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权力的游戏”主题游览:如何在克罗地亚寻找消失了的南斯拉夫

在自若的表面下,战争记忆令克罗地亚更加深沉,他们自有一套处理回忆的方式⋯⋯

特约撰稿人 邱汛瑜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6-28

[作者的话]

——“在克罗地亚,所有事情都与政治有关。”

这是Rebecca West在其名作《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中反覆诵吟的一句。

英国女作家 Rebecca West 在1937年,踏上了一段六星期的巴尔干半岛旅程,脚步踏遍当时组成南斯拉夫的多个地区: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波黑、塞尔维亚、黑山和马其顿,写下她将历史与现状并置的史诗式旅游文学;1,181页的浩瀚记录,为她奠下不朽的文学地位。

这个初夏,我首次到访巴尔干半岛,同样以克罗地亚作为行程的首站。手里是 Rebecca West 在南斯拉夫的遭遇记录,眼前是克罗地亚城市的阳光活力;我发现,克罗地亚已自信于独立战争成国后的脱胎换骨,可历史的轨迹,从信史记载以来便没怎么改变过⋯⋯

Dubrovnik 结构完整的古城墙引来 Game of Thrones 的拍摄队伍及朝圣游客,却阻挠不了1991年南斯拉夫人民军围城时的攻势。作者提供
Fortress of Klis 位于亚得里亚海岸,自中世纪建成而来一直是防守重地,但在克罗地亚不断被外族入侵统治的历史中却显得份外苍白。以为今日会受惠于 Game of Thrones 于此拍摄 Meereen 古城的外景,却意外的荒芜。作者提供
克罗地亚第二大城市Split的全貌,与刚播出的 Game of Thrones 第六季大结局开场时Cersei眺望的 King's Landing,正是同一道风景。 
作者提供
克罗地亚第二大城市Split的全貌,与刚播出的 Game of Thrones 第六季大结局开场时Cersei眺望的 King's Landing,正是同一道风景。 作者提供
站在古城 Split 于1100年建成的 Bell Tower 上,叹天地之苍茫,慨克罗地亚命运之多舛。 作者提供
在树下饮咖啡食蛋糕,是萨格勒布十分典型的景象,见证着昔日奥匈统治残留下来的生活习气。作者提供
Cathedral of Saint Domains内的 Bell Tower 曾是市内最高的建筑,守望着整个 Split 的发展。作者提供

向当地人问起,他们却似乎对《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所知不多。那外人书写的历史,只留下在企鹅经典的书本丛中。旅途上,我没有像 West 般遇上在咖啡厅改稿的教授,或在酒馆中与文人学者激辩戏剧的好坏——不论是过去还是今天的标准,伟大的旅程总是在与当地人的思想激荡中发生。相反,我遇上了不少新时代的族群——克罗地亚的年轻设计师们。

适逢当时正举办一年一度的萨格勒布设计周,创意人倾巢而出,在历史建筑改建的多元化艺廊 Lauba(这幢在1910年设计的前奥匈帝国骑兵军营,或许 West 也曾擦身而过),有摆卖自家服饰的年轻人,有当地引以为傲的家具品牌 Prostoria,也有来萨格勒布开拓商机、却对当地官僚体制喊冤的波兰设计师——谁叫当地政府强迫开网店的她们,需要租用实体店才可有商业登记呢。

好战的知识分子

克罗地亚虽没有国际间赫赫有名的明星设计师,却有不少人是国际品牌背后的掌舵者。

萨格勒布人有礼而和煦,言词中透露着乐观和自信,批判起来却仍有 West 当年遇上的革命家们的不留情面——设计师们虽对刚起步的克罗地亚设计活力充满信心,但也没有忽视这场运动只依赖个体成就,政府角色在当中完全缺席。两位设计周背后的舵手:Tina Marković 和 Daniel Tomičić 便深有同感:

“克罗地亚虽没有国际间赫赫有名的明星设计师,却有不少人是国际品牌背后的掌舵者。如 Domagoj Đukec 是 BMW 汽车的 Head of Exterior Design,Denis Deković 曾是 Nike 的 Football Design Director,Maison Margiela 的 Senior Creative Manager,Ivana Omazić 则刚返回萨格勒布开创自己的时装品牌。但这些全都是个人努力下的成就,克罗地亚缺乏推动创意产业的系统,政府必需认清设计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重要角色。”

