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父女追梦路上:我把爸爸纹在肩膀

纹身的墨水或者只深及皮层,但灵魂是入骨的。多年来父女间的亲密、受伤、失望、扶持,透过墨水,穿透身心。

特约撰稿人 苏美智

刊登于 2016-05-04

【编者按】一个成年女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爸爸的模样纹到身上,成为终身印记?她说:“我常感到,我们在人生追求的历程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这是一对父女间的故事,也是两个人追寻自己的故事,关于一个外科医生与纹身师。

高子媚(Jayers)在两边肩膊,留下两个终身印记,左肩刺了爸爸高志昌(Ryan)手术中的模样,右肩刺的是自己,正低头为别人纹身。

左肩那图在2009年刺下,即是爸爸参与无国界医生拯救行动翌年;右边在2011年刺下,当年她确认了要成为纹身师的想法。或者有点世俗地说──她成为香港首个拥有大学心理学学位的纹身艺术家,还未算上少年时曾代表香港出战羽毛球国际赛事这笔。

我们从爸爸看到女儿身上自己的纹身,开始说这个故事。

*****

Ryan从私家诊所中场休息回家,Jayers冲进房说:“先别睡,给你看些东西……”说完又战兢,只讪讪的向爸爸展示左肩。

看到女儿肩上一大团莫名奇妙的东西,Ryan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喃喃问:“什么来的?”Jayers更慌了,甚至有点失措地大声问:“什么?﹗连你也认不出来?”

Ryan终于看出苗头,犹犹疑疑地问:“嗯……是我吗?”然后沉吟:“你妈妈知道吗?……纹我也不要纹那么多啦。”

Jayers说:“总之,你努力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啦!”

******

这种场面,有点温馨却又非常恐慌,比我最初的想像复杂多了。坐我面前的父女,女儿未满三十,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自信笃定,爽朗大气;爸爸干练矮小,友善但带点拘紧,在聪颖的女儿面前偶尔流露难以招架的神情。

我追问,那句“纹我也不要纹那么多”,其实是什么意思?

Ryan答:“好矛盾。明知她妈妈不喜欢纹身,但纹在身上的,还是我。”

Jayers说:“而且我没有纹她(妈妈)……哈哈哈,那一刻你该在脑里做了很多运算,很『淆底』(广东俗语“很怕”的意思)!”

Ryan也笑了,但之后认真解释:“我知道女儿疼我,但那刻感觉混杂,甚至有点惊恐。每逢涉及你妈妈的事情,我都会思考短路。”

Jayers接上去说:“我也是啊,方式不同而已。”

成就跟自信成反比?

Jayers从小精灵活泼,大家的期望也大。果然,小学一年级,她便把“全级第一”这名次捧回来。大家都高兴,Ryan却担心,第一个反应是:“死啦,以后怎办?”

“以后怎办”也是小小Jayers的困扰,“那时我觉得,做人不该退步,所以只要考不到第一便怕。”某年“大退步”考第四,她哭了,趁妈妈未回,赶紧拿成绩表给爸爸签名。

在Jayers眼中,妈妈总是发恶,非常恶,对女儿是一迭连的否定;而Ryan对前妻的描述则是:“太投入,觉得自己也有付出,所以特别紧张。”

这一种来自至亲的压力,慢慢令Jayers长成充满矛盾的小孩。

那时候,Jayers是杰出小学生选举的常客,可是每次都在面试环节栽跟头,“人家一叫我介绍自己,我便哭崩,自觉不够好。”外表风光,底子怯懦,“我甚至不够胆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够胆有自己的想法,吃什么没所谓,喜欢什么颜色都好……”

前香港羽毛球代表队成员陈念慈曾经这样问Ryan:“为什么你的女儿,成就跟自信成反比?”

