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长平:请别害怕给孩子解释政治

“我期待他们能够快乐地学习和参与政治,就像我们不会因热爱数学而感到恐惧一样。”

刊登于 2016-04-08

【编者按】在纷扰的世代,似是而非的价值观,莫衷一是的说法,让家长越来越迷糊。我们希望透过一封封给家长的信,集结两岸三地的智慧,期望为人父母的,可从中找到新的视点,增加大小同行路上的能见度。

流亡德国的长平,绝不回避跟女儿谈政治。照片由长平提供。
流亡德国的长平,绝不回避跟女儿谈政治。

亲爱的家长们:

你们好!

我叫……长平……是的,我是一个叫长平的爸爸。我的女儿今年六岁,在德国一所小学上一年级。端传媒编辑琴诗来信说,“可以邀请你用长平的身份,一个旅居德国的爸爸的目光,给家长们写一封信吗?”“用长平的身份”,听起来有点奇怪是吗?然而,处理身份问题,是我作为一个家长的日常功课。

两周前的一个深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摸黑到后院,小心翼翼地端回一小盆郁金香草。然后,我找出老虎钳和铁丝,在花盆上绕了一个吊架,再把它端回后院,挂到高高的栅栏上。

回到书桌前,我打开电脑,给美国的一个精通园艺的朋友写邮件,询问她怎样救活那被松鼠吃掉半个茎块的郁金香,怎样让它不再成为来访的小动物或鸟儿的口中美味。

这是女儿从学校课堂上带回的小盆栽。她含着眼泪,将受伤的花苗藏到玻璃书柜里,细心地给它浇水,并为没有照顾好它而向它道歉。我感到万分心疼。

我担心郁金香在玻璃柜无法生存,所以出此下策。同时我想起来,妹妹上中学时住校,有一天发现父亲站在教室窗外,她连忙出去,看见父亲捧着一盆花。原来是妹妹种的花开了,父亲担心等她周末回家时,花期已过,于是为她送到学校。妹妹说,众目睽睽之下,她非常尴尬。我也觉得父亲好夸张。今天我才明白,夸张到可笑的爱,将在每一个父母身上重覆。

这样的故事似乎与身份无关,也是我的大部分日常生活。女儿出生以后,为了多一些时间陪她成长,我从去办公室改为在家工作,也减少了很多外出活动,甚至放弃了一些写作和出版的机会,和家人一道,整天为她的吃饭、睡觉、玩耍和上学操心。我阅读了成堆的育儿书籍,写下了大量的育儿笔记。

不过的确有一个“长平的身份”,在我和女儿的人生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长平是一个时事评论作家,长期写作批评专制政治的文章,因此失去了在中国大陆的工作,并被禁止在那里发表文章和出版书籍。

他前往香港创办新的刊物,却被香港政府拒发工作签证。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捕,他辗转于香港、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柬埔寨。半年之内,仅有两次机会,托人捎带女儿出境,得以见面。不到两岁的女儿,仿佛亦知见面不易,每次告别都撕心裂肺地大哭,令他/我心如刀绞。最后,一家人终于在德国团聚。

育儿也是政治

女儿三岁的时候,刚刚识得几个中文字,就发现爸爸至少有两个名字,觉得非常有趣,常以不同的名字高声唤我。她每叫一次,我都会警醒一下。那时,我是香港时事杂志《阳光时务》的主编,为每一期杂志写卷首语。

有一次,女儿翻开杂志,指着我的名字问:“长平,你写的是什么?”她以为每一篇文字写的都是有趣的童话故事,于是我就编一个故事敷衍她。就像每一次发现我不认真给她读书时一样,她指著文章的开头说:“停!从这里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和很多家长想象的不一样,政治对孩子们来说,并不那么难以理解,而且也无法回避。女权主义者说,个人即政治。她们指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伴侣关系。其实,亲子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怎样和孩子们相处?怎样利用家长的权力?如何看待暴力与惩罚?怎样实践性别平等?用什么样的道理来向他/她们解释这个世界,又用什么样的价值观来评判对错?

和所有孩子一样,女儿常常像一个提问机器。她会问:为什么100块石头加100块石头等于200块石头,而不是一座房子?也会问:既然地球的热来自太阳,为什么离太阳越近的地方(云层以外)会越冷?

还会问:为什么现在没有国王了?为什么会有人睡在街头?为什么有的地方一直在打仗?……我没有理由认为,前面的问题(数学和物理)代表了她正当的好奇心,后面的问题(政治)则要“等你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明白”。我看见太多的大人不明事理,因此知道所谓“自然”并不存在。

这父亲不想女儿曝光,只传来女儿的画作。六岁的Ka Zhang,画的是一盘水果。长平说:“她们绘画学校的教学是:老师说,今天我在这里划一棵树,愿意跟我画的就跟着画,不愿意的就自己随便画。当天,我看到只有一个孩子跟着老师画,其他都在画别的。卡画了一个城堡。”又一次,老师给了卡一盘水果,她就画成这样子了,其中香蕉是盘里没有的,她想像着画上去,其余都是照实物画的。照片由长平提供。
这父亲不想女儿曝光,只传来女儿的画作。六岁的Ka Zhang,画的是一盘水果。长平说:“她们绘画学校的教学是:老师说,今天我在这里划一棵树,愿意跟我画的就跟着画,不愿意的就自己随便画。当天,我看到只有一个孩子跟着老师画,其他都在画别的。卡画了一个城堡。”又一次,老师给了卡一盘水果,她就画成这样子了,其中香蕉是盘里没有的,她想像着画上去,其余都是照实物画的。

我当然了解,很多人尤其是当下的中国人,对政治怀着深刻的恐惧,因此竭尽全力让孩子远离政治。恐惧让人感到羞耻,尤其是追求体面生活的中上阶层。因此他们说,不是恐惧而是厌恶,因为政治充满尔虞我诈。他们何尝不知,天下七十二行,哪一行又不是良莠并存呢?再说,他们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数学,就反对孩子去钻研吧?