另一位当地设计师 Sanja Rotter 更直言,政府对艺术和文化事业的拨款少得可耻(disgraceful lack of funds for arts and culture)。

这群信仰罗马天主教的南部斯拉夫人,同时被 West 形容为“天生的反动分子”——只要看见政府的踪影,便如同看见毒蛇般高喊并杀之而后快。

Rebecca West 十分推崇克罗地亚人的学养。曾说“克罗地亚人是好战的知识分子”。这群信仰罗马天主教的南部斯拉夫人,同时被 West 形容为“天生的反动分子”——只要看见政府的踪影,便如同看见毒蛇般高喊并杀之而后快——当年她这样理解克罗地亚人对南斯拉夫政府的不满。

而近年,克罗地亚政局和经济稳定,创意发展随之而来。萨格勒布设计师受当地丰富的自然资源启发,不少均以在地元素创作。走在集合克罗地亚设计师作品的 Croatian Design Superstore,可找到专为饮巴尔干烈酒 Rakia 而设的 Žvig 橡木小杯,方便人们据传统一干而尽;或是以克罗地亚传统菜式为启发的 Zagreb À la carte 纸牌游戏。在萨格勒布生活工作的 Sanja,则专门以Slavonia 地区盛产的木材,转化为突显木纹色彩的家品系列——Sanja 忆起这些举世闻名的斯拉沃尼亚橡木,直径达两米,乃存活八百年以上的参天巨木。

在类似受战火影响的城市,你的姓氏便是标签——不是自己人便是敌人。

克罗地亚有47%被树林覆盖,当中不少位于 Slavonia 。与木共生的地区,却在南斯拉夫解体后的连串独立战争中,逃不开被战火摧残的命运——如在 Vukovar 市,1991年在克罗地亚宣布独立后,以二千守军迎来了由塞尔维亚支持的三万南斯拉夫人民军,经过87天的惨烈围城后,超过二百人在攻城后被屠杀,战火亦令这个曾经是南斯拉夫最富庶之一的城市面目全非。

“到了今日,当地的克罗地亚孩子与塞尔维亚孩子即使在同一间学校就读,也不会同时上课,一方上上午班,另一方上下午课;他们甚至不会认识彼此。在类似受战火影响的城市,你的姓氏便是标签——不是自己人便是敌人。”Sanja 说。

塞尔维亚强人思想与克罗地亚自由派的舌战

即使到了今日,走在萨格勒布充满大城小镇风貌的街道中,仍能感受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民族性格的回异——逾世纪的奥匈帝国统治、天主教与中欧角色,均是组成克罗地亚身份认同的重要元素(而塞尔维亚的东正教传统,则是支撑他们渡过四世纪的土耳其鄂图曼统治的核心)。这些均反映在今日萨格勒布的建筑上——多彩的外墙、军营、法院及市政厅建筑,还有在优美的栗子树下下喝忌廉咖啡、吃蛋糕的优闲人们——一个在 Cathedral of Zagreb 的山坡附近十分典型的景象。这份优闲见证着昔日奥匈帝国的生活模式及统治痕迹,同时突显与东正教传统的塞尔维亚的分歧。

Rebecca West 在1937年踏上旅程,正值南斯拉夫王国成立第十九年,那时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矛盾,还没演变成血仇,其笔下人事却早早记录了后来冲突的苗头。在得知南斯拉夫国王在1934年遇刺身亡,欧洲火药库的冲突没因南斯拉夫成立而止息后,她决心动身:“我必需到南斯拉夫一趟,看历史在血肉与骨中的意义。”