Jayers在小学接触羽毛球,处处显露天份,后来获选到香港体育学院受训。 “那时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羽毛球?我答:因为想把球打去哪儿便那儿。简单说,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但那只能在球场上。一踏出球场上的几条线,妈妈便骂。”

她梦想成为全职羽毛球运动员,但一直得不到妈妈的祝福。队友的家人知道孩子代表香港出赛,高兴得要命;可是她每次回家报告出赛消息,都被黑面,好像那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羽毛球场上的Jayers,斗志旺盛,“我只会想‘还有机会赢’,而不是‘未输’。”有十年光景,她一直以“成为职业球手”为目标。 受访者提供
羽毛球场上的Jayers,斗志旺盛,“我只会想‘还有机会赢’,而不是‘未输’。”有十年光景,她一直以“成为职业球手”为目标。

“我们看来很美满: 父母都是专业人士,经济环境不错,有人说我读书好打波厉害,都是因为家庭。

但我从不解释。记得练体能时,小朋友边跑边投诉爸妈,内容都很琐碎,像妈妈不准我吃花生酱诸如此类。但我的难过却很深沉──你们根本不会明白,我要克服的,是身边最该支持我的那人?为了来到这里,我比你们多花几多力气? ”

可曾埋怨爸爸不给力?她笑得无奈:“他已经尽力。在家,他是弱势的那个。”

把爸爸苦水吞下肚的女孩

这对父女从小便亲密。Jayers依稀记得,几岁大时跟爸爸午睡,醒来发现他上班了床上空荡荡,自己哭得好寂寞。Ryan也记得,每天放工回家,远远看到挂在窗前期待自己的小女儿,心花怒放 。

然而,也因为亲密,Jayers把爸爸的苦水愈挑愈多。最深刻是小一时某天放学回家,她入房更衣,爸爸却怒气冲冲撞进来投诉妈妈,叽哩呱啦没完没了,仿佛要把心中污水一桶接一桶的泼出来, “再这样,我就跟她离婚﹗”最后丢下一句便离去。

狂怒的旋风来了又走,独剩Jayers在房中发呆。但小小的她知道留在房里太久会惹怀疑,于是赶快抹掉两行眼泪,装作没事儿的出去吃午饭。

那时她已经隐隐觉得,不该再为爸爸添烦恼。在打后的人生里,她愈来愈像爸爸的守护者。

“现在我看到别人的孩子,有时会禁不住想,他们其实知道很多。”

这一路到中学,Jayers拿下不少国际赛奖项,却终于在中五放弃羽毛球。“那种心理状态是,我知道自己吃你的睡你的,就必须按你的意愿做──在家已经来到这种地步了。”

她向教练说不再走全职运动员这条路,边说边哭得脸肿眼肿。就这样,在只差一步的时候,挥别了梦想。

后来这成为她心头一根刺。恼的不是妈妈,却是自己。而恼自己,往往比恼别人痛得多。

“当年我该更用力挣扎,至少向教练表明意愿,请他帮忙游说妈妈。 ”Jayers说:“我只是把梦想双手拱让了。”

女儿形容爸爸当年“木独”、“自闭”,但思想挺开通,偶尔还会耍点小幽默。他在工作中找不到满足,最乐是和孩子待在一起。受访者提供
女儿形容爸爸当年“木独”、“自闭”,但思想挺开通,偶尔还会耍点小幽默。他在工作中找不到满足,最乐是和孩子待在一起。

五十岁不可以有梦想?

有关梦想,那些年的Ryan也有隐隐的痛,“像很多人说的,在人生里偏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会很痛苦。”

Ryan从小梦想到世界各地帮人,“那时没想过做医生,但‘到世界各地帮助最有困难的人’这想法,却很清晰。”

但有一个说法:儿童的梦想叫童真,成人的梦想叫适应不良。

Ryan确实适应不良。他的朋友圈很窄,别人买车买楼买股票的话题,他一个都聊不上。某年中学聚会,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有人对他说:“你现在都不再提那些理想吧?终于做回正常人了!”

