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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 Pizza 力作《1984》集中阅读版(一)

Mr. Pizza

刊登于 2016-01-02

#小说连载

新年假期,窝在家裡读小说吧。Mr. Pizza悬疑小说《1984》在端已连载三十五个回合,柳暗花明、时空穿越然,而峰迴路转,现在我们且将前三十五回内容集中製作推出,以飨读者,供您一次过阅读和回味⋯⋯(编者)

[阅后即焚] 港产类型小说系列,阅后切记即焚。

第一节 三零八号航班

“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世人总有其历史责任,假若穿越到二战欧洲是为了刺杀希特勒,到六三年德州是为了阻止甘迺迪被刺。那么,当你有机会回到八十年代香港,你唯一能够做的……”

六月一日傍晚六点半,比原订时间晚了两个小时,港亚航空编号三〇八号班机从台北桃园机场跑道起飞,载着全机三百七十条灵魂,往八百公里外的香港国际机场翱翔进发。天气欠佳是延误的主因。那夜晚狂风暴雨,台湾海峡上迎来夏季的第一个台风。安全起见,再三推迟了起飞时间。

然而命运敲门,谁都躲不掉。同日下午七点十四分,三〇八号航机距离香港仅余一百公里,跟赤鱲角控制塔取得联络后便开始下降。没有人会想到,就五分钟以后,标志着三〇八号航机的黄色圆形光点会突然从雷达上消失。

控制塔陷入疯狂,航空管制员出力往无线电频道里呼喊,并立即启动应变方案,联络台湾及广州的航空管制区,有否看见三〇八号航机的踪影。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半个小时后,纸终究包不住火,三〇八号航机失去联络的资讯已涌上互联网,盘踞各个社交网络的每一条贴文:“突发!再有航机失联!”“三百多名乘客生死未卜!”“马航翻版?民航处暂无回应!”

舆论一直发酵至翌日清晨,当报纸的新闻把事件印上头版,中港台三地终于派出搜救人员,到怀疑飞机坠落的汕尾以东三十海浬处搜索。一个月过去,搜救范围拉阔至整个台湾海峡,却除了水草和污泥,搜救队伍连一个行李箱都没找到。

这毕竟是世界上最繁忙的其中一条航道,每天至少有三十个航班来回台港,可在六月一日的晚上,一架民航客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没人能够给予一个合理的答案,三〇八号航机到底去哪里了——除了我。

我知道,因为意外发生时,我就在飞机上。

“叮咚。”那天,当我从厕所出来,机舱上的安全带灯号亮着了。

“各位旅客,安全带灯号亮起,一段不稳定的气流……”听说香港打风,基本上我们从桃园机场起飞起,安全带灯号就一直亮着,机舱颠簸,我也是趁着刚才一小个机会溜上厕所。

我返回座位,女友还在看电视,大台饮食节目,一胖一瘦的主持人在镜头前努力炒热气氛,女友说:“很好笑。”我瞥见一眼:“你知道吗?我刚上厕所的时候,在窗外看见了闪电了呢!”女友提起一边耳机:“吓?你说什么?”“闪电,我说飞机窗外有闪电!”她皱眉:“那又怎样?”“你不觉得很神奇嘛?我们的飞机正被闪电包围着——”

“先生,不好意思。”抬头,一个空姐看着我们:“你要扣上安全带。”我低头,自己确实忘了扣带:“对不起,我刚上厕所。”我双手调校,带扣啪地一响。空姐满意笑道:“谢——”

语音未落,空姐不见了。

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我还未搞清,航机内灯光突然全熄。某处传来巨响,我感到整个机舱往前倾,一阵犹如跳楼机般的离心感,群众惊恐尖叫。“嘭轰!”一秒前跟我说话的空姐,竟被抛上半空,重撃在天花板上。

第二节 下坠的飞机里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我却感到无比漫长,一切恍如电影慢镜头展开。

我看见前一秒跟我说话的空姐被抛上半空。我看见头顶灯光全灭,机舱陷入黑暗,除了各人的椅背电视仍奇迹地在运作。我看见漆黑里无数个椅背电视上,无数个大台饮食节目主持人,把无数块韩式炸鸡放进口中咀嚼。我看见那位空姐自天花落下,同一时间,我看见机舱顶部爆出了个物体,垂吊各人面前。

我认得那是安全片里常见的氧气呼吸面罩,我霎时记起看过的好莱坞灾难片,看到这个玩意,通常是在飞机舱失压时,也代表飞机快要坠下去了。我赶紧戴上面罩,也转过头替女友戴,却发现她晕倒了。我抱着她使劲摇晃,想要把她摇醒。

我看见地动山摇,机舱忽然往左倾,似是要整个翻掉。我看见行李箱自头顶纷纷跌出,一个男人被撞得头破血流。我看见女友失去知觉的侧面。我看见她的手。我看见自己的手抓紧了她的手。我看见窗外云层里的闪电。我看见云缝间,远方有个耀眼的东西。我看见那是月亮。我看见今夜的月亮特别的圆……

接着,我再也看不见。

我失去了意识。

确实地说,我猜我是失去了意识。不然在这之后,我一定记得自己是用何种方法,从下坠的机舱里逃到接下来出现的那个地方。 可直到许久以后,每当我想些那夜飞机上的画面,尝试用最逻辑的思维去分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很抱歉说,我还是记之间的任何片段。理性告诉我当晚一定也晕了过去,两个地方间一定存在了某种意识断层。可是对当夜的我来说,我的实际经验犹如两根手指头”哒”地一响,毫无停顿和过渡,我什至没有眨下眼,从黑漆下坠的三〇八号航班里,我忽地转到了别处。

好光。

整个天空都是亮着的,抬头居然是白云。我搞不懂情况,双手下意识抓紧,摸到却是坚硬的地面,双掌满是灰尘和沙石。 “嘟──嘟──”同一时间,我听到身后某个东西在吵,有个什么正向我快速迫近。

我转身,一辆双层巴士在我前方不够两米处。

“?!”

