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小说连载

38. 当我们习惯荒谬与错误

他想像她的未来,却非自己的,这决不是由于无私,也跟爱毫无关连。

陈慧

刊登于 2016-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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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佳无论怎样扭着脖子都没法从小小的机舱窗户窥见更多香港夜景,而他手上的杯子,就因为他的姿势而倾斜,香槟倒得一地都是。

林佳盯着脚下,酒渍在地毡图案上隐而莫辨。他从裤袋掏出一张被揑过的香港夜景明信片,这是在登机前的疯狂购物中顺手牵羊得来的,当时并未喝酒,实在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他凝视这帧有折痕的维港夜景,手上的明信片确认他不再拥有这片风光。其实早在他下手之前,他已经失去;他从这城市出走,乔装游客。空中服务员端着香槟走过,林佳的杯子再次被注满。他踏在酒渍上,盯着杯中的小泡沫,浮起了两个字——靡烂;且终必成为渣滓。

飞机转眼入云,香港与班机上的乘客距离愈来愈远。

其实早在他下手之前,他已经失去;他从这城市出走,乔装游客。

2 腾芳很快睡熟,或许是酒精的缘故。林佳看着这个无法在自己的房子里安睡的女孩,想像她的未来。他无法担保她不会遇上些什么,或,一定能得到些什么。她跟着他,大概会落入黑洞更深的部份,不过,当到达最底处,或许就能够找到方法穿越过去。总有这样的一天。到时候她就会忘了他,或,遥远地记念他。林佳甚至想像,中年姿态的腾芳如何向别人述说他。

他想像她的未来,却非自己的,这决不是由于无私,也跟爱毫无关连。只因为他早就失去将来;无论是计划还是预见的能力。这一切源于他太早放弃为诸般与他相关的事情负上责任,就算他一再撇清。

林佳自己当然不知道,他只以为是悲观的缘故。

他想像她的未来,却非自己的,这决不是由于无私,也跟爱毫无关连。只因为他早就失去将来;无论是计划还是预见的能力。

3 十小时后,飞机停在巴林,清晨。二人坐在航空公司的贵宾酒廊,等转机。腾芳架着墨镜,仍在睡。林佳也戴起了墨镜,下颌的胡渣子开始冒出来了,他想起连城的刀片须刨。连城刚来香港的时候,宋云送他的。连城说,来路货。手柄是以不知名动物的骨制成,日复一日,渗出了一种透明的光泽,每次用完都要扭开螺丝拆出刀片。用了六十年,仍在用。林佳想起那些曾在他身边出现过的经典名牌,曾几何时,“耐用”是它们的宣传策略。不过林佳在这些日用品衰坏之前就把它们丢弃了,没让它们有在他身边慢慢变老的机会,而同时他却如此恋慕旧物……。

林佳很后悔没有取走连城的须刨。林佳想像自己站在小旅馆的阳台上,在晨光中用刀片须刨刮胡子,而连城每天早上都会想起林佳一次,或挂念,或咒诅……。

林佳知道,自己在想念连城。

4 连城也在挂念林佳。连城默想林佳的航程,先停巴林,再停巴西圣保罗,才到阿根廷。机票的价格不便宜,大可选择不必经过巴西圣保罗。连城就是要林佳多一次经历降落。

转折点。

连城甚至为林佳预备了回心转意的机会和时间。

末了认真说了一句,真厉害,明明是一伙贼在做勾当,居然拍成了励志片似的

5 林佳知道,如果连城在这里,他一定会讪笑林佳和腾芳在模仿佐治古尼和茱莉亚罗拔丝。

上周的事情——时间忽然被拉长,那仿佛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他陪连城看戏,《盗海豪情》,连城少有的开心,眉飞色舞,末了认真说了一句,真厉害,明明是一伙贼在做勾当,居然拍成了励志片似的,让人看着振奋。林佳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出来之后才想起已经好久不曾这样开怀笑过。他喜欢听连城这样说话,他想像连城与他同龄,一起嬉戏与闯荡。

然而连城已经很老。太老。

林佳知道连城总有很多看法和想法,都是他愿意听的。真的好听,连城的性情,还有他的历练,听着听着,如沐春风。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连城所说的,都是林佳向往的。他真心想成为连城期许的人;能有所担承,愿意为改变现状而付出。但对于此时此刻,错中有对对中有错,如何拨乱反正、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相信一切其实都是从细微的变化开始?为什么要否定过程的重要……?

连城曾经对林佳说过,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成效才愿意动手做呢?为什么就不可以先动起来?为什么不愿意从自己做起?为什么不相信一切其实都是从细微的变化开始?为什么要否定过程的重要……?

当连城如此激昂,林佳就是知道他其实没有办法。连城只有对这个城市的恋恋不舍,他对现状一筹莫展。

于是林佳继续余下的航程。

6 三十小时后,连城伸了个大懒腰,指了一下地面,说,他应该已经到埗了。小津知道连城的指头是要穿过地心的,意思就是林佳的班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降落了。那是地球的背面。然后连城告诉小津,他要睡一觉好的,就走进睡房去把门关上。

小灰去偷看,没有调高音量的古典乐章,连城睡得酣熟。

连城睡了十多小时,醒过来的时候是半夜,精神奕奕遍城去找白粥油条。

小津问连城,仍要找人去看顾林佳和腾芳吗?

连城沉吟了一下,他很快就会回来,用自己的方法……。

有时候他们是在巴西土生土长的日裔兄妹,有时候是从中国流亡在外的艺术家夫妻,有时候是从北美来发掘商机的生意搭档……。

小津小灰面面相觑。小灰说,他大概饿坏了。

7 林佳与腾芳很快放弃了雌雄大盗的豪华装扮,他们刻意乔装成本地人,从衣着到神态,识途老马的样子。二人坐在路边咖啡茶座,有看似香港人的游客上前问路,腾芳跟对方说起了日语,而林佳一脸若无其事。

都是游戏,有什么不能玩的呢?林佳和腾芳想,我们早受够了荒谬与错误。

二人开始认识朋友,都是当地人,这让林佳和腾芳看上去真的是在阿根廷生活着。在不同的圈子里,林佳和腾芳有不同的身份;有时候他们是在巴西土生土长的日裔兄妹,有时候是从中国流亡在外的艺术家夫妻,有时候是从北美来发掘商机的生意搭档……。

林佳发现,无论他逃得有多远,令他无法招架的,仍是日常生活。当这些阿根廷人跟林佳、腾芳见面的次数增多,当彼此介入了对方的生活,当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朋友,林佳和腾芳的背景就不能单靠资料搜集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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