这句话把Ryan刺得很伤很痛。

那时他刚离开公立医院外科医生的岗位,自己挂牌行医。“97大限”当前,能走的香港人都走了。因为Jayers和弟弟的诞生,夫妇俩也萌生移民念头,“下海”经营私家诊所多赚钱,是铺路一种。

但Ryan没想到,他要把自己的一部份也埋葬起来铺路。

“回头看,我真的很喜欢做外科手术,而且天份都在那里──我的解剖学特别好,看完书,已经在脑袋演练几次。手术枱前,旁人都看不出我第一次做同类手术,非常流畅。别人做九个小时,我四个半钟头完成。

“私人执业后,我再没机会碰高难度的手术,完全失去从前的乐趣。”

他每日回到诊所,都吃力地提醒自己用心,要对得住眼前病人。诊症室里,有伤风咳嗽的病人,也有枯萎中的医生。唯有孩子带来的快乐,推动他把日子一天天的过 。

几年后,他陪太太到四川山区做义工,忽然有团友大声喊话:“几岁人仔就说理想,四十岁人还有理想,就是白痴﹗”

Ryan说:“那时我真的好想喊回去:为什么五十岁就不可以有理想?!”

事后回想那冲动,Ryan觉得很好。

因为心头一块很珍贵的肉,原来一直活着。

纹身救了我

离开羽毛球后,Jayers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十年来我只想做好一件事情,但一下子就没有了,我看不到目标。”

Jayers到澳洲读兽医课程。她很记得一个情景:经过宠物店,同学全蹲下来看小动物,很爱很疼惜;她却无感,差点看不见,走过去。

那是当头棒喝。她开始幻想自己坐在诊所,日复日等待猫猫狗狗来看症──她知道自己做得到,问题是,哪里才是她的热情所在?“也许跟他(爸爸)的经历有关,我不想这样便一世。”

脱离密集的操练生活,她头一趟全盘思考人生,而澳洲生活的形形式式也带来新思考,譬如说,人生怎可能只得一条路? “我想回香港。我熟悉她,喜欢她的节奏,想从那儿开始寻觅。”她偷偷申请回港升读大学,离开生活了一年半的澳洲。

但她第一次接触纹身,却在泰国。

2006年,她独个儿出走泰国,在纹身店看到一幅铺张在整个背上的纹身,打翻了“左青龙右白龙”的刻板印象,一下子便爱上了,还留下生平第一个纹身标记:臂上的一颗羽毛球。

人们会为千万个不同的理由去纹身;而她的第一个纹身,是定海神针。“羽毛球没有了,拍拖和家庭都不顺利,我想找到一件可以跟我一世的东西。”

回港后,她边上大学边教球,花了整整一年储钱到泰国的纹身学校学师。那不过是短短一个月的体验课,每日上完堂,来自英国、以色列和挪威的同学一个个跑去饮酒,剩Jayers一人留在房间画呀画。她固然没钱花费(交二万元学费后正式成为穷光蛋),但最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又回来了。

“纹身救了我。”Jayers不只一次在访问里说。

可是妈妈不这样想。

那是一个温暖的四月天,妈妈突然在中大校园出现,立即就发现女儿臂上的异样,问:“真的假的?”Jayers想挣扎说是假的,但枉然。

妈妈气疯了,爸爸倒没有反感,只是有点担心纹身影响女儿日后工作。但他不反感更叫太太反感──他俩本该同一阵线啊﹗最后,洗纹身这任务落在Ryan肩上。

矫型外科的医生朋友在手术前问了两个问题:你的太太有没有穿耳洞?其实穿耳洞跟纹身的分别是什么?

Jayers说:“那以后我一直在想,所谓正常不正常,是谁说了算?我没伤害人,究竟错在哪?” 但如同Ryan乖乖找医生朋友那样,Jayers也乖乖接受了洗纹身手术,再次进入不挣扎的模式,“还可以怎样?”

据说,用激光洗掉纹身比纹身本身要痛上好几倍,Jayers终于知道那是真的。但手术中她没掉泪,因为最痛的不是肉体。

她回到没人的家,躲进房间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这个纹身放在身上,是因为我已经很痛了,是它令我镇定下来,继续前行……为什么连这个也要摧毁?”Jayers问。

Ryan身上的纹身:日出时,武士骑马伫立崖边,正要追梦。三联提供
Ryan身上的纹身:日出时,武士骑马伫立崖边,正要追梦。

多年后,妈妈问Jayers:有恨我吗?“我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对现在的自己很自豪,也知道要达成今日的我,必须追溯回到过去的每一件事。要不是成长路上这许多经历,我也不会有那么多思索。” Jayers说。

好一会,我终于转向Ryan,问:带女儿去洗纹身,是怎样的一种难受?