我立即往旁闪避,身体擦在地上,双层巴士在我身前呼啸而过。也许再殆慢个半秒,我已经被撞毙。 “不要命啊……”我听到有人骂道。

我这才看清眼前景象。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而我正躺在它的中间。我看见四面八方都被车包围,远处行人道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着我。我这辈子从没成为群众的聚焦点,仿佛是街头拍摄的剧组演员。鼻子下是干燥的空气,抬头大白天,旧式唐楼边悬挂着一个个霓虹招牌,稍远一点是公园边的细叶榕树。

不,我不在下坠的飞机舱里。

“什么回事……”我睁大双眼,确认这熟悉不过的地点:”弥敦道?!”

第三节 非法汽油

我认得,这里是尖沙咀,弥敦道与海防道之间的十字路口。

距离不够二十米是重庆大厦,三十米是九龙公园入口,五十米是金马伦道通利琴行,另外一个方向的五十米是广东道海港城。我知道,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熟悉这区域,以致我瞥看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是何处。

可是,理智告诉着我,这不可能。前一秒还在下坠飞机里的我,这秒钟,是不可能站在弥敦道上。即使,我双手仍旧维持着因为机舱失重而紧张握拳的姿势。我稍微松开双手,看着掌心纹路出神……“喂!你痴线的吗?”突如其来一句话,我回头看,一辆白色箱型客货车正停在我身后不够两米处,司机探头出来指着我:“撞死你啊!”

我看见脚下是灰白色柏油路面,路过途人投以疑惑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马路中心。我连忙跃回行人道,客货车及后方的私家车、巴士、的士、小巴仿佛格兰披治赛道上看见绿灯的车手,立即踩油而过,卷来一阵刺鼻的汽油味--事后回想,那个时候,就是这阵难嗅的汽油味,使我头一遍察觉到身边这所有事物有多不对劲(事实上,我突然出现在那已是非常不对劲。)

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嗅过这么恐怖的汽油味。那味道很酸涩、粗糙、浓郁,就像残留在你的鼻腔里阴魂不散。我想起小时候会乡下嗅到的农村煤炭味,打了几个喷嚏。“怎么搞的,这年代还有人用非法劣质汽油,严重空气污染,运输署还不检控?”然而,甫想到这里,我呆住了。

这年代?我说,这是什么年代?

我再看刚刚经过的私家车,是一辆老旧的本田一代。双层巴士,是一台没有冷气的旧式英制热狗巴。的士,是一辆样子四方的旧式皇冠二代。专线小巴,车子旧到我说不型号,却见到泛黄车身上居然没有广告,绿色识别带髹在车身中间:“公共小巴十四座位”。

我感到昏眩,仰头望高,期望会在弥敦道上空看见The One、iSQUARE或美丽华商场的巨型霓虹灯牌,却除了蓝色天空,什么都找不着。回头,我看见海边的太空馆,却看不见文化中心的踪影。更惊讶是,汉口道的九龙酒店居然是片工地,而半岛酒店是整个不见了。不,仔细看,半岛还在,只是它变矮了,三十层楼高的新翼不见了,只余下方七层楼高的欧陆式主楼。

我看见路上的人都很复古。一个跟我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子,他的头发理得厚厚、身穿过大格仔衬衫(还要挤进裤头里)、松阔的浅色牛仔裤、运动波鞋里穿着纯白学生袜子。一边走,还一边用环型耳机听着Walkman。

我的头晕愈来愈严重。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如此过时,不符合我想认知的这年代。我不禁再问一遍,这年代,这到底是什么年代?我留意到街角有一报纸摊,立即跑过去。那老板还以为我要光顾,正要站起来。我没有理会,拿起离我最近,一份叫作《华侨日报》的中文报纸,头版是:“伤8死6路人行上冲巴中!祸车地马跑”。我意识到,那行字该是从右看到左:“跑马地车祸!中巴冲上行人路6死8伤”。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顺着方向,只见在头版顶端位置印着一行粗黑体,一个惊栗却清楚不过的日期:“1984年1月29日,星期日”

第四节 五本特价书

我坐在九龙公园的喷水池边,整整三个小时。我的 D.W 手表提示我现在是傍晚十点四十八分,然而,这还是白天。两个时空之间有时差。

我记得这个圆形喷水池,郑裕玲在某部电影里,曾在这喷水池边教导小朋友写生。我清楚记得那个画面,却想不起电影名字。也罢,过去三小时,我竭尽脑力去整理今天遭遇,尝试在这违法物理常识的现象里,寻找丁点的规律。三小时过去,脑里还是一片混沌。我只莫名其妙想起 DoDo 姐的那个电影画面,感觉现在的自己,恰如跳进了电影经典台中,某部不断重复的旧港产片里。

从前没有高清拍摄,我们都习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是朦朦胧胧。这是我首次用超高清,还要是第一人称视角去游历这个八十年代初香港,感觉却更加朦胧,彷佛一切都抓不住,只是我的幻觉。

我决定不再在这问题上浪费时间。毕竟过去的三小时,首一小时我是用近乎思觉失调的方式在喷水池边大叫,疯狂掌掴自己,更跳进喷水池大吵大闹,图用冰冷池水清醒过来。结果现在我还是坐在这该死的喷水池边,浑身湿透。

一九八四年,该死的一九八四年。

我今年廿六,距离我出生的一九八九还有五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庆幸自己不会像某些科幻小说,当两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碰面,彼此的粒子将会排斥而消失于大气间。而我毕竟看美剧大,从《X-File》到《Lost》到《Fringe》,这种穿越桥早已用得比过期香蕉还烂,还没把黄易的《寻秦记》、以及久不久就在无线回放的穿越怀旧剧算进去。不,被电影和小说荼毒的我们,对“穿越”这概念已是非常熟悉,甚至会在转念间提醒自己,我现在的出现,会不会为原来的世界带来毁灭性的蝴蝶效应。

我唯一疑问的是:为何是我?

