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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台大贤村,被洪灾吞没的软骨病人高小四

2016年7月20日凌晨的那场洪水,淹没了软骨病患者高小四悲剧的一生。

端传媒记者 吴婧 发自邢台

刊登于 2016-07-25

#水灾

邢台市大贤村,村民经过泥泞路。
邢台市大贤村,村民经过泥泞路。
邢台市大贤村,洪水到来当晚用来通知村民疏散的广播站。
邢台市大贤村,洪水到来当晚用来通知村民疏散的广播站。
邢台市大贤村,一名房屋被冲毁的灾民。
邢台市大贤村,一名房屋被冲毁的灾民。
邢台市大贤村,灾民领取救援物资。
邢台市大贤村,灾民领取救援物资。
邢台市大贤村,清洁工到场帮忙清理路上泥泞和杂物。
邢台市大贤村,清洁工到场帮忙清理路上泥泞和杂物。
邢台市大贤村,被洪水淹死在笼内的鸡。
邢台市大贤村,被洪水淹死在笼内的鸡。
邢台市七里河,垃圾之冲到大桥桥墩上。
邢台市七里河,垃圾之冲到大桥桥墩上。
邢台市七里河,村民在河中寻找物件。
邢台市七里河,村民在河中寻找物件。

软骨病患者高小四死于2016年7月20日凌晨。

7月19日深夜,贯穿河北省邢台市的七里河在暴雨的连日注入下决口,洪水一路向东,在20日凌晨冲进了大贤村。

高小四的母亲惊醒,发现洪水涌入家门,咕嘟咕嘟往上涨。年过70的老太太把沙发搬到床上,让高小四爬到上面。高小四说:“妈​​,别管我了,你走吧,你赶紧上房吧。”

母亲跑到屋外,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她放心不下,唤着高小四的乳名:“小三儿──”

高小四在屋里答:“哎。”

“小三儿──”

“哎。”

“小三儿──”

高小四没再应声。屋外,天昏地暗,雨下如注。

拾荒养家,盖新房前洪水来了

高小四生于1988年,他并非生下来就有病。

7、8岁时,他的腿脚开始不灵便。家里人带他去长春,寻找一个“扎针很灵”的大夫,没找到。又带他去石家庄检查,啥也没查出来。高小四就慢慢不能走了,只会爬。

家里四个姊妹,一个大姐,三个弟弟,高小四排行老幺,是兄弟中的第三个,家里都唤他“小三儿”。高小四的两个哥哥也是在7、8岁时慢慢不能走路的,一个14岁就死了,一个21岁没的。

高小四觉得,从腿脚中一天天泄去的力量总有一天还会回来,他常问大姐高素革:“俺啥时候能走(路)啊?你给俺看看病去。”

“还看啥呀,”高素革说,“他的脚都畸形了。”

高小四和两个哥哥患的都是软骨病,学名叫“维生素D缺乏性佝偻病”,这是一种常见的儿童营养缺乏症。由于缺乏维生素D,引起患者钙、磷代谢失常,严重者致骨骼畸形。综合数据显示,华北地区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五省市区中,河北的佝偻病检出率仍高达41.2%(2012年),仅次于内蒙古的44%(2010年)。

高小四想去读书,他跟大姐说:“叫俺去上学吧!”高素革说,家里人怕他去学校被人欺负,一天书也没让念。

高小四成了文盲。他喜欢看戏、看“打仗片”,并从电视剧里学会了几个字,分别是“上”、“中”、“下”、“一”,和《七品芝麻官》里的“七”。

“可聪明了,”高素革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小四不再提读书和看病的事。他只剩一个完好的左手,右手和双脚都使不上劲。政府发给他一辆身体障碍人士用的轮椅,他坐在上面,过起了捡破烂的日子。

高小四每天早起出门,从大贤村一路向北,到4公里外的景家屯村,下午两点回家,吃口饭,接着出门,一直到晚上9点回家。兴贤路上的木板厂都见过手摇轮椅车的高小四,“哥哥,给俺个板儿吧。”

“村里村外,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高素革说。

他逢人打招呼:“给我个矿泉水瓶吧,给我个烟盒吧。”1米高的袋子,高小四一天能捡一到两袋矿泉水瓶,卖了钱养活自己和老母亲。

“一块钱他也舍不得花,”高小四的姐夫李寿芳说,高小四从没买过零食。

村里人可怜他,给他点西瓜、桃子,他拿给高素革:“姐姐给你点儿不?”

高小四还会给姐夫按摩。他跪在床上,用手肘推拿姐夫的肩膀和腰椎。母亲不在家时,高小四也会自己做饭。

他一直努力让自己活得有用一些。

高小四今年29岁,个头1米65,生得胖乎乎,在李寿芳看来,小伙子“长得也不赖”。但他这辈子注定娶不上老婆,“你咋养活人家?”高素革说。

前不久,政府给补贴了一万六,姐姐和姐夫也贴了点钱,打算给高小四和他的老母亲盖新房。房子还没盖好,洪水就进了大贤村。

李寿芳和高素革两夫妇回到家里收拾杂物。
李寿芳和高素革两夫妇回到家里收拾杂物。
邢台市大贤村,李寿芳和高素革两夫妇回到家里收拾杂物。高素革的有个患软骨病的弟弟,站不起来,走不动路,平时骑着车子四处乞讨,在洪水来到村里当晚被淹死了。
邢台市大贤村,李寿芳和高素革两夫妇回到家里收拾杂物。高素革的有个患软骨病的弟弟,站不起来,走不动路,平时骑着车子四处乞讨,在洪水来到村里当晚被淹死了。
邢台市大贤村,洪水到来当晚李寿芳和高素革两夫妇逃生时走到邻近一个地台较高的房子求救,当时门锁着,两夫妇抓着门的把手拍门,把手仍留着他们的手印。
邢台市大贤村,洪水到来当晚李寿芳和高素革两夫妇逃生时走到邻近一个地台较高的房子求救,当时门锁着,两夫妇抓着门的把手拍门,把手仍留着他们的手印。

