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王婷:中国娱乐真人秀如何崛起,走向何方?

从《超级女声》到《爸爸去哪儿》,中国电视真人秀,在大众娱乐和资本市场带动下不断演化。

刊登于 2016-06-11

真人秀节目通过人为加大节目的戏剧冲突,制造噱头提高收视率,很多节目相当趋俗,忽略了审美价值和意义。
王婷:真人秀资本市场的扩大,未必会带来质量更高的作品,反而可能使节目更加趋同,缺乏创意。

中国电视真人秀(真人骚)热潮,从2005年的第二季《超级女声》算起,到如今差不多正好十年。在这十年里,电视真人秀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深刻变化,与资本的关系也愈发密切。

真人秀热之前,中国电视娱乐节目只有电视剧一家独大。而《超级女声》之后,集高度娱乐、曝光、话题和资本投入于一身的真人秀,逐渐占了娱乐类节目的半壁江山。

选秀节目的崛起:从模仿到引进

中国最早引入娱乐真人秀,是在2002年,中央电视台从美国购买了当时最成功的野外生存真人秀 《幸存者》(Survivor),重新剪辑后,在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CCTV-2)播出。然而,节目并未达到预期的收视效果。

尽管开局不顺,但在2003年前后,中国真人秀制作逐渐起步:广东卫视推出了《生存大挑战——穿越中国陆路边境》,北京“维汉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制作了《走入香格里拉》(注一)。这两个节目都在全国播放。其中,《走入香格里拉》更登上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被超过100家报纸和杂志报道,许多地方电视台也进行了同步直播。但尽管如此,两个节目都没有演化成真正的媒体大事件。

真正引爆市场的真人秀节目,是2004年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超女》借鉴了当时风靡英美的选秀类真人秀节目《流行偶像》(Pop Idol),海选歌唱偶像,把选秀类真人秀推向前台。这一节目面向大众,采取“零门槛”报名,观众可以通过手机短信投票决定选手去留。

经过第一季预热,到2005年第二季时,《超女》的火热程度,连制作方都始料未及:节目吸引了超过4亿观众观看,收视率超过了央视“春晚”,成为现象级媒体事件。《超女》的成功,使之后几年的电视萤幕,基本被选秀类真人秀节目垄断。而观众也因此逐渐出现了对选秀节目的审美疲劳。

李宇春获得“2005超级女声”比赛全国总冠军。
2005年,李宇春获得“超级女声”比赛全国总冠军,走红全中国。

2010年后,中国真人秀发生了显著变化。电视台或制作公司不再进行山寨模仿,而是直接向国外公司购买节目模式(format),引进了一批新真人秀。节目类型更加多元,也更国际化。2010年之后,以这种方式引入的真人秀节目,包括东方卫视2010年按英国ITV的Britain’s Got Talent 制作的《中国达人秀》、2011年广东卫视按照 Endemol的Dating in the Dark制作的相亲类真人秀《完美暗恋》、2012年浙江卫视按照荷兰Talpa公司The Voice 节目制作的《中国好声音》,以及湖南卫视2013年开始从韩国 MBC电视台引进的亲子类户外真人秀节目《爸爸去哪儿》等等。

模式购买的好处在于,这些节目模式已经在其他国家制作播出,收视率有一定保证,失败风险相对较小。通过模式购买,中国的娱乐产业成为全球娱乐产业的一份子,也意味更密切的交流与合作。2010年后,更是出现了像“灿星”这样的娱乐节目制作公司,专门进行真人秀模式的版权引进制作,极大提高了专业水准和制作效率(注二)。当然,灿星一定不甘于简单引进节目。它的野心是创造出自主知识产权的真人秀模式,反向输出到亚洲甚至欧美市场。

草根真人秀:生活的救赎

真人秀节目的重要特色就是强调“草根参与”,创造“普通人神话”。各种游戏类真人秀对于报名参赛者几乎都是“零门槛”。专业和才能,年龄和性别,几乎都没有要求,所以真人秀节目诞生之后,迅速成为高效的“草根明星”造星平台。

在英国电视剧历史上,Jade Goody这位《老大哥》(Big Brother)第三季的赢家就是这样的例子。她是一位普通牙科护士,相貌平平,而且由于无知,常常被其他室友嘲笑。但正是她的草根性,她的“泯然众人”之感,为她赢得了场外观众的投票。对电视从业者来说,电视真人秀的最有效的宣传策略之一,就是强调参赛者不幸的(或至少是草根的)一面──要么是悲惨的童年经历,要么是非常贫困的家庭背景。于是,真人秀里经常上演参赛者痛说家史或个人不幸遭遇的桥段,借以增加节目的戏剧性和情感共鸣。

《中国达人秀》。
《中国达人秀》。

每一季真人秀节目结束之后,总会留下几个名字,成为大众媒体的常客。运气好的,如李宇春,可以长红十年不衰。但绝大多数,都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1968年,安迪·沃霍预言:“在未来,每个人都会获得15分钟的名声”。他以此说明,在媒介发达的社会,个人出名越来越容易,而名声持续时间也越来越短暂。不过,尽管真人秀节目带来的名声昙花一现,普通男女却依然前赴后继,参与进这个庞大的造星机器。