我身上还残留着飞机舱里独有的氮气味道,证明我上一个身处的地方,确实是港亚航空编号三〇八号班机,座位 32E,隔邻座位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为何是我?为何我女朋友没有出现?或是她也一起回到了一九八四,只是散落在香港、甚至地球的不同地方,所以还没碰到?我是否该现在就去找她?还是我应该去找一九八四年我的老爸老妈,说服我是他们的未来儿子?慢着,一九八四年,他俩结婚了没有?该死,上月他们结婚才周年纪念,早知道听清楚好了——核心问题是,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够回到二零一五年?

奇迹地,伴随我从31年后来到这里,还有我的一个背包,里面放着我的钱包、智能电话(我为省电关掉了。当然已经没网络,4G 还没给发明呢)、一件浅灰色的 Uniqlo 外套(我怕飞机上冷,却没想过自己回到了31年前的冬天,同样合适用)、还有我在上机前,在机场书店里买下的五本特价书……

  1.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村上春树
  2. 《李天命的思考艺术》李天命
  3. 《暮光之城(Twilight)》史蒂芬妮·梅尔
  4. 《如果是你的子女》梁振英 

第五本,不知该形容是戏剧性、巧合、还是跟这有关,居然是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的经典文学小说《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

第五节 九广铁路大长征

我决定要找家人,不然太阳下山后还睡在尖沙咀街头,不管1984还是2015,也同样危险。我家住东涌,可是东涌城镇发展要到九十年代中才开始动工,也就是说,在1984年现在,我家还是一片海。

退而求其次,我该要找的是在生小孩、甚至是还没有结婚的父母。我忽然想起,祖母搬家前,我曾到过爸爸小时候老家。那栋旧式公屋,面积小、附近有山有河、可以踏单车、邻近火车站、爸爸还说一部电视剧曾在那拍摄。噢,我想起来了,是路家敏的《小时候》……

沙田!

沙田沥源邨!

坐言起行,我立即离开九龙公园,开始往沙田的大长征。这年代的巴士路线跟我所认知的必然不同,安全起见,我计划走到红磡坐火车。钱是个问题,幸好我刚发现钱包里有一张还印着港英标志的“青蟹”,该足够了。这故事教训我们,钱包随时都要带着几块“女皇头”,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何时会像我一样穿越时空。

路上风景尚算有趣,途人衣着(我碰到的每个人都如无线经典剧集台里的角色)、中古汽车(说不出型号,但一定值钱)、街道店铺(少了药房,很多中式茶楼!)、甚至过马路时红绿灯少了“哒哒”声,于我来说都非常惊讶。车排放废气臭了,天却蓝了,温度也比我所认知的冬天要冷,温室效应之说原来是对的。最震撼画面是当我站在通往红磡火车站,海底隧道入口前的行人天桥,我看见远方香港岛,没了IFC、中环广场及中银大厦的港岛天际线,还能依稀见到后方翠绿的太平山。我想起,妈曾说以前香港最高建筑物是合和中心。就像电影,我对自己说,这就像部电影。

当我抵达红磡火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我成功在车站大堂的吊钟前对表)。我发现这里根本不叫“红磡”,而是“九龙车站”。我走到售价处,准备向那女的买票,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我穿越后头一遍跟这时空的人交谈。情况有点像玩电脑RPG游戏时,跟系统预设角色讲话。心不禁疑惑,他们真的会说话的嘛?

“你好,单程沙田。”我试着说。

她没看我一眼:“两块。”

成功了,我心想,她听得懂我说话。我向售票处里扔出“青蟹”,那女却眉皱:“我们只收港币。”我说:“这是港币,十块钱-”说到这,我才注意到在柜台里的钞票……

“ 香港上海汇丰银行 拾元 TEN DOLLARS Hong Kong 1st JANUARY 1992 ”

糟糕!

“咦?你这真是港币,可为何我没见过呢?”女售票员拿起钞票研究,只要稍一翻转,就能看到日期。我连忙伸手进柜台:“不好意思,我拿错马币了!我是马拉华侨!”我握着这张在八年后才会出现的纸币离开。不能想像假若她收了钞票,把事情闹大了会有什么后果。

经一事长一智,我明白身上所有具时代标签的物件,都得小心处理。

最后,我放弃买票上车,趁没人看到,弯腰穿过入闸机。

第六节 新难兄难弟

1984年的火车只得3节车,我在最后一节坐下来,静得出奇。我原以为这是因为八十年代还不流行跑水货,认真看,发现是少了那个疯狂重播娱乐八卦新闻的平板电视。火车穿过狮子山,开进新界,窗外绿意盎然。这是个没有屏风楼的年代,路轨旁是疏落的农地和公屋,才落成不久,外墙光鲜整洁。

我想起曾经看过,八十年代张国荣、陈百强或谭咏麟的音乐录像中,常会有一大群人在新市镇的喷水池前载歌载舞,投射着某种“香港梦”。也许,在这一个还有阳光空气的年代,香港人对未来尚有期盼。

转眼到沙田(大围站好像还没建成),我下车,看见月台上一大群乘客转乘往罗湖的柴油列车。我穿过新城市广场(里面居然是空置,还没有店!),往沥源邨方向走。路上我一直考虑,即使真让我见到年轻版的父亲,那又怎样?我该如何说服他,我是他五年后才出生的儿子?我没答案。

到我站在祖母旧居门外,已经下午5点多,屋村楼梯的方形通风孔外是红色夕阳。单位内传来麻将声,我心即时凉了一截。我不记得祖母会打麻将。我深吸口气,敲门:“咚!咚!”麻将声停了下来,门两秒后打开,一个穿绿色阿婆装的妇人出现。我不认得这张脸,她不是祖母。无论祖母年轻几岁,这女人都不可能是我的祖母。

