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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匡:捍卫“比卡超”译名,只因中港矛盾?

这次香港捍卫译名的运动,假如不误读为文化攻击,就可以在民主抗争史上,催生更有意义的讨论。

刊登于 2016-06-12

图为2006年纽约市一间百货公司主办的感恩节活动,巡游当中有一个比卡超大型气球。
图为2006年纽约市一间百货公司主办的感恩节活动,巡游当中有一个比卡超大型气球。

Pokémon 20周年,新的起步,打算统一全球中文译名,岂料引起部分香港人反感。“比卡超”改为“皮卡丘”,仿佛触及香港传统文化的底线,是经营者未及考虑的。由消费者到参与者,香港人试图从政商手中掌控与生活相关的诠释权力,这一次可谓对任天堂在香港威权的挑战。

从任天堂的角度来看,它未必了解香港人怎么想,但一定了解比卡超的商品价值;香港人了解“比卡超”,又不一定要了解任天堂。爱好者追随比卡超的步伐,购买游戏和周边产品,全心全意建立自己和牠的关系;任天堂推广比卡超,由开发以比卡超为主角的黄版电玩,要牠重复在电视剧集露面,甚至重塑其纤瘦身形,都出于一套精密的行销策略。

这就是Pokémon的“角色经济”。任天堂创造了角色的美好形象,在游戏等媒介赢取人气之后,其背后的世界观不断扩展,制作更新更大的城市地图,鼓动玩家的好奇心;文化价值亦随之建构,每次游戏通关都带来现实缺乏的成就感,传扬了努力能改善世界的梦,比卡超就成为象征友情胜利的图腾。不过,催生任天堂子公司The Pokémon Company的,终究是市场;即使说得多么美好,假使无人消费,Pokémon就没有未来。

任天堂统一中文的必然

近年任天堂与Google合作,发展手机网络游戏、动画电影,以至统一译名,都指向Pokémon将强化跨地域游戏性质,而不是针对个别文化、在地化的游戏。现任社长君岛达已,曾是Pokémon业务在欧美扩展的功臣,他已掌握更大权力拓展海外市场。展望未来,哪怕太平洋的另一端,两岸玩家也能分享同样的Pokémon体验。

统一名称亦意味着任天堂对Pokémon业务的重视,可以预期更多的游戏版本、周边产品推陈出新,爱好者不一定会反对(何况资深玩家往往以日文版起手,与日本丰富的攻略资源接轨)。面对全球化,香港所谓的“比卡超名称捍卫活动”,对生产商和消费者来说,其实都是不合乎经济效益的行为。

事到如今,无法要求任天堂改辕易辙,除非希望它破产执笠(倒闭)。游戏业务竞争激烈,瞬息万变,假如赶不及落实新概念,任天堂恐怕会重启五年赤字,回到祖家贩卖玩具和花札(花牌)的日子。游戏平台Wii U的销售并不理想,上年度的业积逊于市场预期,开发中的NX主机又被对手Sony的Playstation 4领先(例如VR技术,即虚拟现实),任天堂必须自强。

港版译名并未全面败北

经济上说不通的,文化反而能够解释。正如Pokémon从育成游戏开始,创作了一套社会与神话交织的世界观,Pokémon译名也从区别个体的工具,成为了建构地区历史文化的一环。在近月的争论中,港译的所谓优越性,主观是背负了城市文化的成长记忆;此外,也有论者试图从更深的历史或“文字心理”角度证成。例如,陈云在5月30日FACEBOOK上,畅谈“比卡超”三字的文化意蕴:“比卡超是承继超人的超字,卡是卡通片,卡通片里面的超人。儿童希望与超人比较、我与天比高的志气,充满儿童的幻想力和大志气。”

除了陈云谈到的意译和音译,笔者也想针对“形译”比较:“比”,形似发电老鼠的双耳,“超”,则可拆为“走貂”,勾勒出一只电光石火的小动物。相反,皮即表皮,丘乃山丘,望文生义,“皮卡丘”反而引起误会。港译“红唇蛙”、“大只牛”、“高窦猫”,比“迷唇姐、肯泰罗、猫老大”更具外形色彩,而“魔鲁风”较之“末入蛾”,暗示它兼具超能力和飞行特点,更有几分风雅的味道。