20世纪70年代,美国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 拉什(Christopher Lasch)在《自恋的文化》(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中这样评论美国文化——“大众媒介对名流的推崇以及为名流营造的光环和荣耀,使美国成为遍布粉丝和影迷的国度”。

拉什的核心议题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文化,原本是被职业道德和新教伦理所指引和激励;进入20世纪中期后,却被自我放纵的自恋文化所取代。他认为,大众媒体强化了自恋式的名利幻想,促使普通人通过明星来识别自己,使他们越来越难以接受平庸冗长的日常生活。于是,“成为明星”变成普通人战胜平庸的救命稻草。真人秀恰好为这样一种大众情绪找到了出口。

传统意义上的明星,需要具有一定的才华或者才能;而真人秀时代的明星,唯一需要具备的就是“敢秀”──至于才华和才能反而不是最要紧的。于是,一个五音不全的参赛者,可以仅仅因为自己“歌唱的梦想”,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他/她唱歌走音的过程被全程播放,引起一片哄笑,为节目带来的娱乐价值。而节目回报他/她的,则是电视上出现那短短几分钟。

明星真人秀:草根的退场

2010年后,中国真人秀在引入国外节目模式同时,也同时出现一种趋势──越来越多的真人秀节目,开始以明星作为主要参与者,一反其草根参与的特点。甚至“星二代”们也成了媒体红人,如《爸爸去哪儿》之类的明星亲子真人秀节目,成为了最热的话题。

在这一现象背后,是中国庞大的“造星运动”,创造出一批庞大的“明星阶层”。而大众对明星的好奇,也使得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台前“欣赏”,而想要了解明星“幕后”的生活。

随着大众媒体,尤其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2000年以后的中国大陆明星数量剧增。其标志是2004年《福布斯》杂志发布的第一届《中国福布斯名人榜》。在那之后,有关明星的新闻、八卦、影像和作品,源源不绝被生产出来,成为大众娱乐媒体的重要内容来源。

此时,明星真人秀的出现,满足了大众对明星的窥探欲。这些节目力图展现明星“普通人”的一面(注三)。真人秀让观众得以窥见明星的“日常生活”,让这些明星和大众“零距离”。

当然,明星在真人秀中展现的“日常面”,很大程度上还是表演性质的。真人秀强调“真实”,需要明星们展现“真实一面”。但研究明星现象的学者罗杰克(Rojek)就指出,明星们都有“私下面”(private self)和“公众面”(public self)两幅面孔,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真实面”无不经过了大众传媒的刻意营造,以取悦观众。如果以为真人秀上的明星体现的就是“真我”和“真性情”,那是过于天真了。英国媒介文化研究学者约翰·科纳(John Corner)早就指出,参与者的表演性 (Performativity)早已成为真人秀节目的重要特征,而这将进一步削弱其可信度。

真人秀的逐利空间

在明星涌入真人秀的背后,是大量资本涌入娱乐类真人秀制作的现实。许多传媒公司看到了娱乐市场的巨大潜力,尤其是真人秀市场的“钱景”,开始参与真人秀节目的制作,希望能分享产业繁荣的红利——其中包括华策影视、华录百纳、阿里影业这样实力雄厚的传媒上市公司。

娱乐和媒体产业在中国是毋庸置疑的朝阳产业。根据普华永道(PWC)发布的《全球娱乐及媒体行业展望2014-2019》,中国的娱乐及媒体行业,在2014年产值为1472.6亿美元,2014年到2019年的年均复合增长率为10%,2倍于全球平均水平。2019年行业产值将达到约2420亿美元,约占全球娱乐与媒体产业总产值的11%。这样的增长速度下,资本之手也由影影绰绰变得清晰可见。

中国真人秀节目的盈利很大一部分来自广告收入。这既包括节目冠名、广告贴片,也包括广告植入。一档高知名度的真人秀节目,能极大程度拓展品牌知名度。最成功的冠名例子,前有蒙牛酸酸乳和《超女》的合作,后有加多宝和《中国好声音》的合作。

除了广告之外,电视节目的衍生品──如音像制品、手游、大电影之类的后续开发,也越来越受到制作方重视。2014年,《爸爸去哪儿》大电影(一场电影长度,在影院公映的大型真人秀)仅仅用了5天就拍摄完成,却获得了6.69亿票房。

《爸爸去哪儿》大电影。
《爸爸去哪儿》大电影。

此外,艺人经纪也是真人秀后续开发的重要一环。很多选秀类节目的制作方,本身就是明星经纪公司。节目培育出来的优胜者,在比赛结束后顺理成章成为公司旗下艺人。接广告、拍摄影视作品,其收入与公司分成。如《超女》捧红的明星,基本上都需要与天娱公司签订艺人合约,而且解约成本巨大。