“找谁?”妇人问。

“何广良。”这是我老爸的名字。

“没这人!过主!”门摔上,麻将声复活。

我呆站原地。

难道我真记错,祖母不住这?抑或,一个更可怕的想法萌生:我这穿越可能不是回到原来的1984,而是开通了一个崭新的平行宇宙。在这里,不存在我、不存在我的家人以及一切相关的人和事。我在未知的1984年,连唯一依靠也没了。

这时候,门再次打开,只露一条门缝。

“谁找何广良?”一把苍老男声问。我的最后希望。

“我是他朋友。”我试探,猜这会否是我祖父:“伯伯,我有事找他。”

“阿良有朋友嘛?”男声再问,我顿放下心头石,这证明我找对地方。我随棍上问:“伯伯,请问阿良在那?我有事找他。”他答:“还没回来,你等着吧。”说罢,门又被嘭轰关上。就这样,我在走廊坐下来,太阳下山,单位麻将声都一直没停。我等到晚上十点,终于,走廊末端传来脚步声。

我首先见到他逆光身影,格仔衬衫夹进牛仔裤,肩上一个斜揹袋。他的头发及肩,我不能相信,因为老爸经常批评我的头发过长。这时他已走近,我清楚看见头发下那张脸,年轻好多,是我要找的人没错,我故事的第二男主角终于出现。在我成年后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因为遇见父亲而这么兴奋。

“何广良,我等你好久了。”我想叫声爸,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姨妈姑姐来打牌,吵死!当然出去避一避!”他看着我:“你是谁?”

这问题,我路上已编了几百种借口,想装成他失散已久的旧同学或大陆下来的堂表弟。可来到这关键一瞬间,我有个欲望要放手一博。

“何广良,我是你还没有出生的儿子。”

我深吸口气:“我名字叫何乐我是你将会在1989年生的儿子我来自2015年我今年26我是坐飞机回香港途中突然遇气流一睁眼就来到这了我不知道应该干嘛我很害怕我没有其他办法我只可以来找你了求求你相信我是你的儿子!”我说完,预期老爸将会大骂一句“神经病”然后进屋关门。

岂料他呆看着我,半晌,只问了句。

“你是我未来的儿子……告诉我,我未来的老婆漂亮吗?”

第七节 乔布斯、麦金塔、人生

“这是什么?”爸爸问。

20分钟后,我和爸爸坐在沥源邨后楼梯上。爸爸说不是不相信我,可我至少也要给他点证据,证明我是从30年后来这。

“电话。”我长按 iPhone 6的开关键,屏幕亮起来:“几十年后,一个叫乔布斯的美国人会发明这种智能电话,这是第六代,打电话之外还可以拍照、上网、玩游戏。”说到这,我又道:“上网是几年后兴起的事,简单说是人们透过电脑跟别人联络,共享资料,一起听音乐、看电影、搜寻资料,诸如此类。”我尽可能把这种事轻轻带过,我有看过《冰封侠》,知道要教古人未来的科技,那是多耗时间的事。

岂料,爸爸十分理解说:“噢,所以说是乔布斯发明的『大哥大』。”

“你知道乔布斯?”我问。

“谁不知道?”他说:“苹果公司上星期才公布了个电脑,叫什么麦……Mac!说是用图像控制,还有滑鼠,可惜太贵,是我一整年的薪水!”爸爸找出一份华侨日报,内页广告果然印着一张黑白照,一个还是胖胖的、还有头发的乔布斯,抱着正方形的第一代Mac 机:“麦金塔电脑,2495美元”。

我想起来了,第一代 Macintosh 确实在1984年出现。

爸爸兴致勃勃看着我的电话:“所以这是乔布斯发明的?怎么那么小?也很切合他风格啊。”我松了口气,也许,以前的人对未来事物的接受力比想像中高。这么多年来,我们还是没有多大的进步,同样执迷于乔布斯、苹果产品、及投诉太贵买不起的谩骂里。

我在相册找出去年中秋节全家照,放在爸爸面前:“这是我,这是30年后你,站你旁边就是你30年后的老婆。”他看一眼,看着我:“不可能。”他摇头:“这女的太丑了,不可能是我老婆。”

我笑了:“拜托,这是她50多岁照片,样子难免走样,你看你自己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满头白发、虾蟆肚子-”

“也是假的!”爸爸很大反应,无法接受他跟妈结了婚的事:“你这机器可以做假照片是不是?你有方法造这张假图片!你整我是不是?”

我庆幸他30年前已有“改图”这先见概念,然而我没再争论,只打开了一条影片,顿时传来生日歌声:“Happy Birthday to you……”我说:“这是你去年55岁生日拍的,你自己看看吧,影片中那个是不是你。”

“谢谢!谢谢大家!”影片里爸爸欢喜说:“我的生日愿望是一家人平平安安!”

我看到画面中熟悉的那个爸爸,很是怀念。原来思乡不只是地方,也可指年代。不知道在2015年的他们,发现我失踪后会有何种反应?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真的身在过去,我现在弄伤爸爸,比如说刺盲他的双眼,那手机影片里听着生日歌的他,是不是也会霎时变盲了?这算不算是一个时间旅行的悖论?

30年前的爸爸看着影片里30年后的自己。除老了很多,声音沉了一点,根本是同一个人。他拿着手机的手在抖,终忍受不了,放下手机:“匪夷所思。可是,我真的不认识这女人,我怎么可能会跟她结婚,还生下你啊?”

