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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伪造的年夜饭,何以掳获猴年春节最多眼球?

刚过去的猴年春节,香港踟蹰在旺角黑夜,台湾记挂着高雄地震,世界在探讨以引力波阐释宇宙的可能,而中国大陆互联网上最为沸腾的,莫过于一顿年夜饭的故事。

端传媒记者 周华蕾 发自北京

刊登于 2016-02-24

2016年2月9日,浙江省苍南县,苏家店村的村民在农历新年期间相聚吃饭,庆祝新年。摄:STRINGER/REUTERS
2016年2月9日,浙江省苍南县,苏家店村的村民在农历新年期间相聚吃饭,庆祝新年。

1.

想不起自己怎么留意到这条网帖的,或许是除夕夜塞满意识形态的猴年春节晚看得人意兴阑珊,我拿起手机刷微博、刷微信朋友圈。 哗啦啦的,朋友圈里全是它——一个上海姑娘,88年出生,在外企做HR,家境小康。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外地人,工作能力强、长得不错、但没有家底,估计两年内没法买房。姑娘的爸妈担心女儿吃苦,极力反对她和一个贫穷的外地人在一起。姑娘有些犹豫。但在男友再三要求下,今年她还是跟着男方回到他出生的江西老家过年。“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姑娘被江西农村的贫瘠吓坏了,尤其是那桌看上去残羹冷炙的年夜饭。网帖里,她当场“撕脸”,向男方提出离开,搭车赶回上海,落荒而逃。

我好歹也在大陆媒体圈浮沉八载,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这事会火成这样。平时,在各大社区论坛、言情杂志以及地方电视台都市情感情景剧里,类似的婆媳纠纷、原配打“小三”等等讨论多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但这些天,我居然情不自禁地,每天一睁眼就去关注这则网帖的最新进展,勤过追美剧。

我内观,认为自己猎奇多日的根本原因出在网帖的那张配图上。

昏惑灯光下,油腻腻的桌上,不锈钢器皿盛满鸡鸭鱼和汤汤水水的混合物,外加坟头祭祀式长驱直入米饭的筷子——如此画面,我实在太太太熟悉了。

上海女逃离江西年夜饭。 网上图片
上海女逃离江西年夜饭。

2.

我生在四川省(四川和江西皆荣膺中国贫穷省之列)一个三线城市的凤凰之家:我爸凤凰男,我妈凤凰女。所谓“凤凰”,这在大陆并非褒义词,它语出自“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泛指出身农村、几经努力考上大学得以留在城市工作生活、华丽丽转身的人们。

从记事起,每年春节我们家必须完成的硬性任务是——下乡过年。

我有十万种理由来解释童年的自己为什么会一听到要下乡,就哭闹得像一只待宰的猪:

一,路太难走。老家前些年不通公路,只有一条田间土路蜿蜒着绕啊绕到家门口,又总下雨,泥路湿滑得像沼泽。必须步行进村。爸爸倒是脚底生风,我像个倒霉蛋跟在后面,两脚和满淤泥,泥巴直溅到腰上,好几次一脚踩滑,滚到田里。

二,饮食安全。其实我对上述画面的饭菜没有太大意见——四川人好歹已经处在中国人的食物链顶端了,2009年我去河北蔚县采访,那里的农民连新鲜蔬菜都难得见到,一年四季重复吃着酸菜加莜麦面。不过,每次坐在老家的饭桌前,看着那里往桌上端菜的乡亲们,我总思忖:能不能不要总是抠着碗边,百分之百把手指伸进菜里汤里啊?我盯着他们黑色的指甲缝,想象着污垢会溶解在食物里,头皮发麻。下乡的头一餐非常隆重,然后晚饭吃中午的剩菜,第二天吃第一天的剩菜,地老天荒,吃完为止。

三,乡下的卧室门不落锁,每个早晨男女老少都会跑过来围观睡懒觉的我,反复念叨我太懒以后怎么嫁人(然而我那时还在读小学),再亲昵地伸手在我脸上捏一把。

四,厕所!厕所!听说过什么叫旱厕吗?就是没有任何冲水设备、直接在蹲坑下设一个粪坑,贮藏粪尿以灌溉田地。脚踩在木板搭出的蹲坑两岸,那简直是一场嗅觉的飨宴。另有若干爬虫类生物供观赏。后来奶奶家的旱厕升级了,我也不知道谁出的设计方案——厕所与猪圈合并。蹲坑在前,家猪在后,如厕时,拱了野草的猪鼻子离你不到一公分,还哼唧哼唧的。

……

从城市回到农村,当时的我就像故事里那个落跑的上海姑娘,被这样巨大的差异吓坏了。

而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多少亿人从这般的物质匮乏中一路过来?

