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你知道奇斯洛夫斯基的秘密吗?她知道

蓝白红萦绕二十年,念念不忘的迷人光影和波兰有何联系?电影研究学者罗展凤的追寻式写作,其中也许有你要的答案。

端传媒记者 张书玮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3-30

【编者按】波兰导演奇斯洛夫斯基(Kieślowski)逝世二十周年,他在华语区大名鼎鼎,《蓝白红》三部曲与《十诫》等影片曾让无数影迷为之倾倒。作家罗展凤专擅研究电影音乐,而奇斯洛夫斯基正是将她引上这条道路的缘分之因由。《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是罗展凤为奇斯洛夫斯基逝世二十周年出版的新书,书里的她行走波兰,追寻奇氏的遗迹,从早期拍片的地下道到帮助奇氏逃避兵役的医院,从甚至是导演对一些手势的偏爱的开始,发现奇氏的更多秘密。

电影研究者罗展凤。摄:叶家豪/端传媒
电影研究者罗展凤。

罗展凤和奇斯洛夫斯基缘悭一面。她用“后知后觉”来形容自己当初对他触电的过程。《两生花》在香港上映时,她有捧场。其中的化学作用却不是砰一声就迸发出来,这种影响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奇斯洛夫斯基的《蓝白红》三部曲在香港聚集了不少人气,乐评人开始在报章上讨论他电影之中的配乐。罗展凤本是专研电影音乐的学者,她的几本著作都是关于电影与音乐的关系,当其时,她自己也买了那些唱片来听,听着听着,才慢慢着了迷。再回头一看,才发现奇斯洛夫斯基十年前来了香港。“或者说,错过了。”罗展凤这样讲。

What if?你的电影时不时有这样的提问。如果不是这样,会是怎样?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 p. 119)

1994年3月,奇斯洛夫斯基以《白》摘得柏林银熊最佳导演之后,应香港国际电影节之邀旋风访港。《白》以轻巧的情节,或悲或喜的戏剧推进,在成人爱情故事的背后放入了很多复杂的议题,初看是奇情,再看又有诸多细节,口碑极好。

罗展凤当时并未见过奇斯洛夫斯基,对他访港也毫不知情。她觉得生命无常,很多东西都不在掌握之中。只能勾勒个中点滴。所以那是一种素描。无常不由人掌握。这一本写在奇氏逝世二十周年的新书就叫《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无常,正是奇氏电影之中的重要元素和情绪。

2007年罗展凤动身去了波兰,停留一个月,访问了华沙,洛兹和克拉科夫这三座城市。

罗展凤对奇斯洛夫斯基在当初并非脱口而出的喜爱。她很早就喜欢看电影,也喜欢很多导演,霎时要她讲出最爱是谁,她说不出。看过《两生花》之后她也没有立刻认准奇斯洛夫斯基就是唯一,倒是沉迷在原声带之中,反覆不断聆听。一回头发现,奇斯洛夫斯基正是她的最爱。

因为这样的缘分,她开始写电影的文章,研究电影音乐,影迷都知道起因是为了“非一见钟情”的波兰导演。2007年罗展凤动身去了波兰,停留一个月,访问了华沙,洛兹和克拉科夫这三座城市。奇斯洛夫斯基出生在华沙,修读电影在洛兹,名片《两生花》拍摄于克拉科夫。罗展凤还约了奇氏最爱的电影音乐家普理斯纳访问,曾催生出她《必要的静默》一书。

普理斯纳认为,电影有时需要音乐,有时也不需要音乐。在某些场景音乐的缺席,恰恰可以映照出音乐响起时的动人。他为奇氏谱写的大量电影音乐,也绝不是贯穿全片。奇氏的电影里很多场戏都只有简单的音效,加上大片的沉默。与之相对,同样有大量优美的乐段,很多观众往往还没看奇氏电影,听到音乐已经迷了魂。

香港油麻地《Kubrick》书店举行的奇斯洛夫斯基展览。摄:叶家豪/端传媒
香港油麻地《Kubrick》书店举行的奇斯洛夫斯基展览。

热爱是一种主观得很的情感。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 p. 77)

罗展凤

专研电影音乐,为华语世界少数研究此领域的研究者。自2004年起,有关著作包括《映画x音乐》、《必要的静默:世界电影音乐创作谈》、《画内音》、《画外音》。 现任教于香港公开大学创意写作与电影艺术课程 。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这本书用第二人称写就,用“你”称呼奇氏,仿佛他也在场,正文就由相隔的二人对话织成。乍一看舍易求难,“你”是浓烈,暧昧又疏远的对象,为何要这么写呢?罗展凤说她并没有考虑过难易,在那一刻只有一种感觉,要把这次在波兰的感触和情绪写下来。

奇斯洛夫斯基引发她就着电影为题开始写作之路,但这一本书不只是电影研究,罗展凤想要以此纪录一些个人心得,奇氏的电影对她也许是一种治疗,或是一种药,她心中的感触也许就变成了一种亲密的对话,变成了白纸黑字。

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对她也许是一种治疗,或是一种药。

罗展凤在教授一门课程,叫做《电影大师研究》。奇斯洛夫斯基是她所设计的课程里必讨论的导演之一,为了让学生从熟悉的语境出发,她会选择一个港人熟知的导演和奇氏对照。

说到这里不由得立刻问她:“另一位导演是谁?”