惊恐逃生,“我有心救他,但水太大了”

雨一直下,从7月18日起。

大贤村的村民们记不得上次下这么大的雨是什么时候。后来的数据显示,从18日到21日,邢台市平均降雨量204毫米,突破历史记录。

19日晚,雨水在大贤村以西侧50公里外的东川口水库和南石门流域迅速蓄积,于七里河汇合,流量达到每秒580立方米,在距离大贤村仅几分钟车程的107国道附近形成大洪水。但大贤村口的七里河河道并没有相应的承载力。原本200米宽的河道在大贤村外的龙王庙桥处急剧收窄,变为不足80米,此处的水流通过能力只有每秒40​​立方米。

“200多米宽的河拐到这里突然没有路了,就像一架时速150公里的车,正走着,直接走到一个不能走的巷子里,”住在大贤村南头的邱少杰说。

20日凌晨两点左右,这辆失控的车以碾平一切的力量冲入了大贤村等12个村庄。彼时,大贤村的2000多口人尚沉浸于睡梦中。

关于那晚村委会是否用喇叭通知大家撤退,村民们答案不一。杨俊英被村委会的大广播惊醒:“洪水下来了,已经进村了,赶紧起床了。”听到广播的同时,水已钻进了屋子。

更多的人表示没有听到广播。唤醒邱少杰的是院门发出“Duang──Duang──”两声,“我以为有人砸我大门。”他打开客厅的门,洪水瞬间没过了小腿。

刘兰珍则被哄水的怪叫声吵醒,“滋儿滋儿地响啊!”她爬上楼,看到“大波浪打过来”。

高小四的姐夫李寿芳在沉睡中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水来了,你快起来。”他赶紧穿上衣服,和老伴背着4岁的孙子往外走。出门走了几步,水就到他的腰了。

与此同时,高庆辉家养的200多只笨鸡被瞬间淹死。邱少杰看到自己的电动车被洪水裹挟着,在院子里转圈。

泥水中充满颗粒感的杂物在李寿芳老两口身体上留下“扎扎”的触感,但他们无暇顾及,他们要直走再右转,向离家20米远的老春家进发,那里地基高,水应该淹不到。

水又急又猛,老两口紧紧扒着墙,艰难跋涉。在右转弯处,李寿芳的老婆高素革走不动了,“我歇着吧,你别管我,”她说。

李寿芳拽住老伴,继续往前走。他们摸到老春家门口,水已没过胸口。 “救命!老春,你救救我吧!”李寿芳拼命敲门。

老春家想从里面开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 “一下子心里没有希望了,”李寿芳说。

头顶上,已逃出的村民站在屋顶上,朝着邻居、亲戚家的方向喊:“水下来了,快起来!”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将呼喊声消融成一阵阵呜咽。

李寿芳和高素革还站在老春家门口,紧紧抓住巴掌大的门把手,水已经没到下巴处,李寿芳心中荒凉。

这时,洪水冲开了老春家的门,“水忽的一下冲进院子”。李寿芳顺着水的力量上了台阶,他背着孙子爬到老春家二楼楼顶,一下瘫倒在地。

站在屋顶的刘兰珍看到村里的老人趴在电线杆上号哭,“呼啦一下──水没过了脑袋,不一会儿又露出来。”

高小四的母亲爬上屋顶后,听不到儿子的答应声,又顺着梯子爬下来。身高1米5的她扒住梯子,将全身浸在水里,只露出眼睛,在黑漆漆的水里寻找儿子。什么也没有,床漂在水面,但儿子不在上面。

站在老春家楼顶,李寿芳想起住在另一处房里的岳母和妻弟高小四。 “我有心救他,但水太大了。”

凌晨两点多,夜黑雨大,洪水推倒了一座座房,将村南口那台至少8顿重的压板机冲出几十米远。幸存的村民散落在各家屋顶和电线杆上,不幸的人已堕入泥浆。

高小四不幸的一生,最终汇入这场盛大的悲剧中。

邢台市大贤村一受灾户。
邢台市大贤村一受灾户。

高小四死了,“他挺懂事”

天麻麻亮时,李寿芳跑去寻找岳母和高小四。

水尚未完全褪去,李寿芳猫着腰在泥水里摸,床上没有人,又在地上摸──在床边的地上摸到了高小四。母亲此前为了垫高他的沙发倒扣在他身上。李寿芳把沙发挪开,取下床板,把高小四从泥水里拽出来,放在床板上。

高小四肚子很​​大,是“喝水喝的”。

他在床板上躺了两天,才被送到太平间。

河北省政府24日公布统计数据,截至23日18时,河北洪灾死亡数字上升至130人,其中邢台市34死。

提起死去的孩子,村里的大妈忙不迭地蹦出“可怜”、“太惨了”等词汇;谈到高小四的死,大妈只轻轻问了一句:“谁?小三儿?”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一声叹息。

李寿芳的大儿子这样评价自己的小舅舅:“他挺懂事,一看这水,知道自己不行了,就让我姥姥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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