和科学、艺术与体育一样,政治是孩子应该了解的常识。

我对女儿有问必答,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向她解释包括政治在内的各种问题,也把社会关怀及公平正义等政治原则带入她的日常生活。但是,正如学数学的孩子未必成为数学家,女儿目前对科学技术更感兴趣,听了一百多张《Wieso Weshalb Warum》(德语,三个词是不同角度的“为什么”,相当于中文“十万个为什么”)系列碟片,也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

汉堡民族学博物馆(Museum für Völkerkunde Hamburg)​流亡主题展中的长平照片。照片由长平提供。
汉堡民族学博物馆(Museum für Völkerkunde Hamburg)​流亡主题展中的长平照片。

爷爷的寿宴

我想带女儿去一趟汉堡。在汉堡民族学博物馆的一面墙上,挂着我的照片。照片旁边挂着一位作家对我的访谈,主题是流亡生活。其中我多次谈到女儿。在为这个展览做的两场开幕演讲中,我都引用了女儿的话。

我坦然接受为了自由写作而流亡的命运,正如宋代诗人陆游所说:“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但是,女儿何辜受牵连?

有一天,五岁的女儿问我:“别的(来自中国的)小朋友可以回中国,为什么我不可以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呢?”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惩罚,也意识到它的不义,但是不明白为什么。

女儿常说:“我应该回去看看外婆,她已经很老了。”她总是对小朋友说:“我也有爷爷奶奶,他们在中国。”去年,我终于安排她和爷爷、奶奶及外婆见了一次面。出发前,我拿爷爷奶奶的照片给她看,她根本不认识。因此,我对父母打预防针说,在她眼里,你们其实是陌生人。

没有想到,一见面,她就扑到爷爷奶奶和外婆的怀里,异常亲热。那几天,她感到特别幸福。我相信,爷爷奶奶和外婆的相貌,于她仍是陌生。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也有爷爷奶奶,而他们就是。我见证了心理需求和关系建构的惊人力量。

一个多月前,我就向女儿预告,爷爷的七十岁生日快到了,将有一个盛大的宴会,让她做好通过视频祝寿的准备。这一天终于到了,我却对女儿闭口不提。因为我发表了一篇评论中共权力斗争的文章,国内的家人和亲属遭到警方的骚扰,我不得不和他们切断联系。

没想到,父亲寿宴当天,警察上门拘捕了我的一些家人,理由是他们回乡祭祖失火烧毁山林。然而,警方将他们当作人质,要求我撤销文章。为了保护家人,我声明进一步切断联系。警方也强迫我的家人发表声明,称“全家人对他(长平)感到非常失望”。

女儿又一次和我谈到了爷爷,我心里充满了酸楚。也许我可以从汉堡民族学博物馆的展览开始,向她解释更多的政治。

“你做什么工作?”

我更需要勇气去处理的,是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大多海外华人,同样对中国政治充满恐惧,甚至更加恐惧。他们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的方式,就是对中国政府剥夺人权、压制自由不闻不问。更加可悲的是,一群华人相聚,被中共宣传浸染的“爱国”是默认的政治立场。  

不少来自中国的华人,保留着不顾隐私刨根问底的习惯:“你做什么工作?”“呃,文字工作。”“哇,作家啊?写什么的?发表在哪里?用真名还是笔名?我们能不能拜读一下?”“嗯……通常写点时事评论,发表在……”  

事先不明身份的交谈,往往是遇到了女儿同学或小伙伴的家长。我不会说谎,但是为了避免难堪与冲突,我下意识地与“长平的身份”保持距离。这让我感到羞愧。  

当然,海外华人并非真的那么“爱国”,很多人对中共政权都有无尽的抱怨甚至诅咒。但是,“异议作家”仍然是一个被污名化的标签,它让很多人感到不安。

我不会因此而自我审查。这也是我允诺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亲爱的家长们,你们还在听我说吗?我希望“长平的身份”没有让你们感到难堪。亚里士多德说过,人是政治动物。“远离政治”的做法,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作为。正是这样的政治作为,让坏的政治得以延续。

我不会期待所有的孩子都成为政治家,正如他们不会都成为数学家一样。但是,我期待他们能够快乐地学习政治和参与政治,就像我们不会因热爱数学而感到恐惧一样。

“长平,你写的是什么?”女儿的询问,一直在鞭策着我。我会鼓励长平写得更多更好,让女儿为他感到自豪。

长平,资深时事评论作家,育儿专栏作家(以另外的笔名发表),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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