“王家卫。”

两人在设计角色之间的互动时,的确有那么一种相似之处。她和学生们一起讨论,又再把那些代表作拿出来再看一遍。《十诫》,《盲打误撞》,《影迷》。分析解读之后,有的学生也入了迷。提起奇氏,似乎便冷静不了。

罗展凤对奇斯洛夫斯基的喜爱很简单,她不理其他人怎么讲,甚至也不太留意。香港几次纪念奇斯洛夫斯基的活动,她对别的声音都不太为意。“20年来香港有不少纪念他的活动,我不会嫌多,也许有的人会说,波兰那么多导演,怎么总在讲奇斯洛夫斯基,我是不会觉得多。”

香港油麻地《Kubrick》书店举行的奇斯洛夫斯基展览。摄:叶家豪/端传媒
香港油麻地《Kubrick》书店举行的奇斯洛夫斯基展览。

我的旅程,就是试着依着K的传记寻找,一点一滴也是好的。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 p. 42)

出发之前,罗展凤对波兰的了解,都是来自奇氏1993年出版的那本传记。台湾很快由唐嘉慧翻译,出版了中文版。罗展凤对奇氏最开始的探索,就从这本书开始。新书结尾,她特地鸣谢了唐嘉慧。罗展凤看了这本传记之后,更加喜欢奇斯洛夫斯基。又再买了这本英文版《Kieślowski on Kieślowski》,以之为索引,建起寻访奇氏点滴的网络。

《Kieślowski on Kieślowski》是基于 Danusia Stok 的采访而写成,完全是用奇氏自己的语言讲述了他的背景和学习过程,尤其对每一部个人作品都做了说明。台湾译本由远流出版社出版,书名译作《奇士劳斯基论奇士劳斯基》,堪称奇氏影迷上世纪必藏瑰宝。

这本书里所写的地点,罗展凤都尽量寻访。比如奇氏早期拍片的地下道,拍《杀诫》的广场她都顺利找到了。传记中所没写的,奇氏墓地,也借助网络时代的便利,从维基百科上找到了地址。只是有的地方在传记中语焉不详,也可能因为多年变迁,很难再寻访到。罗展凤想去看奇氏提到的一所医院。据说当年他为了逃避兵役,想方设法在这所医院开具了精神病的证明。

奇斯洛夫斯基厌烦所谓的“纪律”,千方百计逃避兵役。他试过减肥,不吃不喝,后来干脆对征兵委员会夸夸其谈,最后真的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如愿地远离了兵役,之后考入了电影学院。

尽管其后拿了法国资金,拍摄看来事不关己的“小资”电影,奇氏的许多影片无形之中依然加入大量社会和政治侧写

传说中的医院未能找到,湮没在变迁中。饶是如此,波兰某些部份还是保留了下来。大量店铺维持了八九十年代的外观,罗展凤经过照相铺,经过唱片店,都会联想到奇氏电影里的光景,她把这些也写了下来,记作联系。或许因为奇氏的电影无法离开波兰这片土地,尽管其后拿了法国资金,拍摄看来事不关己的“小资”电影,奇氏的许多影片无形之中依然加入大量社会和政治侧写,映射了当下的风气。

比如《无休无止》,这部电影看似讲了几条没太多关联的线索,暗地里却满是波兰戒严之后,人们的消极和低落。或者《盲打误撞》,主角看似在命运前面能够自我选择,然而不论哪种选择,最终都与压抑的社会环境脱不开关系,仿佛在说明,那样的高压之中,个人的选择也无所谓自由。只是这些都并没有开口说出声来。《蓝白红》暧昧,迷濛,又小资,其中大量隐喻与欧洲情势息息相关,后人不断探讨。

因为奇斯洛夫斯基的间接,也让波兰本地观众或评论界与他保持距离。罗展凤走入唱片店搜罗奇氏作品,这些作品都没有放在显眼的位置。奇氏没有打正旗号谈政治,他自己也不想谈太多。与立场鲜明的华意达,畅谈历史的波兰斯基不同,奇斯洛夫斯基在自己的故乡显得有些游离。也可能出于这样的考量,奇氏的传记先出了英文版,波兰的版本几年之后才推出。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出版:Kubrick;作者:罗展凤;出版日期:2016年2月 摄:叶家豪/端传媒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出版:Kubrick;作者:罗展凤;出版日期:2016年2月

到了某个年岁,方才发现,照相不为印记青春,更为保留回忆。

如今,记忆是如此的不可靠。

(《无常素描:追忆奇斯洛夫斯基》 p. 42)

《无常素描》中的文章没有在波兰立刻付诸纸上。罗展凤回到香港之后,冲印出了所有照片。2013年,她遵循这个主题开始大量写作,把每一张照片摆在眼前,拿捏想写的内容。写作的同时,重看奇氏经典电影,她又有了过去不曾有的发现。奇斯洛夫斯基爱在电影里放入各式的圆形,爱拍摄手的特写,爱描绘老人形象,一边写着这本书,罗展凤发现了更多奇氏的秘密。

奇氏的电影总用一些比较深入浅出的方式去讲一些人生和哲学的问题,可以很普遍性地,让人进入电影世界去思考这些问题。

这些电影给她最大的感受,奇氏的电影总用一些比较深入浅出的方式去讲一些人生和哲学的问题,他真的是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去讲,不会太冷,太间接,太深入的表达,也不会有太多象征手法去讲。可以很普遍性地,让人进入电影世界去思考这些问题。

奇氏拍的《十诫》,其中主题可说艰深,不过他总可以把这些艰深放入人之常情,说明白了。当中的“第一诫”,一开始一个小朋友问:死亡是什么。奇氏的镜头好比伸手一指,观众由此很快就可以进入这个讨论。死亡的意义,对科学或对宗教的思维是怎样,奇氏只用了一个不到一个小时的短片就说清楚了。

结合这些感受,罗展凤说这本书是自己对自己讲,自己对导演讲,自己对一些明白的人讲。书的英文名叫《Remembering Kieslowski》。为什么要叫“Remembering”?她觉得大家忘记他了吗?“大家是不是忘记他?我只知道我一直记住他。”她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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