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香港死症谁能医:你真以为《三人行》是警匪片?

重伤疑犯俨如青年知识分子,作为寓言,匪帮为腐败警察与狂妄医生得以反省制造了契机,却是解救维多利亚“死症”的“重药”吗?

陈志华

刊登于 2016-07-17

电影《三人行》。
电影《三人行》。

杜琪峰去年完成《华丽上班族》,票房未如理想,今年回到拿手的警匪角力题材,执导《三人行》,事先张扬的慢动作长镜头已令人拭目以待。然而,为了成全这个长镜头枪战,情节上有着不少漏洞。也有不少人对最后的“光明结局”失望,认为是向中国大陆审查制度妥协的结果。不过,就像戏中卢海鹏饰演的钟伯,表面上是精神病患,却可能是当中最清醒的一人。

这部电影表面上是警匪电影,却一如《树大招风》,甚至三年前的《毒战》,细看其实埋藏着银河映像对香港现状的深层寄寓。若再拿《三人行》与差不多时间上映的《寒战2》做对比,后者虽利用香港实景拍摄,却跟其上集一样,只是把大国的军方斗争与国际阴谋强行塞进香港背景,《三人行》纵使没有香港实景,却透过滥权渎职的主题,更流露出对香港的感情与关怀。

《辣手回春》升级版

电影以医院为背景,如果要对照杜琪峰的前作,更直接的对应,是他与韦家辉合导的《辣手回春》。当年《辣手回春》以低成本、短时间内完成,采取喜闹剧形式,借一所“何求其医院”的夸张荒谬处境,影射当时香港社会气氛,而戏中面对灾难的出路是必须放弃自私苟且的态度,重拾专业的团队精神,团结自救。尽管影片中不少场景借用了香港创新中心的实景拍摄,仍带着浓烈的舞台感。

事隔十六年,《三人行》索性完全利用搭建的布景拍摄,延续着《华丽上班族》的做法,在相对充裕的资源下,再拍医院题材,让病房的空间成为各方矛盾对峙的舞台。尽管缺少了实景拍摄的实感,时空处理上相对抽离,却反而令故事更像个非写实的寓言。

戏中在医院高呼“知情权”和“新闻自由”的记者,就不是阻碍警察执行职务的闲角,而是站在监察政府的位置了。

片名叫《三人行》,电影可由三个角度切入。第一个角度是古天乐饰演的总督察 Ken Sir,因下属在逼供时意外开枪打伤了疑犯,为了掩饰过错,变得不择手段,同时为了防范疑犯的同党潜入医院,一直绷紧着神经,更要顶住上层的压力(从他在电话向上级道歉,不断重复“sorry sir”,可见一斑)。而他的同事肥波(林雪饰)由丢失手铐钥匙,到认不出疑犯同党,结果被人在屁股插上一刀,都恰如两集《暗战》的总督察黄启法,表现愚笨,帮不上忙,甚至累事。最后负责看守重伤疑犯的肥胖军装警察更是笨得可以。这个警察团队表现出不专业,为了包庇同袍伪造证据,知法犯法(却认为“犯法都是为了执法”)。

港人不难因此联想到“七警”(2014年占领运动期间在金钟添马公园“暗角”涉嫌殴打被捕示威者的七名警员,过程被电视台拍下)。由此看来,戏中在医院高呼“知情权”和“新闻自由”的记者,就不是阻碍警察执行职务的闲角,而是站在监察政府的位置了。

电影《三人行》。
电影《三人行》。

病入膏肓的景象

她虽然学会了广东话,态度上却一直拒人千里,自视过高。

第二个角度是赵薇饰演的脑科医生佟倩,“十七岁来香港,学习广东话和英文,考入医学院”,是1997年香港主权移交后由中国大陆移居香港的一群,是新移民里的“中国专才”,中国官媒称之为“新香港人”,这说法在当下港中矛盾里激起剧烈争论。而戏中的佟倩自言当上脑科医生“从来都不靠运气”,批评别人不知何谓尽力。她虽然学会了广东话,态度上却一直拒人千里,自视过高。

电影里的医院就叫“维多利亚”,难道是隐喻香港(影射维多利亚港)?负责开脑的佟医生看不出自己有问题,不肯认错,一意孤行,爱逞强,自以为可以控制一切,不顾病人安危。病房里有人开脑后半身瘫痪,有人昏迷垂死(不知是否暗示佟医生的医术真的出了问题)。

