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原来我们还在玩“天下太平”:“环”“环”相扣的文学散步 2

太平山与狮子山,两座山不同的意识形态,由上而下,或是由下向上,哪一种是真风光?

香港作家 刘伟成

刊登于 2016-06-26

太平山山顶。
太平山山顶。

3 对垒状态

虽然英人抢先在太平山顶上建好“由”字碉堡,但1949年以后,中国也建好了他的,并一直跟港英政府周旋着。从山顶沿夏力道走下去,便会远远望见香港首个水塘——薄扶林水塘。由于香港雨水是香港唯一的天然水源,为了使香港不因供水权而落入当时中共政府的牵制,港英政府于是自六十年代开始,便在香港各处“尽情兴建”水塘,而我们这曾满足于“天下太平”这类字面游戏的一辈,大概会记起小学课本中常会提及香港的水塘工程如何宏伟,独步天下。这亦确非厥词,1959年至1978年的二十年间,中共政府跟港英政府的水权政治的对垒角力,缔造了香港境内几项世界级的水务工程,包括1969年建成的船湾淡水湖,1978年建成的万宜水库,两项均是当时最早及最大的,于海湾内兴建的淡水库,还配备先进的集水、调水、输水系统。两个水库容量占香港水塘总容量86%。另外,还有屯门乐安排海水化淡厂的规模亦是当时世界数一数二。(详见李家翘:〈为何香港依赖了东江水?——再思香港的供水故事〉,收入许宝强编《重写我城的历史故事》,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页63-73。) 站在夏力道的了望薄扶林水塘,但见坝后不远就是石笋一样席地拔高的建筑,不无触目惊心之感。在外国,水塘总是远离民居的;这个水塘的规模虽小,但独特在于其紧贴市廛,仿佛是繁忙的脚步上攀至大自然神域之前供涤净心灵的濯池。虽然那是政治角力催生的建设,但未尝不是淡化了“天下太平”的反讽力度,成了炮弹以外,另一个令人安居乐业的尝试。

只是单靠雨水始终有望天打卦的成分,好像工务司祈礼士(Harold Thomas Creasy)1904-1923年在任期间,先是遇到当时香港有纪录以来的单日最高降雨量,大雨冲毁了好些设施,待他好不容易修妥后,又遇上大旱灾。于是之后的柏立基、戴麟趾和麦理浩都是一方面引入东江水,以解水荒,另一方面又筹建独立的供水体系,以防政治上给扼着咽喉。就这样港英政府跟中共的心理猜拳,便一直拉锯地进行着,而香港人就在水塘堤坝崩塌的阴影下继续“安居”。堤坝下的人,抑是视自己为过客,抑是矢志不迁以后,无奈接受自己被消音的宿命。这样的“天下太平”便一直维持至回归以后……

回归以后,香港的“天下太平”游戏便由特区政府跟生于斯长于斯决定不迁的香港民众接力。去年的雨伞运动呈胶着状态时,一队自称“蜘蛛仔”的攀崖爱好者在狮子山的崖壁挂上“我要真普选”的大横额后,李怡发表了题为〈太平山VS狮子山〉的专栏文章,确立了这两座山分别代表的意识形态:

狮子山遥望着太平山。狮子山满是岩石又陡斜,建不起山之半居;太平山绿野婉转,树立豪宅富户。狮子山下住着低下阶层,太平山住着高官富豪权贵。上世纪七十年代,香港经济起飞,关注低下层生活的电视剧《狮子山下》播映,一首同名歌曲冒起,告诉香港人只要艰辛努力,就有向上流动的机会。狮子山下的人们辛劳拼搏,但总有希望在明天,于是,香港人也开始有了文化身份的认同。那是一个流动的社会。

回归了,中国权贵资本主义兴起,香港扭曲的政制产生向富裕阶层倾斜的施政,于是穷者越穷富者越富,高楼价和中国富户移居,商户倒向自由行客扼杀了香港人的生活空间。社会不再流动,艰辛拼搏也无望。狮子山精神失去存在空间。香港人要掌握自己命运,要回到一个可以向上流动的机会平等的时代,只有由所有狮子山下的人选出掌权者,而不是任由太平山的权贵和他们背后的北大人去摆布。

——见《苹果日报》“副刊‧果籽”,李怡专栏“小块文章”,2014年10月26日。

李怡指出了两座山所象征着不同的意识形态,大概限于专栏的篇幅,无法阐明是怎样的不同。如果将两座山视为“天下太平”的游戏中两个阵营的“由”字碉堡,便会发觉分别也在于一个“由”字。太平山这边的旗帜从港英政府开始,已是“由下向上升”。在摆乌龙的“阿群领路图”的官印中,我们读到那是基层的阿群主动来向登陆占领的鸦片商示好;六七暴动以后,港英政府事后研究结果是“政府与民众间的沟通失败”,于是便提出了所谓“行政吸纳政治”(Administrative Absorption of Politics)模式来稳住“天下太平”的局面:

“行政吸纳政治”是指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政府把社会中精英或精英团体(elite group)所代表的政治力量,吸收进行政决策结构,因而获致某一层次的“精英整合”(elite integration),此一过程给统治权力赋以合法性,从而,一个松弛但整合的政治社会得以建立起来。

——金耀基:〈行政吸纳政治:香港的政治模式〉,邢慕寰、金耀基编,《香港之发展经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5,页6。

即是说由下吸纳本地精英上流,这大概就李怡所谓的社会流动。回归以后,历任特首都是港英政府吸纳的本地精英,他们习惯了普罗大众主动向上奉迎的取态,其中尤以梁振英的权利欲最大,从他“我和我的政府”的开场白便可知,就是有梁特首之夜郎自大,和爱受追捧,始有像陈茂波此等经营㓥房也能任发展局局长之事。试问贼喊捉贼,在城市发展政策上钻空子,压榨基层血汗的所谓“精英”,又怎可能定出什么符合基层市民想望的发展宏图?旗帜所象征的“安居乐业”的感召力已逐点逐滴给蚕食掉。

至于对岸狮子山的旗帜则是一大幅好不容易由“狮头”峭壁下垂的横额,清晰地号召着山下的人仰望,一起打从心底的铁屋中爆出“我要真普选”的呐喊。梁特首一直不明白,或者拒绝去承认,随着教育普及,以往的精英阶层的神话已给消弭,加上政府吸纳精英的制度已经饱和,之前被吸纳进去的精英还有一段日子始届退休年龄。现在政府和民众间再次出现1967年暴动时沟通失效的情况。要对症下药,其实不须什么偏方,只在于当权者的姿态。王良和的〈烟花港与夜庙街〉上半部份记述自己1982的大年初一,一家人沿薄扶林水塘的山路,一直走到太平山顶看烟花:

嘣,一个深蓝的摩天轮刚升起,中心又自我爆放集束炸弹,呯呯呯呯呯呯,一团团强如白昼的蛋状眼光中,又爆开一圈一圈彩虹般的雨花石,小圈罩不住大圈,大圈困不住更大的圈,所有圆心突然一齐引爆,满天裂帛,无数恍如阳光中的钻石闪闪发亮,飞光幻彩,闪得人眼花缭乱。片刻不寻常的寂静,低空、半空、高空,仿佛一齐张开了眼洞,把商厦的霓虹,海底的珠彩,所有的灯光,所有的星光,全吸进去,忽然,啊忽然,灿然的众色终极爆放,霹雳啪啦霹雳啪啦,琉璃幻象激撞得粉碎,满天不可逼视的彩虹光圈,一圈圈笼罩世人。夜风一吹,烟消火灭终场的一刻,欢呼、尖叫、掌声、嘘声,立时震憾维港。我稍一定神,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浮向天边,只见一海船灯,满天烟雾。

——王良和:〈烟花港与夜庙街〉,《女马人与城堡》,香港:汇智出版社,2014,页55-56。

贺年烟花可说是最能粉饰升平的活动,在太平山上看,烟花衬着繁华的维港夜景,更是迷醉人心的观感飨宴。施放烟花,就像是吸纳精英的过程,让它从下而上的飇升,然后给它繁华的背景爆放自我,赚得仰望的目光、掌声和观呼。只是那不是能长久维持的光景,表演过后,夜风一吹,一切均散入黑洞的虚无。无怪,王良和在文章最后,以绚灿的烟花反衬看似龙蛇混杂的庙街档口灯火的耐看:

站在四楼外父租住板间房的阳台,我喜欢俯看庙街、树头灿烂的灯火。一个个讨生活的小灯泡,每一夜,随夜幕低垂而低垂,在铁枝网帐篷之间,升起辉煌、充满生活气息的夜市。在我的感觉里,这样的人间烟火,比起在太平山顶,在中环的海边观赏瑰丽夺目的烟花汇演,更实在,更耐看,更有人气人情。我感念这平凡而又充满江湖气的街道,养活千千万万的人,让芸芸众生在黑夜中带着自己在尘世点亮的灯,热热闹闹的汇聚,融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王良和:〈烟花港与夜庙街〉,《女马人与城堡》,香港:汇智出版社,2014,页61-62。

所谓“由上而下”的姿态,不用特别做什么,只要改掉不可一世的想法,真心为民众做事即可,即如彭定康、高永文的民望之所以高企,也不在于“蛋挞秀”或“限奶令”,而在于这些举措背后所彰显的从上而下的为民请命的真心。

注:本文转载自“我街道・我知道・我书写”社区写作计划,该计划由香港文学馆主办、何鸿毅家族基金“艺术・改写香港”资助,作品以街道为座标,由作家及普罗大众牵手建构香港社区文学地景。端传媒风物频道将由即日起连续四个周日转载该计划中的作家作品。 “我街道 · 我知道 · 我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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