中国社会延续了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到1949年,总人口5.4亿人,其中4.8亿农民。毛泽东与中国共产党夺取天下,正是靠动员农民、武装农民,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但共和国建国农奴“翻身”至今,农村是中国最为凋敝的地方。

改革开放那些年,我爸还在说:十亿中国人,八亿农民。再后来,由于工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户籍制度的松动,农村大规模劳动力开始向城镇转移。到2011年,温家宝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城镇化率(用以度量城市化的人口统计学指标,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超过50%,这是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历史性变化”。

三十年间,中国的城镇化率从约20%飙升至超过50%。当代中国,过半的人口生活在城镇。但城镇化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轻易从这段贫困记忆中解脱出来。

2016年1月23日,中国河北省崇礼区,一 对年老夫妇在农村房子中休息。摄:Kevin Frayer/GETTY
2016年1月23日,中国河北省崇礼区,一 对年老夫妇在农村房子中休息。

3.

逢年过节,基本上数亿人,会卷入这一场叫做“乡愁”的集体记忆。

这顿年夜饭是一个触媒。

这篇题为《有点想分手了……》(原址已被删除)的网帖自2月6日19时28分在网络社区“篱笆网”上出现后,火速扩散到微博、微信。这个包含了江西与上海、“凤凰男”与“孔雀女”等贫富两级分化元素的话题吸睛无数,一时,网络大V、纸媒、路人甲乙丙丁全面参与,众说纷纭。

先有专栏作家和菜头发表一篇被阅读百万次以上的网文:《姑娘,你的问题是没教养》,再有“农民的儿子”兼自媒体人魏春亮又写一篇《上海姑娘所逃离的,是我的父老乡亲每天赖以生存的日常》,原凤凰卫视执行台长刘春更在2月11日在微博上一声感慨:“最心疼他的父母,那一份深深的自责与悲凉,老天欠他们一个好儿媳!”

激扬文字间,隐约的乡愁漫上来,为以往的不幸和痛苦抹上了一缕怀旧的光辉。我的父母也是同样。在离开母亲子宫到考上大学离开家乡的十八年时间,我所受的家庭教育,可以用三个字囊括:想当年。

我挑食,每逢我在饭桌上挑肥拣瘦的时候,我妈就念起“三年大饥荒” (1959-1961年),说她七八岁时遭遇大饥荒,吃完红薯吃完树叶,最后大家饿得没办法了,去掏红色的观音土吃,这样撑在肚子里总是饱饱的。

记得我妈说:我们家里的谁谁就是吃土吃死的,死前肚子胀得皮球那么大!她瞪大了眼睛,眼球鼓了出来。这样我更吃不下饭了。

而当我期末成绩没考好,我爸会搬出他“读书改变命运”的农村青年抗争史。

说他的童年是每天放学就去劈柴,再扛着一背篼上百斤的柴禾翻山越岭回家,导致个子不到一米七还终生静脉曲张;他爱看书,点着煤油灯一看看到半夜,结果被我不识字的奶奶发现,骂他败家,狠狠挨了一顿揍;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他干完活,偷偷找棵树靠着看书,被人举报,被大队书记抓到生产队去批斗。

我爸“顶风作案”,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1979年考上大学,彻底挣脱农村,进而“农转非”(即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1977年,“农转非”作为一项具体政策,第一次由国务院提出),从此实现了我们这脉周氏家族自“湖广填四川”以来的第一次飞跃:过去,农民连进城都很困难,更不用奢望转为城市居民了。

在我妈饿得吃土那会儿,中国流行一个词叫“盲流”,就是未经允许离开乡土、“盲目流入”城市的农民的缩写。粮食都供给了城里人,在食物链的最底层,绝望边缘的农民大规模逃荒,地方政府将他们堵截、收容,许多人饿死在收容站。

然后“想当年”结束,爸妈的谈话重点必然落到——“幺儿,你要珍惜粮食,好好读书啊”。

这些语重心长的话一听就是十几年,我的耳朵早有了免疫力。除了给我留下“乡村即魔窟”的印象外,乡村远得像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爸妈继续怀揣乡愁,乐此不疲地下乡,而作为一名城里长大的孩子,我继续埋头读我的《白雪公主》、挑我的食。

4.

如果按一条正常人的轨迹长大,比如我像上海姑娘做了一名大城市的HR(人力资源经理),大概会在商品房、自来水、智能家电、画展、小资咖啡馆所提供的城市文明中,永远地隔绝乡村。但后来我不小心当了记者。在中国跑新闻,基本上一半的时间是在下乡,我遇见各式各样的人:拆迁自焚的农民,穷到卖血为生感染艾滋病的农民,靠“叫魂”和吃黄鼠狼肉治疗白血病的农民……在福建莆田乡村,我看过一条标语:严禁溺死女婴。

