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邓小桦:黄耀明对香港的不忍

黄耀明团队已开创出一种“政治娱乐化”的方式:流行曲之商业化可以任意植入内容。

特约撰稿人 邓小桦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4-12

#黄耀明

黄耀明《美丽的呼声听证会》。2016年4月1日至3日于旺角奶路臣街38号麦花臣场馆举行。

黄耀明《美丽的呼声听证会》。

演唱会有其作为娱乐的挥发本质。尤其对于音乐上接近文盲的笔者,表演过后一切会飞升于虚空,几近于若无其事。看过黄耀明在四月初以亚视收台为引子的《美丽的呼声听证会》,巨大的能量仍残留身上,但无可执住,就好像只剩下歌本身,成为身体里的记忆。

黄耀明的《美丽的呼声听证会》,表面上是翻唱丽的著名电视剧主题曲的演唱会形式,但其实开来层次十分丰富:以电视节目的形式,加入丽的亚视简史、清谈节目、以百万富翁为包装的stand-up comedy。既触及金曲共同回忆,风月花雪谈情说爱,又回顾媒体与香港历史,展开社会批判与忧虑,并勉力寻找希望——如此复杂丰富的目标,相信在世界演唱会史上都绝少见到。它规模不算大,是一次在大众之余尝试保持偏锋的实验,铭刻着黄耀明本人在政治上的表态而面对的向下流动(与唱片公司解约、无工作、被大陆封杀),以论述来严肃对待大众娱乐中的教育功能,试图触摸社会的集体情绪,说到底不视营利为最终评价,而是一次历史性的开拓。

歌、音乐与影象构成,插入新闻片段,总是起码有三个层次:原有的歌词,重新编曲的处理,投影的新闻片段,加起来是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态。

个人见证了一个奇妙的共同创作过程:一开始很多散点的point,像是随意浮挂在半空,好像很难织成一幅完整的图像;然后在各自的工作和深宵会议中,慢慢所有东西都到位,就像一下一下抚摸一只猫,终于毛顺舒坦水到渠成,到最后竟然发现,一开始所说的全部做到了。团队的付出、默契,及最根本关键的眼界,都是极其难得的。

演唱会中充满论述。歌、音乐与影象构成,插入新闻片段,总是起码有三个层次:原有的歌词,重新编曲的处理,投影的新闻片段,加起来是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态。原来歌颂警队的名曲〈大丈夫〉,以阴柔讽刺的编曲与唱法表达,配合警察暴力及女子“以胸袭警”的片段,简直是尖刻痛楚的批判。〈鳄鱼泪〉配合一众首长高官建制派议员落泪的图像,观众会马上笑,但无疑那笑里有复杂的怒。至于〈人在江湖〉,影像则是铜锣湾五子等一众被迫上电视认罪的人,现场鸦雀无声,寒意迫人。龙门阵请来粤语歌、电影、电视三个界别的人士来谈行业濒死状况,过去的形式、当下的人,对未来的意志,串通了不同时空。第三晚关于电视的一场是最精采的,陈志全(慢必)、杜汶泽、毛记电视林日曦、VIU TV的创作制作总监袁志伟,显示出这个场子已超越电视节目,而是政治集会的方式才能驾御其能量。歌曲间场时,播出大量言论领袖和政治人物,如区嘉麟、谢志峰、朱凯迪、梁天琦、杨岳桥等对亚视、香港、未来的分析。就算重新发掘出来的歌曲〈电视人〉,竟然也是一套社会学式的电视媒体分析,那种八十年代的知性思考就叫诗人陈灭激赏不已,以至到后台寻求合照。

例如在七十年代,报章上有评论称无线赢丽的,代表了美国式生活方式赢了英国式生活方式。

黄耀明《美丽的呼声听证会》。

从1990的《神经》大碟中的〈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开始,黄耀明团队已开创出一种“娱乐政治化”的方式:流行曲之商业化其实是本质空洞的符号系统,可以任意植入内容;既然情歌可以写到人人都以为那是自己的故事,那么也可以把禁忌的政治混入其中,不止是偷运讯息,更重要是开拓一种新的关系。几十年下来,这种方式的“娱乐性”或者已经比不上网络恶搞的快感,但就其符号系统的层次丰富,黄耀明团队仍然独擅胜场。