我关掉手机,为摧毁了年轻爸爸的斗志,以及对未来憧憬而内疚。

“人生本来就充满未知的啊。”我说:“这也是它好玩之处。”

老爸躺在地板上,看着斑驳的公屋天花:“说得很对呢。”

我没告诉他,这话是30年后,当我考不上大学的时候,他教我的。

第八节 真正怀旧

翌日星期一,爸要上班。当他告诉我任职的物流公司地址时,我吓了一跳,因为那正是他30年后工作的地方。我想这正是年代之别,我们这种每半年换一遍工作的80后,完全没法想像几十年打着同一份工的感觉。临行前爸给了我几件衣服,说我穿的衣服剪裁太窄,走在街上路人会觉奇怪,我乐意遵从。

我拿着爸给我的20块下楼,出门前又碰见祖父母,他们都以为我是爸旧同学,来暂住几天。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我没法告诉他们,在我出生不久他俩就因病去世,也就是说,他们只剩下最后几年。

我本来想到沥源邨的熟食中心找一家茶档吃早餐(小时候去,记得那老板还夸说自己老字号),甫下楼,一种食物香味已弥漫空气里。我循着香味走过外表宛如一只人造卫星的屋邨喷水池(好八十年代),穿过一家叫“瑞荣”的百货公司,来到源禾路旁一个篮球场,眼前景象吓一跳。

篮球场边站满小贩,各推着木头车,高声叫卖。一群学生围着木头车抢食,我挤前看,全是好久没见的街头小食!

鱼皮烧卖、臭豆腐、碗仔翅、芝麻卷、麦芽糖夹饼、马仔、沙翁、炒栗子、用瓦砵盛的砵仔糕、用炭火烧的鸡蛋仔、旁边还有一车专门卖猪油渣面、狗仔粉和热蔗汁……何等感动的画面!

两分钟后,我已拿着大包小包坐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吃早餐。热腾腾的臭豆腐和碗仔翅在我口腔里翻滚,我还边吃了一根油炸鬼,边喝下一碗艇仔粥,最后以麦芽糖夹饼为甜点作结。

“太美味了!”我向后躺下,久久不能自已。

自小学毕业,不,也许从幼稚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这些街头小食。九十年代初香港政府举力消灭无牌流动熟食小贩,很多小吃随之而失传,或被收编进某些商场铺位里,惜质素已大不如前。我想起早阵子在香港兴起的主题公园,里面所谓怀旧小食可不值一提。“怀旧?怀旧个屁。”此刻,我甚至幻想自己站在公园负责人前:“你够我怀旧吗?我可是回到过去买了一底鸡蛋仔来吃呢!”

而作为时间旅人,我可以清楚的告诉大家,当长辈一整天在批评现在,怀缅过去,真的,别怀疑,这不只是回忆作祟。过去真的比现代好多了。至少,我从来没有吃过一碗那么足料的碗仔翅。

解决了口腹之欲,我离开沥源邨,沿城门河边散步。

纵观城门河南北,我发现除沙田第一城、沙角邨、乙明邨外,城门河两岸的大部分基建都还没落成(丽豪酒店还在动工,某些竹栅已经开始拆卸,也许离完成不远矣)。就连城门河本身也是污秽不堪,河水如工厂机油般脏黑,传来阵阵腐臭味,岸边淤泥让我想起第三世界照片。我想,这就是传说中还没改善,全盛时期的受污染城门河。

我边走边想今后去向。辛苦找到爸,就是想先找个安顿,解决金钱和住宿的问题,思索下一步。然而现在短期目标顺利达成了,反倒不知该如何继续。我一直走到自己快吐,再也受不了城门河的臭味才折返沥源邨。脑袋里的无助和混沌感一直挥之不去。

直至晚上爸回来,兴奋拿着一份华侨晚报,事情才首次有了个戏剧性转变。

他说:“我下班买的!是你的同伴吗?”

“同伴?”我还纳闷爸到底在说什么,拿起报纸,见到爸折起的一页广告栏,右下角的一个个长方形启示,白纸黑字的印着:

"三〇八号航班,桃园赤鱲角。

同机落难者见字,约于后天(2月1日)下午四时整,

龙城道108号8楼。不见不散。

我再三读那句子,差点晕倒过去。

第九节 龙城道一零八号

“龙城道?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九龙城寨。”爸答。

在我成长记忆里,从来没有关于九龙城寨的任何片段,尽管城寨是在我出生后1993年才被拆卸。我对九龙城寨的印象,仅停留于小时候玩世嘉游戏机《莎木2》的角色扮演,主角必须进入城寨里剿敌,还要是日本人幻想的九龙城寨。不,除了由一群钢筋水泥房聚集而成、里面的街道非常狭窄、肮脏、黑暗、是犯罪分子的天堂、是“三不管地带”(香港英国中国政府都不敢管)、连警察也不敢进入。除了这些,我对城寨的了解,就只知道它的所在位置就是今天九龙城广场后的寨城公园。

匪夷所思。我没想过这辈子,居然有机会踏足这片闻名已久的土地。

“所以,这会是你的同伴?”

爸抓着报纸:“同样从飞机卷到这边的乘客?”

“这是肯定的,308号航班正是我乘坐的飞机,出发地台北桃园,目的地香港赤鱲角,那是香港将来的机场所在地。登报人心知肚明,能在这年代说出这些的,一定不是巧合。”我说。我已经在思考,是否有重遇女友的可能。

“可这也说不过去啊?”老爸摸着下巴:“你不是忘记了,你昨天上午才突然出现在弥敦道,先不说你能够保持理智,摸半天来沙田找我已经非常的难能可贵,如果这启示确实由你同伴所发,他们手脚也太快了吧?基本上是一穿越已完全适应,直跑报馆下广告?”

话有道理。报纸广告排版有序,除非那人付昂贵价钱,不然翌日立即见报是非常困难的。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一个308号航班的乘客,也不可能有1984年的香港货币,遑论他对这年代报纸的认识……

怎么回事?