“克罗地亚的政治争论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她再一次写道。确切的说,她口中的“政治”其实是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紧张关系的同义词。她遇上了来自塞尔维亚的南斯拉夫公务员 Constantine,深信唯有巴尔干内的斯拉夫人同心接受贝尔格莱德(今塞尔维亚首都)管治,才能够抵挡其他欧洲国家的野心,建立统一大国;克罗地亚人 Gregorievitch,花一生批判此前统治克罗地亚的奥匈帝国的独裁,对他来说南斯拉夫代表了一种战胜强权的正义——因此当他遇上反南斯拉夫、主张克罗地亚自治的青年 Valetta,便无可避免地认为后者是卖国贼——却忽略了年轻的 Valetta,并不像他一样,经历过任何南斯拉夫以外的不公平体制——三人之间争论不绝,令人不期然想起今日的世代之争。

这份优闲见证着昔日奥匈帝国的生活模式及统治痕迹,同时突显与东正教传统的塞尔维亚的分歧。

不只一次,我们在 West 的文字中亲历代表塞尔维亚强人思想的 Constantine,与代表克罗地亚自由派的 Valetta 有这样的舌战:在 Valetta 眼中,贝尔格莱德政府将克罗地亚的赋税收归(美言建设首都),却没有给予克罗地亚对等的资源发展——税收最后到底进了谁的口袋,也无从稽考。但对Constantine 来说,没有强盛摩登的首都,又怎令南斯拉夫在欧洲国家中平起平坐?Valetta 所看重的言论及集会自由即使受到政权的收紧,在 Constantine 看中均是维系国家稳定的必要措施。

“在任何讨论中,只有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局势是重要的。” “在南斯拉夫,塞尔维亚是大哥,克罗地亚是小弟。” Valetta 别无选择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为守城勇士而设的 Memorial Room of Dubrovnik Defenders。
为守城勇士而设的 Memorial Room of Dubrovnik Defenders。

“权力的游戏”在现代

政治,永远离不开权力的调度和分布。脚步从萨格勒布往南走,到达达尔马提亚(Dalmatia)地区,即到达了权力游戏的国度——近年热爆全球的美国 HBO 电视剧 Game of Thrones(权力的游戏),赤裸裸地展现权力欲望、权谋和杀戮,将成王败冦的精神发挥至淋漓尽至。除了克罗地亚第二大城市、由罗马国王于四世纪所建的戴克里先宫(Diocletian's Palace)古迹所衍生的城市Split外,位处亚得里亚海岸的另一古都 Dubrovnik,均被大量作为剧中 Westeros 大陆首都 Kings Landing 等外景的拍摄场地。

统治者换了又换,今天 Dubrovnik 人最引以为傲的却是 Ragusa 共和国时期,于十五至十六世纪时,凭着地利建立的海事贸易、财富及高超外交手腕,使它的国力足以和威尼斯分庭抗礼。在1418年废除奴隶贸易的举措,更算是现代目光的礼义之邦。

还没到夏天旺季,五月的亚得里亚海岸便已挤满朝圣的游客,有的为了阳光与海滩,有的为了置身罗马古城的浪漫氛围,也有死忠粉丝来逐步追随 Game of Thrones 中的拍摄场景——自然引来不少当地导游,拿着场景剧照来兜售主题游览团。诚然,飞龙、血魔法、战争及争权夺利的故事情节,不但与当地的古城面貌相衬,与其峰烟不断的历史布景更显贴切——以伊利里亚和罗马人为原住民的达尔马提亚,先是被罗马人占领,其后再落入拜占庭、威尼斯共和国的手中,十七世纪向拿破仑军队投降,然后又要面对奥匈帝国的统治⋯⋯统治者换了又换,今天 Dubrovnik 人最引以为傲的却是 Ragusa 共和国时期,于十五至十六世纪时,凭着地利建立的海事贸易、财富及高超外交手腕,使它的国力足以和威尼斯分庭抗礼。在1418年废除奴隶贸易的举措,更算是现代目光的礼义之邦。

今日站在 Dubrovnik 沿海而建的古城墙,既可看到 Game of Thrones 中千万海军攻向 King's Landing 的海岸线,也可俯瞰被城墙包围的古城--晾晒衣物照看孩子的市民、浇花的修女、手不离冰淇淋和相机的旅客,全可在高处一目了然。但散布在 Rector's Palace、Franciscan Church and Monastery、Sponza Palace 等经历1667年大地震而不倒的历史古迹、及嵌有橙色瓦顶的民房之间,却有零星损毁严重的废墟,破落得只余下房屋灭顶后的⻣干,提醒人繁华背后,1991年南斯拉夫人民军攻城时的惨烈。