平心而论,若干港译在形音意上,比中台两地的更能兼善,甚至有跳出日文原名的二次创作。不过说到底,港译的意蕴添加,和中台译法的规行距步孰优孰劣,牵涉更深入的审美意趣问题,本难定论。比较值得补充的观察是:在这波译名标准化的过程中,港译其实并未如陈云担心地完全败北。

先是“Pokémon”的中文译法,在中港台三地本有“口袋妖怪”、“宠物小精灵”、“神奇宝贝”的不同,为顾及中国大陆抢注商标的问题,任天堂才早一步在中国注册新译法“精灵宝可梦”。三地译名各有被沿用和变更,新译名亦会全球通行,谈不上是差别待遇。

至于“皮卡丘”三字,确是中台译法的搬字过纸,但151只精灵的港译并未被全盘否定,例如“大比鸟”(而不是中台通用的“比雕”)反而幸存,亦有不少脱胎于三地的全新称呼,例如“巴大蝶”(港译巴他蝶,台译巴大蝴)。陈云谈“皮卡丘”,言而不尽,一知半解者可能误会整套港译名称被任天堂“革了命”。

无论如何,译名的好坏,不能反映中港台文化的高低,只是个别翻译代理的问题。我们还须由自身出发,主动寻问:今次更动译名,有如无风起浪,我们这群爱好者有何身位可言?

Pokemon 的时代精神

是次港译的竞争失利,与其说是香港的文化被忽视,倒不如说是一种“在外来作品中加入个人感发”的审美价值,面临传承危机。改译终究是一场不民主的标准化活动,中港台民众的参与,也同时化整为零。

名不正则言不顺,诸事不成。要了解传统名号如何呼唤了香港人与Pokémon的关系,就要谈及那个业已失落的香港1990年代。当年香港,面对回归中国的机遇,自由市场和法治精神等价值都备受考验。相对而言,香港的娱乐事业表面上仍繁荣安定,尚且是一片乐土,影视界仍同声赞好,日本动漫文化也稳定进口,未有今日的分裂和不安。当年,众人为“比卡超”而萌发童真,投入虚幻世界,这段短暂的安稳记忆,就参与罗织了90年代的浮华梦。

Pokémon成功所建基之社会环境,在日本人、台湾人和香港人身上也适用。当时搭载红版绿版两套原祖游戏的Game Boy,已经是较旧式且相对廉价的游戏平台,小学生也能拥有。其中连机对战、交换精灵的特色,恰好填补了东亚孩童羞于社交的生活需求——和朋辈讨论和研究,成为了昔日的美好回忆。

其次,富有励志意义、敍事色彩的电视动漫(在还是“捞电视汁送饭”的年代)进入各家,辅以周边产品(漫画、塑胶公仔),让精灵充分融入生活之中。小叮当(多拉A梦)、足球小将、超人特摄等在东亚文化圈并茂,既是作品本身优秀,亦是当中的家庭和社会价值,抓紧了民众的需要。当时,并不存在译名差异的问题。

当年的动漫既不卖肉也不卖血,却以“热血、友情、胜利”著称。创作Pokémon原案的田尻智(主角小智就是因此得名)在构思游戏时,让战败的小精灵不会死亡而是“暂时失去战斗能力”,就是希望排除多余的暴力元素。

东亚动漫经典精神的失落

随着时代更替,Pokémon的外形逐渐改变,设计理念和当初的浑圆和简洁大有不同,所添加的棱角,比以前有更多的夸饰和侵略性。同年代的竞争对手数码暴龙(Digimon),亦经历风格突变,由初代外形名字皆朴实的“暴龙兽”、“狮子兽”,演化到可以变型的“帝皇龙甲兽”、为既有角色再添新猷的“X抗体”,莫不动摇心魄、炫人耳目。各地的忠实玩家,或会吃惊自问:这还是我们心目中的经典吗?