我再三翻阅那份《华侨日报》,灵光忽地一闪:“爸,你们除了有今天上午的日报,还有这几天的报纸吗?”

爸眨一下眼:“我是这个家里唯一会买报的人,都是《华侨日报》和晚报,干嘛?”我暗喜,心里感激爸的用功(即使在三十年后,他也是我们家里唯一的报纸供应商)。“爸,这星期的每一份报纸,请都拿出来。”

虽不明白,爸还是照做了。五分钟后,房间里已叠满这一星期的报纸。我先打开昨天的份,翻至广告栏。“如果我猜测没错……”我的食指在家电收卖和修理水龙头等分类广告上滑过,寻找我的目标,一个长方形启示陡然进入眼帘:“找到了!”

“我这边也找到了!前天的!”爸说,接着又多翻几前天的几份。

我们将报纸凑一起,无论是今天、昨天、还是这个礼拜的任何一天,都同样刊着:“308号航班。同机落难者,龙城道108号8楼,不见不散。”的启示。

“为什么会这样?”爸傻眼:“你是昨天才到啊?为何这篇启示比你更早出现?未卜先知?”

我揉揉双眼:“我想不是。爸,你有更早之前的报纸吗?”

爸摇头:“我被骂占地太多,都是每个礼拜清理的。”

我问:“那,爸,你有可能打到《华侨日报》,问一下这份启示到底刊了多久吗?”

爸点头:“当然可能,只是打个电话,那会不可能?”说罢向厨房边的轮盘电话摸去。我苦笑,大概我还是以为自己在2015年,直觉跟1984年的人通电话是不可能的事。

两分钟后,爸回到房间,脸上铁青:“我问了他们一个编辑。他们说,这篇寻人广告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刊,每天的日报和晚报都会登,启示里约定的时间是每天更换,可都是刊登日的隔天。”

我即问:“三年前?那刊登的费用呢?”

“我也有问,他们说,三年多前就有人一炮给了两万块钱,说要长包这位置。”爸吞口水,又道:“听说除了《华侨日报》,其他报纸也有。他们也说不明所以。”

我愣住了,没想过真相如此惊人:“所以说,很有可能,那晚从飞机穿越回来80年代的乘客,并不都来到1984。有其他人在更早之前就来了,一直等着我。龙城道108号……”

我问:“爸,龙城道,那是什么地方?”

“龙城道,九龙城寨啊。”爸答。

原来如此。我说:“看来,我们是要跑九龙城寨一趟了。”

第十节 魔多

前年大学毕业旅行,我第一遍到欧洲,第一遍到伦敦。我还记得,当我从西敏寺地铁站走上来,看见巍峨的大笨钟时,那感觉就像一些自少在电视、电影、或是英国牌饼干铁罐上见到,遥远而神圣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你会分不清,究竟是大笨钟从饼干罐里跑了出来?还是自己跑进了饼干罐去?

放在城寨上,这感觉更甚,因为我到底是跑到了1984。

约定日子的下午三点半,当我和老爸乘坐巴士到达黄大仙东头村,沿着马路往西走,转过几株还没有开花的凤凰木,我看见了。九龙城寨。

它比我想像小,建筑密度却要比我想像的高。一个围村规格供地,上面却挤满了楼,老旧薰黑的多层水泥房,完全不按安全规划,怪兽般倾聚一起,稍一刮风就会全然倒塌。我感觉自己有点像电影《魔戒》里从山谷窥探鬼域魔多的哈比人,皮肤外的空气骤降几度,远方一记闪雷。

“喂。”老爸在旁叫唤,我回过神来。他说:“这边。”

老爸带我从两栋楼之间,几家牙医诊所旁的一条窄巷摸了进去。我想起来了,小学常识科读过,九龙城寨里除了妓馆、赌档、鸦片烟馆、食物加工场、狗肉食堂,最多就是无牌牙医诊所。这是因为当时的香港政府不承认一批从大陆来港的牙医资格,以至他们要聚集于此。

我问:“爸,你来过这吗?”

爸答:“当然。小时候来这接活。”他提起双手比划,脸额都是汗珠:“拿一小袋锁匙扣回去加工啊,把中间那条铁丝穿上去,套死,锁紧,几块钱一个。”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大概是“穿胶花”的类近。

他又说:“可我每次只会到那个分货人那边,来来去去也只会走一条路。毕竟这里是个迷宫。”爸说得对,这里的确像一个灰绿色的迷宫。鼻子嗅到是某种酸涩的腐烂味(爸说是生猪肉加工的油烟味),仰头看,小巷布满电线、晒衫竹、污水管(当然是漏水如瀑布)。建筑与建筑之间,狭窄得一伸手就能触碰对家的窗框,遑论看到蓝天。我忽然觉得这里有点像广州上下九路的那些后巷。

我们在小路上走着,有时候,建筑物之间会盖着雨篷,暗得就像进入了隧道。当遇着岔路,总会看到几个坐在楼梯上的老人家给问路。走了不久,我发现后方跟着一个瘦削见骨的男子,我又想起《魔戒》里面跟着哈比人的咕噜。我跟老爸眼色示意。

“老童。(按:吸毒者)”他淡言说:“这里很多。要钱,别理就成。”又拐过两个街口,那位老童先生果真踏足他的禁忌范围似的,自动消声匿迹。这时候我们已经到达城寨中心地,不知怎的,街上闲坐的公公婆婆都不见了,巷里只剩我、爸,以及穿溜而过的一阵阴风,有点暴风雨前夕的浓重。我心跳加速,紧张起来。

“是这里了。”一座旧房子的入口前,爸指着生锈铁牌:“龙城道108号”。阿拉伯数字的“8”,中间还给删了一条线,就像两个分开了的圆圈。

我看着老爸,心里问到底要怎么办。他看着我,会意答:“我问你,你又问我?上去啊,难道要回家嘛?”