黄耀明及其团队,并不止于想把大众热话与人人都认同的观点置入,他们重视发掘出来的独特资料及论点。如今媒体的research,是否都依靠google大神(且偏向中文)?外国纪念丽的之网站记载,丽的呼声之英文名Rediffusion原解“重播”(broadcast again),恰恰成为了近九十年后,亚视最后岁月不断重播节目的预言。吴昊的《香港电视史话》中还有不少有趣的记载,例如在七十年代,报章上有评论称无线赢丽的,代表了美国式生活方式赢了英国式生活方式(无线主要播映美国节目,而丽的多播英国的)。而丽的高层早期不把无线放在眼里,也确有英国风的骄傲。

大众娱乐,高举个人的民粹式自由,而又倾向于消解愤怒能量;媒体的处理,如何才算是求真、客观与正直?

吴昊文章深入浅出,同时个人观点坚定,一直以知识分子的角度看大众传媒,强调传媒必须负担教育的职责。他特别提到,无线在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开台,与六七暴动的发生,可令人有意味深长的联想。电视与暴动,在2016年的今天,有一个奇妙的呼应。大众娱乐,高举个人的民粹式自由,而又倾向于消解愤怒能量;媒体的处理,如何才算是求真、客观与正直?电视到底是促成暴动还是取消暴动?它的处理同时有着相反的激向,于是演唱会背景中那道高墙上的裂缝就叫人思之再三:它到底是意味着高墙即将崩解,还是社会分裂的危机?香港如今真的很坏,而黄耀明在演唱会结尾一度情绪激动,说自己在香港住了半世纪,其实不忍心香港变成这样。最后一首歌〈问我〉,配以柏林围墙倒塌、学生翻过围墙闯入公民广场展开占领的片段,标志着一种正面的能量。是的,想想历史,自由总比独裁长久。

在洪流乱世,我们往往不知何所立足;而《丽》则立足小众批判的观点,并以irony之方式表达,将讯息在艺术表达中传递,又或者置其于一个可以扭转原作意义的脉络中,被置于前台的除了是庶民的愤怒,同时是酷异(queer)介入的激烈扭转。〈大丈夫〉用以嘲讽警权,〈星仔走天涯〉被用作呼唤那些离开了香港的文化先驱回到本土,令致这些歌曲好几天在我脑里萦绕不去,一不小心就从咀里漏出来。而又怎好意思几十岁人哼着“我要我要找我爸爸”?这种依恋完全建基于演唱会的独特脉络与重新编曲。黄耀明与梁基爵合唱,梁基爵经过处理的嗓音嘶哑晦涩如电子机械,令歌曲可重新命名为“人鬼殊途洒泪时”——情感之有效原来不在于悦耳美声,可以纯粹依靠距离与对比产生,此为符号系统操作的精微之美。就是因为具有多个层次,整个演唱会叫人又笑又痛,开首〈戏剧人生〉“快乐时/要快乐/等到落寞人尽寥落”,就不再是古典式的及时行乐思维,而有了一种独立废墟望尽亘久的苍凉——张爱玲:“时代隆隆的过去,还有更大的崩坏要来。”

觉醒是什么意思?不止是被召唤到一个大型的运动去,而同时必须了解殊异,尊重多元,并有作乐的能量,真正长久而贯彻地对立于单一化的高压极权。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重编为蔡德才电子琴独奏的〈天蚕变〉,黄耀明阴柔而莫名哀伤的歌声,令这首素来代表阳刚昂扬的外在姿态,拥有了一个内心的向度,“抛开爱慕/饱经煎熬/早知代价高”,如声声敲钵,低调而清晰,提炼个人内心的意志。

公共运动炽热,人人都是演讲家,沉浸于政治话语的充权甘美,追求掌声认同,其实磨灭殊异。而黄耀明念兹在兹,是希望集体运动中,仍有个人的声音,亦即相信群体是变化的复数,其中内心向度的保持是关键判断。亚视死因现在往往被认为是中国资本入侵所致,惟长期在香港做媒体的人,都知道社会的惯性收视与对荒诞的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们都相信觉醒,而觉醒是什么意思?不止是被召唤到一个大型的运动去,而同时必须了解殊异,尊重多元,并有作乐的能量,真正长久而贯彻地对立于单一化的高压极权。就此,无形、抽象、虚空的音乐与歌,必须一次一次将其论述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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