像这类本体设定不鲜明,以背负武器装备为荣的角色,玩家戏称为“合成兽”。打着真实系名号的高达系列(Gundam),也有Seed Destiny系列中“Gundam Destiny”。对于这有剑有枪有炮的“合成兽”,港译“命运高达”,幽默的香港人称之为“迪士尼(Disney)”,嘲笑Destiny一词煞有介事。这已经不是单纯某些玩家口中“林友德”、“战神渣古”的港译问题,而是旧版译名所依存的经典文化被整套遗忘,甚至内在价值也被抽空,完全消失在继后作品之中。

现在的小孩陷入一个只看脸和实力的年代,崇尚角色只在乎强大。中港台的玩家都发现,“奇异种子”、“亚古兽”、“RX-78-2”奋斗的故事都被遗忘。你说要保留“比卡超(或皮卡丘)”这个名字?却留不住内里的那份真。失落的并非局限于香港本土的文化回忆,整个日本动漫界以至它影响的东亚文化圈,都陷入无法超越经典,于是野蛮地脱离经典的困境。

“皮卡丘”背后的天朝大国

香港人对“皮卡丘”的名称感到恐惧,推诿北方天朝大国的侵略,并非单纯源于中港矛盾,更是联想到一道物欲放肆的洪流、恃强争胜的民风,将要抹消香港人正在建立的社群联系和审美价值。

虽然五四精神在教科书上不停复印,白话文起了革新,它带来的影响更多是政治性的;洗刷两岸三地民情的,仍是鸳鸯蝴蝶派的绮丽之风。共产党崛起后的现实主义思潮,把这一批老上海的文学人流放到港台。七八十年代的电影译名,有不少意译得华美又古雅、远离本名,就出于这派文人的手笔。

台湾比较幸运,虽然保存琼瑶以至寻梦园系列的“优良传统”,但是经历日占、国民党撤退、中共威胁,探索自身意义和文化价值在福尔摩沙蓬勃起来。相反,大陆经历文革和后来的改革开放,香港承受了英殖和纸醉金迷的洗礼,一时难以说出什么具体的传统文化。

在国际化的年代,中港两地急寻身份定位。大陆在保育和发展文化中举步维鞎,古迹成为投资项目,孔子奖成为国际笑话,遑论为各省市树立模范。香港则正经历自身文化建构过程的关键时刻,有如台湾经历过的阵痛。

回归之后,教育和广播都由上至下推行普通话,香港人看见广州捍衞粤语游行所受的压逼,自觉急在燃眉,对于“普教中”(以普通话授课,而不是粤语)等政策有深切的恐惧。什么云吞面、繁体字,以往香港人只是用而不觉,今日却珍而重之──因为初生文化太脆弱,又容易被周边权贵所影响。

“比卡超”三字翻起了千层巨浪,在香港人眼中并不是个别动漫的争持,而是整条文化长城所崩缺的一角。正因为天朝大国的影响力巨大,香港人才有过敏反应,觉得千里之堤,将要溃于蚁穴。香港人如履薄冰的捍卫运动,实在不单纯是自尊心或玻璃心的问题。

从政商手中捍卫文化

中港台三地的人民都要了解,统一Pokémon译名带来的好处,大都是政权和商家的好处。从秦始皇统一文字开始,所谓的同物同名,就是为政治和商业而服务,标准化并不是文化需求。面对普通话普及化、比卡超译名变动,香港没有民主置喙的空间,全球华人也没有说动任天堂的权力。

近年有人催生“迟来的民族主义”,例如港澳不满大陆人、广州排斥北佬、江西学额被北方掠夺,表面上是地域文化意识的抬头,骨子里却是把抗争的对象,错误地从政治和商业霸权中挪开;奶粉问题源于大陆当局纵容三鹿等奸商,北佬到广州打工是城乡问矛盾的表症,学位争拗更是教育商业化和标准化的人才错配。这次香港捍衞译名的运动,假如不误读为文化攻击,才可以在民主抗争史上,催生更有意义的讨论。

在市场全球化和专制政权的双重夹攻下,多元文化往往首当其冲,中港台三地的人民并没有余裕争拗,反而要认清彼此是战友。各地的华人不论国籍,都应该谅解香港人捍卫“比卡超”译名的努力。是的,他们不会成功,但在社群中保留译名及相关文献,让后人能从“比卡超”身上,追溯曾经感动了一整代人的历史脉胳,着眼点是未来。

我们应该讨论的,是如何传承当年151只“pokemon”所带来的共同感动。中港台三地爱好者如果要保护其文化记忆,就要反思自身与政商界的权力关系。总括而言,捍衞比卡超译名运动为我们带来的启示,就是思考如何令政权商界了解和接受民众的声音,让民众能够真正成为文化艺术以至政治经济的主体。

(李伯匡,文字工作者,时事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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