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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星桦:艺人的认同,与国族/父权的焦虑

父权体制和国族主义隐然合谋:它们都借用“自主性”的话语,表面上谴责对自主性的侵犯,实际上却借此维护某些说不出口的自尊。

刊登于 2016-01-25

黄星桦:有些批评罗志祥的人,似乎犯了“前后不一”的毛病。图:端传媒设计部
黄星桦:有些批评罗志祥的人,似乎犯了“前后不一”的毛病。

总统大选前一晚,周子瑜道歉的影片在网路上传开。许多人认为,国旗代表她对台湾的感情;就像许多留学生看到中华民国国旗,首先想到的不是它的政治意涵,而是对家乡的思念。周子瑜拿国旗当然没错;也因此,许多人深深替周子瑜感到委屈和心疼。

影片释出的隔天,蔡英文当选中华民国总统。胜选晚会上,蔡英文说了一段让许多人感动落泪的话:“只要我当总统的一天,我会努力,让我的国民,没有一个人必须为他的认同道歉。”

这段话背后,暗示着“认同”应该是每个人自主决定的;每种认同,都应得到尊重。如果可以达成这个理想,就不会再有人为了自身的认同道歉。

然而事情并不总是这么简单。两天后,亚洲舞王罗志祥在北京公开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这句话传回台湾,马上被台湾网友抨击,说他“背弃台湾”、“忘本”,应该要向台湾人道歉。

假如用“认同自主”的角度思考,罗志祥实在没有必要道歉。有些批评罗志祥的人,似乎犯了“前后不一”的毛病。然而民众的情绪为何“前后不一”?许多评论已指出,民族主义的基本构造就是区分你我,自然不能接受台湾艺人“投共”。

但在民族主义之外,我想从女性主义角度,提供一个侧面的诠释。

“性自主”与“认同自主”

子瑜的“认同自主”受到侵犯,是那段影片令人愤慨的原因,但并非全部。这就像有时性侵犯被谴责,不只因为他侵犯性自主,而是另有原因。

有这么一件案子:女大学生在宿舍睡觉,一个外籍男学生潜入宿舍,性侵得逞。这很明显侵犯性自主,但因为犯罪者是外国男性,便有人怀疑这位女大生“哈洋屌”,故意不设防。但也有人指出,女大生不是在夜店喝醉,而是在宿舍睡着,所以不能怪她。

言下之意,仿佛喜欢外国人或上夜店的女子,就算被性侵,也相对不值得同情。

这个案例,牵扯出了父权体制对女性价值的想像:女人是一种可被占有的“性资源”,因此处女的价值,远远高过“二手货”。根据这样的设定,“好女孩”不会“要”、不能“要”,她们永远是被动的。女人最好的策略,就是用处女之身换取男人的“真爱”。当女人透过性交实践性自主,反而会被认为失去价值,所以也就没有必要保护。这就是为什么“在宿舍被性侵”和“在夜店被性侵”会有不一样的意义。

这个案例,也透露出父权体制与国族主义的合谋。许多台湾男性看不惯女人对“外国人”性开放,却对“自己人”性保守,便将她们蔑称为“哈洋屌”的“西餐妹”,认定她们看到外国人都会答应上床。透过贬低她们在父权体制中的价值,也就能认定“外国人”拿到的性资源并非好货,借以安慰落败的自尊。

吊诡的是,当外籍男子性侵台湾女子时,蔑视女人性自主的网友,却也乐意群起攻之,仿佛行侠仗义。

其实对他们来说,性自主被侵犯并不严重,“台湾女人被外国男人侵犯”才是重点。

父权与国族的双重焦虑

在这套叙事里,男性感受到的是来自父权和国族的双重焦虑。一方面他们要保护“好女孩”,以完成父权制分配给男性的“保护者”角色;另方面又要面对“外国人”的竞争。对他们来说,“外籍男生性侵本国女生”这个案例,真正被侵犯的不是性自主,而是男性自尊和民族自尊──因为他们既无能“保护”女性身上的性资源,又在性资源的竞争中败给了外国人。

这个双重焦虑,也可以在子瑜事件中看到。

舆论不断强调:(1)子瑜是“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少女;(2)“台湾人子瑜”被“中国人黄安”欺负。但假若子瑜真的“什么都不懂”,不是反而让她的自主能力变得可疑?且侵犯自主性,无论谁侵犯谁,都应当被谴责、用一样的方式谴责,又何必强调哪国人欺负哪国人?可见“自主性”在这两方面的叙事中皆非重点。

舆论强调周子瑜的年少无知,以及黄安的国族身分;就如同父权体制强调性侵受害者的保守贞洁,以及施暴者的外籍身分。因为只有塑造出“好女孩”的被动形象,才能调动人们作为“保护者”的家父长心态,借以对抗侵犯她的中国人/外国人。

在这个意义上,父权体制和国族主义隐然合谋:它们都借用“自主性”的话语,表面上谴责对自主性的侵犯,实际上却借此维护某些说不出口的自尊。

“哈洋屌”与“舔共”

罗志祥的例子,父权体制和国族主义的合谋更是昭然若揭。

根据认同自主的逻辑,认同是每个人自主决定的;尊重其决定,也就是尊重自主。这和性自主的逻辑并无二致:女人要不要上床、和谁上床,都应该尊重,不相干的人并无置喙的余地。然而许多网友认为:罗志祥背弃台湾认同,应该道歉。

“舔共”一词就是这个脉络下的产物。当出身台湾的艺人为了打进中国市场而讨好中共,台湾网友便会用“舔共”一词来形容。

我们必须注意到“舔共”和“哈洋屌”在修辞上的高度相似。两者都暗示:女人/艺人有某种应操持的价值,不能为了自己爽,而去“舔外国人屌”。在父权体制下,这种价值叫做“贞操”;在国族主义下,这种价值叫做“民族尊严”。“哈了洋屌”的女人,在父权观念看来,就没必要尊重她的性自主,“被强暴也是刚好”;而“舔了共”的艺人,在国族主义看来,也就没必要尊重其认同,“道歉也是刚好”。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网友一方面为蔡英文的宣言感动,一方面却又要求罗志祥道歉。

“可是他又不是真心的!”

到这里已可看出,父权体制和国族主义往往互动密切、互通有无。它们彼此换用修辞,羞辱某些人的性自主/认同自主,同时又借用“侵犯自主”这句话,来谴责他们所要排斥的人。

几乎可以猜测:许多人读到这里,一定会说:“可是罗志祥是为了赚钱才这么说的,又不是真心认同自己是中国人,怎么能说是追求自主?”

这其实跟父权社会批评西餐妹的说词完全一致:“可是她们是因为崇洋媚外/觉得外国人帅/觉得外国人屌大,才去跟他们上床的,又不是彼此真心相爱!”

对于这类说法,我只有一个建议:真爱的事情,就交给真爱联盟去烦恼。罗志祥是否真心想当中国人,何不留给中国人自己去检查?──如果他们在乎的话。

(黄星桦,台大政研所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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