在一片病入膏肓的景象里,病房总是乱哄哄的,病人的导尿管松脱无人知晓(只有赖着病床不肯走的“键盘废青”发现了问题),钟伯逃离病床也无人拦阻。而佟医生其实更像个不服输的赌徒,手术失败后,明明打算离开医院,因为下楼梯时摔了一交,心有不甘,又回到病房。她坚持要为重伤疑犯动手术,已并非纯粹为了救人,而是要证明自己没错。结果就犯下更大的错误,输得更厉害。

第三角度的重要

不少观众只注意到警察的角度(传统商业警匪电影解决危机的代入角度)或是医生的角度(主角因为经历挫败而得到个人成长的代入角度),因而得出电影不过尔尔的结论。在此必须强调第三个角度的重要,那是钟汉良饰演的重伤疑犯。电影里最讲究专业,最有团队默契的,不是紧张烦躁又处事马虎的警察,也不是拒绝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医生,而是重伤疑犯和他的同党。重伤疑犯是个智慧型罪犯,一开始说了“罗素鸡”的故事(英国哲学家罗素针对归纳法提出的火鸡问题),已指出根据经验归纳不一定能推理出正确结论。当观众以为电影的主线是 Ken Sir 如何消灭匪帮,或是医生如何为疑犯开刀取出子弹时,故事的重心更可能在这个大部份时间躺在床上的疑犯,以及他那些出镜时间极少的同党,如何进行一次轰轰烈烈的反击。

从警察和医生的角度来看,匪帮当然是在破坏法纪,但作为寓言,反过来看,匪帮却为腐败警察与狂妄医生得以反省制造了契机,是解救维多利亚医院“死症”的“重药”。

重伤疑犯俨如青年知识分子,可谓满腹经纶旁征博引,引用圣经《利未记》章节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指出警察“愤怒来源是恐惧”,提醒医生“不是上帝”,对他们罔顾专业作出批评。这角色更像是《暗战2》的郑伊健,加上首集《暗战》的刘德华,生命在倒数,但掌握大局,却注定走向悲剧的结局。

他一直拒绝被开脑,就是要保持清醒,在丧失知觉之前,完成最后的反击。同党之间以莫札特弦乐小夜曲做暗号,彼此间毋须多说,行事专业干练,亦在《黑社会》“爱兄弟还是爱黄金”的抉择里,义无反顾选了前者,肝胆相照,置生死于度外。从警察和医生的角度来看,匪帮当然是在破坏法纪,但作为寓言,反过来看,匪帮却为腐败警察与狂妄医生得以反省制造了契机,是解救维多利亚医院“死症”的“重药”。

电影《三人行》。
电影《三人行》。

情绪的总爆发

然后就是高潮戏的枪战,恰如《放‧逐》结尾视死如归的困兽斗,拍出来并不血腥,更像凄美的舞蹈,是压抑情绪累积下来的总爆发。如果再留意慢动作长镜头配上的《之乎者也》,这个王菀之主唱的版本,由林夕改动了一些歌词,包括改成“现在看看我们的青年他们在讲什么,最后你要想想到底他们为何这么做”的一句,大胆诠释的话,那一场大对决,就好比近年香港“还没完,陆续有来”以青年为主的民怨爆发,由反国民教育运动的公民抗命,到被指违法的占领运动,以至被香港政府定性为“暴乱”的农历新年旺角警民冲突。

比起原来的歌词,修改后的版本对“青年”寄予更多同情和理解,而歌词最后一句的“眼睛睁一只,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皆大欢喜也,大家都知之,大家都在乎,袖手旁观者,你我是也”,就是对于大众选择袖手旁观、冷漠装睡的讽刺。于是,最后的“光明结局”,瘫痪的得以奇迹复元,警察因手枪卡弹的启示而觉悟前非,就不是为了通过审查的“河蟹”折衷,而是可以诠释为对于香港未来的良好愿望了。

在此必须指出,以上的诠释,并非在猜测编导的创作意图,纯粹是根据电影内容,放在当下香港社会矛盾的现实框架里作出解读。而电影其实还有第四个角度,就是精神病患钟伯的角度。他是戏中唯一同情及愿意帮助重伤疑犯的人,当然也因为重伤疑犯教过他怎样挣脱捆绑,但别以为他傻,言词疯疯癫癫,他在片末唱的正是调寄广东音乐《旱天雷》的《边个话我傻》,眼见黑警失德,庸医(影射庸官?)失职,青年被诬害,他把事情都看在眼里,比谁都明辨是非。而片尾的“光明结局”,再反过来看,出路竟然要靠奇迹,而最乐观最清醒的竟是即将被送回精神病院的钟伯,就有反讽的味道了。

(注: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标题为“你要想想到底他们为何这么做──解读《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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