Ryan沉吟,说:“很矛盾。但是我知道没办法,争拗只会伤感情。”

Jayers连忙说:“我对爸爸也不是生气,但……”

Ryan轻轻地说:“是很没用吧……保护不到你……”

但最教Jayers失望的,是某次父女对话:“他很困扰,问我,明知妈妈不喜欢,为什么偏要做?我说因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又问,有想过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吗?”

Ryan压根儿忘记那次对话了,但他记得那是个复杂的时期,因为自己正竭力挽回面临崩溃的婚姻。

他没剩下多少力量,来感受困境中的女儿。

爸爸的第二次成长

在婚姻关系的起起伏伏里,Ryan开始看心理学的书,从两性关系到性格分析,以及情绪管理等等。但无论起点在哪,书写到最后,都在述说人生。

同一时间,他在毅行者活动认识了人生轨道截然不同的年轻人,“他曾在南斯拉夫做义工,在英国做黑工,家人失去联络,要国际刑警帮忙搜寻……”说着,Ryan原本的拘紧不知哪里去了:“他的经历很狂野,但心地好。”

那书那人,仿佛合力重提Ryan的少年梦。

转变慢慢发生,Jayers以聆听者身份参与──就像小时候爸爸冲进她房里叽哩呱啦那样。不同的是,这回他倾吐的不是苦水,她也不是只懂哭的小女孩。

“他很惹笑,三天两日来一次。”Jayers回想:“我才睡醒,他忽然冲进来说:‘唏!我想到了!’之后说一堆人生道理,很抽象。那时我长大了点,又很早拍拖,可以来点交流。但他沉淀几日又泄气,我得试着再鼓励他。”

是怎样的人生大道理?

“譬如他本来觉得人生是连串责任,乐趣不是必要的,也不该成为一种追求;但某次他有新想法,认为做人真的不需要那么苦闷,也该开心一下……”说罢,Jayers哈哈大笑:“他冲进来就是说这些﹗”

如果可以透视大脑,那段日子Ryan的头殻之内该有很多跃动的亮点,显示思维大受冲击。终于,爸爸透露少年梦:他要到世界上有需要的地方帮人,譬如,参与无国界医生。

“我当然支持,我自己都没打球了,很明白那种感受──他还等了这么多年!”Jayers说。

在诊所营营役役多年后,Ryan的少年梦在终于在非洲实现。受访者提供
在诊所营营役役多年后,Ryan的少年梦在终于在非洲实现。

穿西装的无国界医生

2007年,Ryan提起勇气,申请加入无国界医生的行动。

Ryan笑说,人们至今依然记得他的面试装束,“别人穿得随意,只有我一人穿西装,古板严肃,一点也不像无国界医生。”他不认识组织里的人,而且在私家诊所甚少做手术,差不多没机会处理紧急医疗状况,这些都令他感到自己犹如妄撞,非常战兢。

后来他知道,无国界医生确实犹疑,还谘询区耀佳医生,得到的回覆是:我们那一辈出来的人什么都晓得做,没问题。就是这句话,把Ryan送到刚结束内战的西非国家利比利亚。

那是妇产科医院,Ryan在三十多天行动中,合共完成四十个开刀手术,迎接了许多小生命,也在鬼门关前拯救了子宫爆裂的妇女。他还认识到非洲妇女面对的无奈处境:失去生殖能力的话,社会地位会一下子跌进低谷。“对于那样的贫困地区,这类非政府医疗组织会带来生与死的差别。”

缺乏产前检查和医学常识,当地的奇难杂症特别多,Ryan的学习曲线高速攀升,感到自己在手术枱前再次发光发亮,“回来后我第一个反应是:一定要做下去。”

离港上机前的他心怀忐忑,下机回港时却注满成就感,俨然两个人。

“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发光。”Jayers说。

父女式的交错扶持

就是这一个印象,教Jayers暗暗决定把爸爸工作的模样,刺在自己肩上。

“我替他高兴,也尊重他,他终于做到梦想中的事情,对我也是很重要的鼓励。那时他未知道,我也开始朝着梦想前行,甚至有一种感觉:纹身师和外科医生这两个职业历程相近,而我和爸爸在追寻梦想的路上,也有很相近的历程。”

