次的巧克力,也会永远失去光泽,不管原料多好。

因此,优秀的主厨往往都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他们都是纤巧无比的艺术家,极端精密地控制自己的肉体,演出各种尖端技艺;另一方面,他们又是粗重的且长工时的体力劳动者,在例行的备料和出餐时战争般的节奏中度过每一天。这不但关乎美学、品味,更是关乎身体实作。日本法式甜点教父级人物河田胜彦在他的书中,就呈现了这样的拉扯:“最近,我听到甜点职人被称为‘artisan(工艺家)’⋯⋯也许是甜点职人被有些人形容成略微时尚的职业吧,但我觉得这样称呼甜点职人有点格格不入。我希望甜点职人被称为‘ouvrier’(工匠),这个字具有劳动者的意思。”我太太也多次对我描述,当厨房里面有两个以上默契绝佳的人一起工作,并且状态十分顺利时,她会感觉自己整日的工作,就像是在跳一支华丽的双人舞一样。身体会融入一种相当舒服的节奏当中。

河田胜彦的观点未必要全然同意,但他点出的肉体劳动面向是非常精准的。而在从事文学创作的我看来,优秀厨师们还有一项非常不可思议的任务,那就是稳定性。对于写作者来说,我可以耗费数年写出一部好作品,就被认为是重要的作家(或者耗费超多年所以让别人误以为我的作品完美,比如王文兴),然而这其实只是一次性的表演,书是可以不断复印的。厨师们却必须在日复一日的营业当中,每一次都做到完美的状态,昨天的成功并不会是今日的保证,在这声名如流水的世界当中,只有极端的自我控制和稳定性才是可以依恃的。每天都做类似的事情,却要在熟极而流当中突破极限,然后再把这样的极限深深烙印在身体模组上,使之成为日常。在这点意义上,或许优秀的厨师所呈现出来的美学并不是工艺家,也不是劳动者。

他们或许更像是顶尖的职业运动员。而这样的人,值得怎样的“价格”和“价值”?这或许是计算“CP值”时,可以再多想想的。

(本文感谢黄浩嘉的协助。文责仍由作者自负。)


(注1)“胡须张”的例子,其实是平民小吃往精致化转向的结果,在提升各方面体验的情况下,成本当然不能与路边小摊相比。同时,它也设置了先进的中央厨房,严格控制制程的稳定度。

(注2)“鼎泰丰”的例子,则比较近于“为了客制化要求,改变既有流程”所产生的成本。50元并不是买酱油,而是买一个特殊服务。

(注3)“中兴便当”看似省钱,但是事实上是以“搭伙”的形式进行,把人事管销等成本嫁接到别的单位上了,并没有真的省到什么。

(注4)当然也是可以用劣质的食材以次充好,比如台湾过去几次重大的食安事件。但这样做其实是冒着商誉毁灭的风险在做生意,风险也需纳入成本考量。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