资本密集下的创意枯竭

中国观众的绝对数量庞大,资本愿意重金打造一档优质节目。因为一旦成功,收益是巨大的。而同样的节目在香港、台湾或韩国制作时,资本不需要,也没有意愿投入同样的成本。明星身价的道理也一样,中国明星面对一个动辄收视人数过亿的庞大收视群体,身价没有理由不跻身世界最前列。据报道,范冰冰上《挑战者联盟》的报价是3000万;黄渤参加《极限挑战》的片酬是4800万,这样的明星身价,可以说是“赶英超美”。

大资本投入,制作一线明星加盟的真人秀节目,获得高话题度和收视率,以此再获取高额回报。这样的产业链结果是:真人秀节目制作成本被不断抬高,几个实力和财力雄厚的公司和电视台,逐渐主导了真人秀节目的主要收视市场。其它低成本或低话题度的真人秀节目,基本都以陪跑甚至赔钱告终。据报道,2015年,一档季播真人秀节目成本在5000万到3亿人民币,广告收入至少上亿。但目前公开的广告收入上亿的节目不过10个左右,而全年的真人秀节目至少有200个。整体估算,9成真人秀不赚钱。

无论是版权购买,还是邀请明星,在过去十年真人秀的发展历程里,资本参与都愈发深入。大量资本闻风介入,从好的方面来说,所在行业提速发展,人才、技术都会获得培养和训练。

但是另一方面,大量资本进入真人秀所在的文化创意产业,很容易因为追逐利润导致原创不足及创造力枯竭。资本的逻辑是用最短时间实现利润最大化,又因为创意有风险,所以模式购买和复制,成了最安全保险的制作方式。久而久之,节目同质化就愈发严重,而创意就无迹可寻。真人秀同类型节目的“扎推”现象即是明证。 湖南卫视《爸爸去哪儿》之后,迅速出现了多个户外亲子类真人秀,而且都以“爸爸”命名。如浙江卫视的《爸爸回来了》,四川卫视的《中国爸爸》等一系列节目充斥萤幕。

另外,过分强调利润、强调市场导向也容易造成节目品格低下,节目的商业性和趋俗性被进一步放大。比如,目前真人秀节目在常规贴片广告和冠名广告之外,普遍存在着大量的植入式广告,容易影响观赏质量。 通过人为加大节目的戏剧冲突,制造噱头提高收视率,很多节目相当趋俗,忽略了审美价值和意义。

资本面对监管

当资本在真人秀娱乐产业中扩张,官方态度的极大不确定性,永远是悬在中国真人秀乃至文娱产业头顶上的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从《超女》之后,官方对于真人秀的管控态势逐年递增。对真人秀节目的类型、播出总量以及播出时间,都开始明确限制。2015年7月,广电总局针对愈演愈烈的真人秀节目潮流,发出《关于加强真人秀节目管理的通知》。通知指出,有些真人秀节目“收视率虽高但缺少价值引领,有的甚至传播错误价值观或流于低俗”,要坚决抵制此类节目的“过度娱乐化和低俗化”。最近在2016年4月,广电总局发文明确要求:严格控制未成年人参与真人秀节目。这被业内称为“限童令”,直接终结了2013年以来火爆的亲子类真人秀(如《爸爸去哪儿》)在卫视平台播出的可能性。

广电总局的“禁娱令”连续出台,从表面看,固然有节目本身过度商业化和娱乐化的原因,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在官方看来,商业大众文化产品的泛滥,会削弱官方倡导的主流意识形态,影响大众价值观,“不利于社会稳定”。2016年2月19日,“中央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召开,要求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必须把政治方向摆在第一位”,“牢牢坚持”党性原则、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正确舆论导向,同时以正面宣传为主。会议特别强调传媒要讲“党性”,要“坚持党对新闻舆论工作的影响”。

同时,政府也要求新媒体、副刊、广告、娱乐新闻都要“讲导向”,“时政新闻要讲导向,娱乐类、社会类新闻也要讲导向”。娱乐类媒体传统上离政治较远,离市场更近,在之前一直享有较高自由度,也因为更加商业化。而这次座谈会上,官方不但再次强调了媒体应该与政党利益保持一致的要求,而且对政治色彩较淡的商业媒体特别点名,要求其“讲导向”。这也许可以看作是政党加强媒体管理的信号。而且,管理会全面覆盖所有内容类型的媒体。其对以真人秀为代表的娱乐产业的影响,值得持续关注。

(王婷,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注一:这两个节目都借鉴了《幸存者》的元素:参赛者从大量的申请者中挑选,被放置到偏远艰苦的环境中。在《生存大挑战》中,三名参赛选手需要在六个月内沿着中国八个省的边界走完38000公里。他们只能携带4000元现金以及一个装有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揹包。在《走入香格里拉》中,仅带着10根火柴与10天口粮的18名志愿者被要求在云南省海拔4000米的无人山区生存30天。

注二:灿星花费了300万人民币购买了《好声音》的中国制作版权,并且成功地说服了浙江卫视与其共同出资制作《中国好声音》,双方对节目进行利润分成,同时共同承担节目风险。

注三:《爸爸去哪儿》、《奔跑吧,兄弟》、《花样姐姐》、《极限挑战》、《偶像来了》、《我是歌手》、《12道锋味》全都主打明星牌。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