也对。我吸一口气,踏上残旧楼梯,发出“叽”一声。

楼梯又窄又陡,比我所知道深水埗那些楼梯还窄,仿佛稍一不慎就会往后掉下去。途经不少单位门打开了,我八挂探头看,发现都是寻常民居,一家大小聚在一起吃饭。出奇是,单位间隔比我想像的要大,大概500来呎。至少要比2015年,我有一些朋友花了父母几百万的钱,买了一个200呎不够,难以转身上厕所的新楼盘已经大得多了。

我们一直走上启示所写的8楼,一页铁门出现在楼梯末端。原来是大厦天台,天台外的阳光自门缝下渗出。

我气来气喘看了爸一眼:“什么时间了?”

他看表:“四点。”

我点头,门上轻推。我怀疑门会锁着,却没有。门无声滑开了……

阳光透进,有点刺眼。

我又怀疑门外会是正常的一个大厦天台,空空如也,报纸上的启示只是一个昂贵的玩笑。然而,我的猜测再次落空了。没错,门外只是一个大厦天台,却不是空无一物。

天台上,我看见一间又一间的僭建铁皮屋,规模很庞大,某些地方甚至往上另建一层。

我从踏进城寨范围以来首次见到阳光,瞳孔还在适应。渐渐,我看见了人,正确讲是一群人影,在铁皮屋前扰攘。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十来个穿著整齐绿色连身工人服的男女,有幼有少,都在天台上聊着天、或躺卧晒着日光、或各自搬弄着一些木箱。我愕然看着他们,他们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也停下各自动作,转身看着我和爸。

我愣住了,因为我认得这群人,我跟他们见过面。

就在308航班上。

“啊,是新同伴。”

一把响亮女声说话。我循声音看去,见到一个身材短小,大概50来岁的卷发妇人,同样穿着绿色工人服,眼上顶着一副苍蝇墨镜。她单手脱下墨镜,妖娆盯着我。我暗喘不过气来,怎么回事,这妇人恰似看穿了我。

“别怕,欢迎你们,请过来吧,我们都等着你呢。”妇人莞尔一笑:“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如果自己真是《魔戒》里的哈比人,那眼前朝着的,正是鬼域魔多里的妖帝索伦。

第十一节 时间旅行的意义

那卷发妇人姓沈,自称沈女士。其中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胖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两张折椅,让我和老爸跟这位沈女士对座,中间还放着一个小茶几,沈女士就在艳阳下沏了一壶功夫茶。

“你们相信宿命吗?”这是她的开场白,没想到会如此玄。

我跟爸对望,迟疑该怎样答,沈女士径自说下去:“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目的。我们都是308航班的乘客,我们都从台北回香港的途中遇着乱流,钻来钻去就钻到来30年前了。你看,这就是宿命。”

说罢,她举起茶杯示意:“两位请。”

“谢谢。”我和爸也恭敬举杯,一饮而尽,口腔充满了苦涩。

我放下茶杯,忍不住问:“请问,你可知道飞机到底──”

“飞机啊。”沈女士抢着说:“如果你想从我这边找到飞机穿越背后的解释,找到这一切发生的原委,很抱歉,我没有答案。毕竟就像那篇报纸启示所说,我们都是同机落难者啊。”

我稍微有点失望。然而事实放在眼前,他们这群穿绿色工作服的奇怪人盘踞在九龙城寨,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找到返回2015年的方法。如果是这样,他们到底在干嘛?

话说回来,绿色工作服到底是什么回事?搞搬运吗?

沈女士又说:“我跟你的唯一分别是我比你早到。我出现在弥敦道是在4年前,1980年。”

我恍然大悟。

沈女士再次看穿我:“是的,你想得没错。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弥敦道和海防道中间的十字路口。出现的时间并不相同,比如说我,我是这里最早出现的人,其余同伴都是陆续到来,有些相距一两个星期、一两天、一两个小时、甚至是一两分钟。可有时候,又会长达半年时间没有新伙伴到来。个中根本没规律。天晓得是否会有一些乘客,恰巧就是穿越回2015呢。对他们来说,感觉大概就是纯粹的瞬间转移了吧。反正现在1984年,我们这里现在有38个伙伴,再加你两位,就是40了。”

我焦急再打断:“抱歉,那个,请问在你接收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叫苏菲的女生?”那是我女友名字。“来的时候该是头发长长,年纪跟我差不多,20几岁。”

沈女士只看着我的双眼,木无表情地摇头。

“那是你的女朋友吗?”

沈女士说:“很抱歉,我们的伙伴中没有这个人。她似乎还没到呢。”

我失望,又松了口气。

这省却了女友在5年前到达,眼白白看着她突然老了4岁的问题。然而,更大一个隐忧是,谁知道当苏菲出现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老了50岁呢?“到时候,那也会是个难题哦。”我感叹。

“言归正传,我说的是,世间万物都依从宿命,也有其存在目的。如果你信有主宰的话,衪让你经历某个遭遇,是想告诉你一个信息。”沈女士笑容有点僵硬:“明白了这点,你就会疑问──上天让我们遭遇这事情,到底为什么?何解煞有介事,制造时空漩涡,要我们这群原来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人,从2015回到80年代呢?我们经历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来到80年代,是否有一个什么使命,要达成什么任务?”