诚然,飞龙、血魔法、战争及争权夺利的故事情节,不但与当地的古城面貌相衬,与其峰烟不断的历史布景更显贴切。

即使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也没有减弱塞军的攻城趋势。这次围城长达七个月,即七个月断水断电,与外界隔绝的日子。作为历史凭证,如今在城墙入口,仍高悬一面标示市内所有遭到南斯拉夫、塞尔维亚及黑山联合军队破坏的遗址地图;在热闹的 Stradun 大街,也可找到特意为守城勇士而设的 Memorial Room of Dubrovnik Defenders,眼前游客眼中美仑美奂的古城,在旧照片中却是硝烟处处,照片中的死伤者与参观者对望,战争伤痛不敢或忘。

英国导演 Oscar Hudson 与 Ruben Woodin-Dechamp 发布的短片《A Second World》。
英国导演 Oscar Hudson 与 Ruben Woodin-Dechamp 发布的短片《A Second World》。

处理记忆的仪式

达尔马提亚人说:“让我们处理自家事务,我们所求的只是这样。”这是 Rebecca West 笔下,经历多年异族统治、却仍能保持高度自治与文明的达尔马提亚人,当年对南斯拉夫政权简单而直接的诉求。如今,战争没有改变这个城市和国家太多面貌,1317年开业的国内首间药房,至今仍在 Dubrovnik 如常运作,甚至迎来了中国游客的疯狂扫荡护肤品,顺利达致与时并进的业务转型。

但在自若的表面下,战争记忆令克罗地亚更加深沉,他们自有一套处理回忆的方式。在萨格勒布市内独树一格的 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人们献上各种情感记忆相关的物件和文字,作为与“关系”的一种直面对话、处理,甚至告别。有女儿放下母亲年轻时的裙子,有怨侣送上分手时破坏对方家具的斧头,有拒爱者遗下对方自杀前送给自己的名信片......或许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关系也应在此陈列,当地人会选择携来什么参与这场迟来的仪式?

大胆而充满未来感的形体是一个符号,代表了铁托对南斯拉夫千秋万载的野心。如今这些纪念碑孤独地伶落在山野,强蛮的形态抵挡不了遗忘。

倘若《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中的克罗地亚面孔过于久远,今年由英国导演 Oscar Hudson 与 Ruben Woodin-Dechamp 发布的短片《A Second World》,则带来更当下的观察。六、七十年代,在南斯拉夫强人铁托的指示下,在南斯拉夫全境不同语言、习俗的土地上开始竖立一个个宣示国家愿景和实力的纪念碑。大胆而充满未来感的形体是一个符号,代表了铁托对南斯拉夫千秋万载的野心。

如今这些纪念碑孤独地伶落在山野,强蛮的形态抵挡不了遗忘。导演们走访所有纪念碑、在附近的民居作家访,创作纪念碑的雕塑家说,铁托治下是创作自由最巅峰的时期;退休老兵说,那时的制度完善,人人有自己的房屋,在工厂上班,没有匮乏;老人们说,年轻人必需对荒废的纪念碑做些什么,因为不尊重历史的国家,将来必被诅咒灭亡。老人特别怀念,铁托治下的南斯拉夫,法理可遵,国力强盛,更是唯一一个敢向苏联说不的共产国家。

创作纪念碑的雕塑家说,铁托治下是创作自由最巅峰的时期。

还有那塞尔维亚男人,曾在南斯拉夫人民军服役、奉命与克罗地亚人对战。他没有离开家园,却曾经在四个国家生活过: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塞尔维亚和黑山、至如今的塞尔维亚。他说:“我为之作战的国家,已不再存在。那感觉很迷惘。”他没有提及克罗地亚战役所发生的事。

座落在塞尔维亚的纪念碑,是这样说的:

"If I break, rebuild me."

Game of Thrones 中被夺去 Westeros 大陆统治权的 Targaryen 最后遗裔,仍在努力夺回失去的治权;属于南斯拉夫一页的历史却已成为断章,成为吟游诗人咏叹的矛盾和美好,及年轻人耳边老人的䋈语。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