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金像奖《十年》

胡清心:《十年》获奖,精神和骨气之外必须的反思

衷心地,我希望在未来,不会再有,也不需要另一部《十年》出现。

刊登于 2016-04-12

#《十年》#电影#香港

2016年3月3日,(左至右)香港电影《十年》导演周冠威、监制蔡廉明、导演欧文杰及伍嘉良在香港中环商业区合照。

金像奖之后,讨论《十年》是否实至名归,实在毫无意义也难下定论。无论理据何其铿锵,归根究柢也是意气之争。至于外人的讨论,离了香港的大环境,似乎是旁观者清,到头来总是隔靴搔痒。因为《十年》的出现、热议乃至获奖及此后的争议,其背负的重担与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电影作品本身。所以无论认同还是不认同《十年》,将它抽离出孕育它的香港社会来评判,进而再批判社会对《十年》获奖的态度所反映的问题,都是本末倒置。围绕《十年》的万象不是它种下的果,而是它诞生的因。

反映港人焦虑的传声筒

金像奖为何颁奖给《十年》,我觉得粗暴地得出“港人非理性的民意绑架金像奖”的结论,是不恰当的。金像奖评选和港人追捧虽是同一社会处境下的两件有关联的事,但不见得有因果关系。评委的选票,不是一个公共议题,顶多是电影圈的议题。既然金像奖评选机制不存在不公平选举的因素,除非每个投票给《十年》的评委出来剖白心事,纠结于得奖一事实在自作多情。《十年》获奖是既成事实,与它受港人狂热追捧一样,有其必然性,更多的是一个社会现象。

港人追捧《十年》,并不奇怪。那些觉得《十年》在技术水平层面不过关而质疑港人眼光的,实在有些故作天真。老实说,从实用性工具性角度去评价审视,乃至欣赏喜爱一样事物,本就是港人天性。《十年》受关注,不是因为其电影美学上有什么突破或独到之处,而在于它反映了港人的心声,能作为一个传声筒去表达人们面对当下政治现实的焦虑,甚至唤起更多人的关注、理解乃至认同。能“为我所用”,再加上酷爱跟风,《十年》不红都难。

源于现实的“荒诞不经”

如果把《十年》放在两年前,肯定和其他独立影片一样无人问津。今日它可以走红,难道是这两年港人突然变坏了?会这样去理解的人,大约是对这两年的香港全然无知或枉顾吧。有人觉得《十年》丑化大陆,有被害妄想症,但是五个短片中描述的事情看来荒诞不经,但在现实中都能找到模板:年初二旺角事件被阴谋论的阴云笼罩,认为是政府一手策划以影响新界东补选票情;从流浮山小桃园饭局旺角占领清场黑社会与警察勾结疑云;“CCTVB”的J5台新闻用普通话和简体字幕、小学推广“普教中”(别说推广普通话作为官方语言和粤语作为地方方言不矛盾,上海正是从小学开始强行推广普通话教学,不准学生老师在校内说上海话,导致上海话的消亡,目前30岁以下上海年轻人几乎不会说上海话,说的都是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这点可能北方方言系的人由于和普通话天生相近,不会有太切身的感受);一切异见都可以被牵强套上“港独”帽子;酷似解放军的“青少年军”由梁特首太太任总司令网络23条未通过但一样可以坐洗头艇上大陆电视认罪……每一个短片背后,都有非常solid(坚实)的新闻与社会事件作脚注,有些更是在《十年》上映之后发生,无怪《十年》被视为先知。

除非彻底对香港近两年的经历一无所知或彻底冷感,谁会认为影片中讲述的黑白两道勾结操纵政治、言论自由及种种基本人权丧失、被中共文化全方位染红等等,都是空穴来风?而不是真实的焦虑呢?

如果认为大陆的情况更糟糕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而认为港人神经太脆弱,拍这种片子是心怀恶意煽动恐惧,这种言论就更不须理会了。因为自己在粪堆里生活,就不允许别人嫌弃吃屎了?

轻易对照扼杀反省和想像空间

但在经历了“在一个小小的战役中靠精神和骨气让恶魔不能得逞”的狂喜之后,有些事是需要反思的。

一、一定要在电影艺术美学的角度为《十年》defend,甚至将它的价值和梵高、毕加索的画作相提并论,而完全否认它的争议性,未免有点太贪心了。大方承认今年金像奖是香港政治社会现实的折射,有什么不好呢?这并不能动摇《十年》的实至名归。好的电影是有一定的标准,但任何颁奖礼背后都有它的政治,一个金像奖,何必看得那么重呢?《十年》获奖,海外电影人或许会觉得香港电影节就是香港自己小圈子的游戏,so what?哪个电影节不是小圈子的游戏呢?