刘春在微博上感慨“老天欠他们一个好儿媳”的第二天,讨论越来越远离事件本身了,似乎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里怨气的一次集中爆发,又一篇百万量级雄文崛起——《老天爷欠江西农村一个好儿媳?你家媳妇20年前就埋土里了》),该文通过2000年江西省畸高的女婴死亡率的数据分析,将一部分眼球转移到江西农村人重男轻女溺杀女婴的因果报应。

尽管事后若干人证明该文论证并不严密,它却有效激发了不少亲历者挺身而出。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一位称1987年生于江西农村的网友“猫空空”自我介绍道:“很幸运,我是长女,否则,我今天不会在这里喷……因为我在土里。”她写下与一位邻居阿姨的对话,这位育有三女一男的阿姨说:“二女儿很乖巧,还好当初没有听接生婆的话憋死她。”

这些不是只有狗血电视剧才会出现的剧情。因为它甚至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六岁那年,爸妈离婚了。原因之一:妈妈被“计划生育”后无法再生育,奶奶怪我是个女孩,让我爸再生一个。

所以后来在我宁死不愿下乡过年时,我妈给予了极大的放任:

五,农村严重重男轻女。在中国偏僻村庄,女人只能去厨房吃饭的陋习犹存。继上海女逃离江西年夜饭的消息后,又一则最热网帖出现了:霸气媳妇第一次下乡过年,夫家光让她干活煮饭,不让上桌子吃饭,一怒之下,她把整张饭桌给掀了。

……

女方的声援者们陆续驾到。作家陈岚的态度体现在她的网文《上海姑娘,不是逃饭,是逃命》中。她认为,建国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地域文化发展差异,“这种制度式的差距,不应该让一个逃跑的上海姑娘买单,用道德买单”。上海本地报纸《新闻晨报》更以娘家人的姿态,于2月15日整版刊出:《放开那个上海女孩》

 2016年2月9日,北京,一名女士在农历新年期间再龙潭公园为女友人拍照。摄:Damir Sagolj/REUTERS
2016年2月9日,北京,一名女士在农历新年期间再龙潭公园为女友人拍照。

5.

整整十五天,话题在社会各界持续发酵。创业界站出几位少男少女,宣誓江西农村求发展,青年创业当自强;房地产商打出广告,“5w首付把父母接到城里,迎娶上海白富美”;适婚年龄的女人们又陷入了惆怅的轮回:“凤凰男”当不当嫁?摄影界则提供了一个最为切实可行的方案,通过增加滤镜,提高亮度、柔化图片,瞬间让这顿黑黢黢的年夜饭看上去秀色可餐。

而在学界,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严肃课题:往近了说,农村的养老、医疗、教育问题,空巢问题,留守儿童问题,如何解决?往远了说,农村土地是否应该私有化,底层农民的权益如何得到维护?所谓农村问题,其实是中国问题。

早在猴年春节前一个月,关于中国农村何去何从的担忧,在互联网上就已发酵许久。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教授黄灯,以一个农民家儿媳妇的视角,发表了《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她观察到:所有现实悲剧的触角都伸向了乡村,城乡差距的鸿沟越来越深,代际的贫穷已经开始轮回。

武汉大学社会学系教师刘燕舞的《农民自杀研究》也被翻出来,经过对11个省份40多个村庄的调查他发现,与中国逐年下降的自杀率相反,乡村老人的自杀率正大幅上升,“已经严重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乡村老人得了绝症,基本就是等死,有些老人不愿拖累子女,很多会选择自行了断。

一个朋友看完这则报道,希望募一些资金和志愿者,猴年春节去湖北京山看望孤独的老人们。他联系学者刘燕舞,对方说:政府不允许继续这项研究,他已经改做农村光棍研究啦。

不几天后,农村老人自杀的相关报道在微信上被删得干干净净。

外公年纪也大了,十年前,我们把他接到城里养老。家里不短吃穿,但他十年如一日地活在贫困饥饿的记忆和习惯里,买超市里特价处理的快要打蔫的水果,拿着“男科医院专治不孕不育”的扇子满屋晃悠、因为是街边小姑娘免费赠送的,有一次喝了不知道过期多久的牛奶,把自己喝到住院。他做饭,饭菜的观感和江西乡村的年夜饭高度雷同。剩菜剩饭不能倒,他会大发脾气。

我非常认真地搬出营养学对外公说,不能吃隔夜蔬菜,绿叶菜放置太久,其中的硝酸盐会被细菌还原为亚硝酸盐,容易致癌。

说过很多遍,终于一天他怒了。80岁的外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以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如洪钟答曰:要听党中央号召,艰苦朴素!

很快, “上海女孩逃离农村”事件被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级的政府给出一个光明的结局。2月21日,神秘的“网络部门”勇敢地站了出来,对媒体表示:此事件从头至尾均为虚假内容。第二天官方再次表态补刀,“城里媳妇不让上桌吃饭怒掀桌”也是假的。其中蕴含的指令不言而喻:关于此事的讨论到此为止。

可是,故事真的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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