他们都低头在人家身上动刀;初学者都很难找到愿意交托的病人或客人;手术和纹身留下的印记都是一生的;父女俩在家中都经历过呼吸困难的日子,然后各自摸索着成长,再勇敢地踏出脚步;在找到自己的那当儿,他们都感到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部份又活过来了。

更有趣的是,他们那些高低起伏的时空,竟然不断交错重叠,仿佛总在互相支持、互相启发、互相激励。

《墨子》里有Jayers的纹身作品,以及很多位因墨而聚的人。三联提供
《墨子》里有Jayers的纹身作品,以及很多位因墨而聚的人。

“我希望用自己感受至深的方式,把这件事记下来,同时也为自己订定目标:下回要在右边肩膊刺下自己的工作,作为自我肯定。”

那时Jayers已经悄悄拜师,认真学习这门艺术──对方是一位年轻但经历满满的纹身师,对纹身的伦理道德跟Jayers想法相近,师徒间在很多个工作的通宵晚上,有过心灵撞击。

这回,轮到女儿的学习曲线快速上扬。

“我愈了解纹身,它愈吸引我。别的艺术形式都要人们主动去展览欣赏,但皮肤上的画却由纹了身的人带进社会,与观众互动。只要那是有灵魂的纹身,人人都能看出不同感觉,很微妙很浪漫。

“纹身的墨水或者只深及皮层,但灵魂是入骨的。今时今日,纹身依然以简单原理运作,像透过墨水穿越时空,接连古人今人,时间俨然在当中消失。”

纹身也造就人与人之间很多美丽的关系,Jayers 在《墨子》里一一书写。她访问自己的纹身客人,记录他们透过纹身去忘记、去怀念、去悼念、去收集、去交换日记。

有人用皮肤当画布,记录一生历程;有人把心头好放身上,至死相伴;有人将喜欢的画作都刺在身上,像集邮;有人最在意的不是纹身多好看,而是纹身师有多大热诚,甚至愿意把皮相交托新手,成就对方的成长。

简直是一封封写给纹身的情书,当中包括她最深刻的客人:爸爸。

为爸爸纹一个生命战士

在爸爸和自己的肖象中间,Jayers纹上这句话:Everything comes gradually at its appointed hour (每一件事情,总会来到该发生的那一刻)。三联提供
在爸爸和自己的肖象中间,Jayers纹上这句话:Everything comes gradually at its appointed hour (每一件事情,总会来到该发生的那一刻)。

大概是2012年,Ryan第一次要求女儿替自己纹身。

“那时他办好离婚,人开始任性。”女儿笑说。

这想法蕴酿多年,但图像一直未定案。直到去年,Ryan终于想到要刺上一本书的图像。

“我很喜欢巴西作者Paulo Ceolho的《Manual of the Warrior of Light》,很触动,看完又看。书中说,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生命战士,只视乎你是否愿意放他出来,怎样训练,以及怎样要求他。生命战士追求的从来不是斗争,而是人的真善美。”Ryan说。

女儿兼纹身艺术家满权威的说:“我一看到就批准。”

我想像,从前那个古板严肃的医生,在女儿的纹身店里,静候她在自己身上刺下带墨的针头。

Jayers说,原来她怕。

那一年,她为出版新书忙碌奔走,不曾好好感受自己,直至爸爸躺在纹身椅上,而她背着他,低头预备针呀墨呀消毒药水呀各种工具的时候──非常突然地,她脑海中不能自控地蹦出很多东西,是混杂强烈但又说不出来的什么,也许还有这些年来父女间的亲密、受伤、自豪、怜爱、失望、扶持……

像医生为亲人动手术下刀前的那种战悚;Jayers内心翻腾。

她飞快地转过头去,要察看爸爸是不是同样紧张?

没有,他差不多睡着。

今日谈起,Ryan哈哈笑了:“我不怕,她才怕。我对她有信心,而且最后纹出来什么样子,我其实都不太在意。”

纹身师只好讪讪地把感触留给自己,埋首刺针,为爸爸刺下一道永恒印记。

墨水留在皮层,但父女为彼此留下的印记,穿透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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