她一顿,又说:“我刚到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目的,整个人很恐惧、颓废、自暴自弃、甚至怀疑自己是精神分裂,幻想自己到了80八十年代,实际还在2015年的精神病院。”

我点头,明白她意思,出现当天,我在九龙公园里就是这种状态。

沈女士双眼瞪大:“这种自我怀疑缠绕了好长时间,那段日子我活得很苦,在1980年的香港,我没有找到其他同伴,孤独一人的跟命运搏斗。直至一年多以后,1982年9月24日,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下午,我在宝灵街一家电器店门外,看到店里几部电视机,全都播着同一段新闻。我看着那新闻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一切,我明白上天要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知道我们在80年代香港,我们该要做的事情。打从那天起,我就在报纸上刊启示,寻找其他同伴进队。”

进队?她用的这个词让我在意,说得像在策划什么惊天大阴谋似的。

事后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然而,当时我,一点都不熟悉香港近代史,猜不透,沈女士所说,她在82年9月看到的那段新闻会是什么。直至身旁老爸叫一声,搔着头说:“我记起了,82年9月24日!”我看着老爸,他不好意思地问:“北京,对嘛?”

沈女士点头,意味深长一笑:“难得啊。你是我们伙伴里,第一个想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的人……”我没暇解释爸不是308航班的,仅焦急追问:“9月24日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爸说:“我就是专门记着这种无聊事,也许因为,当年我看电视时笑得很大声吧——1982年9月24日,邓小平在北京接见了戴卓尔夫人,讨论香港的回归问题。离开时,戴卓尔在人民大会堂外摔了一交。”爸仰头,看着沈女士:“告诉我,你所谓的目的,不会是这个有关吧?”

第十二节 命运的摔倒

这果然跟北京有关。沈女士那深长笑容,我一看就知道。

“切实说,跟香港有关。”

沈女士再沏茶,逐一倒进小杯:“1982年9月24日,我在宝灵街一家电器铺的玻璃橱窗外看到戴卓尔夫人访京的新闻报导。戴卓尔夫人跟邓小平讨论香港前途问题后,居然在人民大会堂外摔倒了,个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那是因为『铁娘子』轻敌,没料到邓小平态度如此强硬,离开时一直思考下一步对策才踏空。又有野史说,那是因为中英双方开会期间,邓小平忽然『骨吐』一声往痰盂啐了口浓痰,这种文化巨差吓得连见惯风浪的『铁娘子』脚软,离开时回光反照──然而,我知道,这两个都不是真正原因。”

沈女士举杯:“真正原因,是我们。”一饮而尽。

“戴卓尔摔倒是一种启示,就像扭开煤气炉般,某个事件因此而燃着了。命运要戴卓尔摔倒,要我回到1982年,再次亲眼目睹戴卓尔摔倒,就是要提醒我香港即将面对的命运,以及我们该要做的事。

“1982至84年,中英双方都就香港的前途问题进行多方谈判,从开始的秘密磋商阶段,到后来英国派使来华,双方从互不咬弦到渐渐达成让步协议,终在1984年9月26日,双方在人民大会堂签下了《中英联合声明》。按声明,中国政府将会在1997年7月1号正式接管香港。

“之后的事,我想也不用再说了……”

之后的事我当然知道。

《中英联知声明》后五年,我出生了。我还记得当我还念幼稚园的时候,某天下课回来看到新闻上直播着某个选举,一个叫做董建华的人,与另外两名陪跑的候选人,在电视荧光幕上画着“正”字。我还记得,我是因为董建华才学会如何写“正”字的,莫论这是否一件“正‘字’不正确”的事情。

时空一转,我记得我升读小学,当时的同学昨天跟你玩得熟络,明天就会消失不见。我当时还以为这些同学都换班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移民。

时空再转,1997年7月1号,我记得当辅警的一个姨丈,还笑说他要如何在在零时零分更换徽章。我记得那天狂风暴雨,爸妈和我很早就回家看电视了。

我记得电视上的彭定康被淋得浑身湿透。我记得彭定康很喜欢吃蛋挞,还有两只狗,一只叫“威士忌”,一只叫“苏打”。我记得那个晚上广场上吹奏的曲子,是我在小学毕业典礼时唱的《骊歌》。我记得彭定康的女儿上船前哭了。

我记得取而代之是一群穿西装的中国人。我记得红色的五星旗升起。然后学校里的音乐会教会了我们唱国歌。我记得我开始长大,我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有更清楚的记忆。我记得“香港好,国家好。国家好,香港更好。”我记得新建的会展好像一只飞曱甴。我记得八万五、亚洲金融风暴、负资产。我记得我在初中的经公课里学会了金融风暴的英语。Economic turmoil。

接着的记忆愈来愈清晰。我记得数码港。23条。沙士。1:99。扫把头。脚痛。曾荫权。买车。《无间道》。西九。连任。红酒。邮轮。区议会选举。特首选举。狼。猪。水底酒库。吊肾车。反国教。雨伞革命……

沈女士说下去:“我记得我老公是在1998年8月2日,从我们新买的房子跳了下去,头部撞撃平台花槽而死,没留下遗书,留下了我。”

她非常冷静,像在说与自己没关的事情。

“而我们回到这里,现在,我们都有机会再选一遍。这就是我们来这的目的。这是时间旅行的意义。如果我们今天是穿越回到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我们的历史任务就是刺杀希特拉和东条英机。如果我回到了1963年的美国德州,我们的历史任务就是阻止甘迺迪总统被刺杀。那么,如果我们回到了1980年代的香港,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你知道会是什么吧——阻止这一切。阻止『中英联合声明』的签署。阻止香港回归。”

我说不出声,只感到阳光昏眩。

我万没料到,故事剧情居然会如此一扭。我居然糊里糊涂走进了某个时空转移本土派的阵营基地里。看着沈女士,我想起香港一位陈姓教授。

我的脑袋还没想到任何片语,身边老爸已发声。

“抱歉。”

他表情尴尬:“我听不太懂,请问什么是《中英联合声明》啊?”

沈女士皱眉,锐利瞪着老爸。

“啊,不好意思。”我搔搔头:“我忘记说,他是我爸爸,不来自2015。他就是活在这个年代的人。”接着,沈女士的脸瞬间变了。她从疑惑转到惊讶,再转到愤怒。她霍地站起,功夫茶洒落满地。

她指着老爸大叫:“快!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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