二、影片胜在想像的《十年》太过solid,也输在太过solid。身在当下的港人已经感到影片中所反映的焦虑,将这些焦虑再放大实化,必然会引起更大的焦虑,乃至警醒。可是,未来可怕之处,不仅仅是当下在香港发生的,会进一步侵蚀香港,更在于有更多未知的会发生,这,是我更期望导演敢于大胆想像、 慎重思考的地方。

有感染力的电影,应当是导演的想像激荡起观众的想像,让观众在导演的诠释空间中自己去思考。而现在更像是一场考试之后,导演和观众在对答案,然后刚好一拍即合,每个答案都对上了,双方都有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但更大的反省和想像空间全被过于直白的暗示、急于说出口的答案和轻易能对照的现实,完全扼杀了。当然,大家还是会思考,思考的是,在看完电影之后,我们该如何行动去抗争,但这种思考不是电影的责任,而是宣传片的责任。说《十年》是某种政治宣传片,我觉得是对影片的侮辱,因为政治宣传片是给政权背书,《十年》更像的是抗战期间左翼剧团的抗日街头剧,取材现实、透过富有感染力和口号性的表演,令观者群起激昂,呼吁中国人起来反抗日本侵略者。

无法摆脱对中共政权的焦虑

三、《十年》除了《冬蝉》,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的眼里只有你──共产党。十年后的香港会怎样?十年后共产党会有多恶,会把香港破坏到怎样的地步?这当然很重要,也是影片拍摄的初衷。但既然是拍十年后的香港,无论切入点如何,最重要的,是十年后的香港社会,更重要的是十年后的香港人这些背景。社会、思潮和人是一直在流动的,除了政治性的干预渗透之外,他们也会自然发生变化,比如《浮瓜》想像到了南亚裔香港人参与抗争并被视为常态的细节,也略略反映了少数族裔的情境。但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被细心对待,与其说是十年后的香港人,香港社会是怎样,由于导演们对人物粗枝大叶的处理,《十年》更像是十年后的中共穿越到了当下的香港社会。几个短片中的香港人,都处理得单薄、苍白,甚至符号化、工具化,只是为了来凸显说明中共之恶,导致香港如何之凋敝而摆设在那里。

比如在《方言》中,导演想像描绘广东话和普通话差异带来的误读,以此说明中共暴力抹杀本地文化对个人的影响,这唤起的是同样对中共政权有焦虑的人的共情,因为当下港人对中共政权的焦虑,已经到了无法纾解的地步,于是短片可以带来极大的共鸣。可是,假想有一天,如果中共再也无法干预香港了,或者港人在温水煮青蛙和抗争失败之下,已经甘愿做中共暴政下的顺民,那么《方言》也就失去了其魅力,因为对中共政权的焦虑这点无法唤起人们的共情(似乎这倒是可以拍个《十年》番外,十年后港人会以怎样的心情看《十年》)。

《十年》传播的地域性限制,正是在于,它只是对此时此刻当下的港人(再加个台湾人)有效。而以《方言》为例,其实除了的士司机工作上的绝境,还有父亲与儿子、妻子与丈夫在面对政权强力干预撕裂自然演变发展的本土文化时,带来的家庭亲情之间的撕裂。而如果导演能多点勾勒片中这个家庭的处境与家庭成员的互动,而不是纠结于文字游戏,恐怕不仅不会折煞影片的警示性,反而能唤起更普适的共鸣。因为对于亲情的渴望,是不论哪个处境底下的人之本能,而如果能触动到这些最根本的人的感情需求,带来的回响和共鸣可以更恒久,即使脱离了中共政权触发的焦虑这一背景,一样可以感染人心,引起反思。

活生生的人被忽视

如果说《十年》就只是拍给当下的港人看的警示片,又或者受限于时长,那《方言》的瑕疵倒也无伤大雅。但是在《自焚者》中,这却透露出更大的恶意。导演一方面以纪录片形式说明自焚是势在必行历史之必然;一方面凝造悬疑紧张的气氛让观众猜测自焚者是谁,这种揪心到自焚者走出来,一系列煽情的特写和自焚的画面,终于渲染到了高潮,以此达到感情上的宣泄。但是,影片除了交代了下这个自焚者是怎么和学生发生关系,为何自焚,竟然对如此重要的人物的心路历程毫无铺垫交代。

自焚,是一件多么神圣而沉痛的事情,需要怎样的深思熟虑和动力才可以实践,有着难以承受的分量!而在影片中,香港时途命运的重担都是学生在担,但在最后高潮,却把生命这难以承受之痛苦和重担,轻易地放置在一个影片前三分之二都没露过面的人物身上,好像她是为学生们的苦难和奉献所感动,于是甘愿接棒,为香港付上最沉重的代价!

这种所谓的“转折”,既是对自焚这一抗争行为毫无尊重的表现,也是对自焚者的不尊重,更有慷他人之慨之嫌。整部影片要写大时代大运动,而里面的人物,尤其是自焚者却都显得那么小。似乎为了理想为了香港,人根本微不足道,人只是个棋子,当理想需要你牺牲的时候,香港需要你去唤醒众人的时候,你就去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甘之若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斗争哲学!结尾越是煽情神圣,越显得可怕。

幸而有《本地蛋》,还能缓解一点看完《自焚者》之后的毛骨悚然,故事说不上很出彩,但每个人物有温度有性格,看他们在小小的世界中的点滴沉浮,都足以真实地牵动人心。

一切是为了什么?

《十年》最让我忧虑的,或许正是担心《自焚者》背后的抗争逻辑会在香港蔓延。大家都在谈抗争、谈觉醒、谈救香港,可是香港人成了一个标志和符号,真正活生生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十年》得奖之后,满足于唤醒港人、警示未来的日子已经够了,我们必须想的是,未来的我们期望的是怎样的香港电影,未来的我们当如何抗争?究竟是一切为了抗争/本土/港独?还是一切为了人民?

衷心地,我希望在未来,不会再有,也不需要另一部《十年》出现。

(胡清心,香港中文大学文化与宗教研究系哲学博士候选人)

(编注:本文原刊于作者Facebook,经作者授权编辑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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