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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龙宇:共产党的神学和周舵的科学

任何人稍为认真阅读马克思,不难知道,他的学说与苏共和中共根本相反。

刊登于 2015-12-06

北京一间商店购买印有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左)和已故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样貌的纪念品。摄:Greg BAKER/AFP
北京一间商店购买印有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左)和已故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样貌的纪念品。

今年初习近平发表讲话,重申“实现共产主义是共产党员的最高理想”,好像印证了习近平是“左派”、“毛派”的看法。其实呢,打左灯,向右转,中共最高领袖最好为之。习空言几句共产主义,而实践上,又有自贸区,又有沪港通,更重要者,乃更加独裁,这加起来,就不只是典型资本主义,而且是很右那种。只有天真或不天真的强国左派,才会瞎起哄。

中华人民杂货铺?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中共一面调和极右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一面还把孔子拉落水。这当然不是孔子的错。中共不过像一切皇朝一样,利用孔子而已。但这样做,特别别扭:难道它忘记自己就是以打倒孔家店起家的吗?这样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共冶一炉的党国,不是有点像……杂货铺吗?我怀疑老板在打烊后,铺里的孔子和马克思会否整晚打架?

好在中共有大陆强国左派学者出来护航。例如甘阳,1978年前有一文《中国道路:三十年与六十年》,事先就为“今上”做好舆论,说中国道路,就是“儒家社会主义共和国”:“中国改革需要达成新时代的『通三统』:孔夫子的传统,毛泽东的传统,邓小平的传统,是同一个中国历史文明连续传统。”(注一)

可惜此等高论,只能国内通行,在国外,不免有点为难。一位老外叫马利德(Richard McGregor),他写了一本书《中国共产党不可说的秘密》,记载1980年代中,当时陈云的红二代陈元,在美国宴会上被追问:中共的马克思主义,难道不是与自由市场改革矛盾吗?陈元只能不耐烦的回答:“听着,我们是共产党,由我们决定共产主义的意涵!”(注二)

以我划线,至高无上

问题是,苏联有苏共的共产主义,南斯拉夫有南共的共产主义,中共又有自己“中国化”的共产主义,几国的共产党不断打架;就是中国国内,毛泽东的共产主义,又为邓小平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否定,究竟,谁才算真共产主义呢?答案其实很清楚,就是一切以“我”划线,凡是我这位最高领袖说的做的,就是共产主义,就是真理,一切是非,具以“我”为尺度。到了这一步,中共最高领袖确已超凡入圣,建立自己的神学了。在这个新神学里,神明不是上帝,不是阿拉,不是佛祖,而是中共领袖自己,他就是一切真理的来源。

有些强国左派或者反驳说,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与有神论对立,怎能称共产党为宗教?

变成宗教的无神论

错了。如果把无神论当成绝对最高真理,进而不惜用国家暴力去消灭或打击宗教,恰恰就类同宗教狂热。尊重科学的无神论者,不是这样的。虽然无神论与有神论在思想上对立,但那不是你死我亡的对立。思想上的激辩,毕竟同政治没有直接关系。那种认为无神论者要把消灭有神论作为国家政治任务来抓的看法,不只也变成宗教,而且是没有宽容性(religious tolerance)的极度排他的宗教。

但这是否马克思的原意呢?那位极力反对港人占中的周舵说是。他在《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真理还是宗教?》一文,认为中共暴政根源,在于其所信奉的马克思主义,不只不是科学,而是宗教,更是“坏宗教”,因为马克思要在人间实现天堂云云。

勃朗科.霍尔瓦特(Branko Horvat)是前南斯拉夫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也是198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候选人。但霍尔瓦特没有像周舵那样错怪老马。他在《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一书第二章,比周舵早几十年,便有力批判苏共,如何假无神论之名,而行宗教压迫之实。(注三)霍尔瓦特引述了马克思一封信,足以看出周舵错得离谱。1871年,马克思写信给国际工人协会(即第一国际)一位同志,嘲笑了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当时也是协会成员),在会内成立自己的派别,宣传他的“科学”纲领。马克思特别批评他“把无神论作为会员必须遵守的教条”(注四)。原来主张无神论的马克思,反对把无神论,作为第一国际会员资格!马克思死后,他的老友恩格斯,参与建立第二国际(即各国社会民主党联合而成的国际),而第二国际也一样,从来不曾要求党员必须坚持无神论。为什么呢?因为马克思及其同道,都把宗教信仰或者无神论观点,当作是私人事情,公共政治活动根本不必也无权去管。他们固然反对国家支持某种宗教,但想也没有想过,反过来要国家支持无神论。

鸦片作为镇痛剂

但马克思不是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吗?而我们现在怎样对待鸦片?令行禁止。对,不过那是现在。许多世纪以来,一直到马克思时代,鸦片都作为麻醉/镇痛剂来合法使用的。马克思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出这句话的。他的意思是,由于现实存在很多苦难,所以人们往往从宗教求得安慰,就像出现痛症时,需要鸦片镇痛一样。但是,要真正解决苦难,需要现实的反抗。(注五)

一旦教徒在现实上反抗不公义,他们就不只提供镇痛剂,而且携手同人民奋斗了。1960年代在拉美出现的解放神学,就是典型例子。秘鲁神父哥斯达夫.哥达尼斯(Gustavo Gutierrez)所着的《解放神学及其前瞻》,就这样主张:“消极等待来自天上的救赎是错误的……教会不应成为建制的一部分,而应当成为群众解放运动的支持者。”(注六)这就是为什么,国外许多马克思主义者,都同解放神学实践者联盟。

任何人稍为认真阅读马克思,不难知道,他的学说与苏共和中共根本相反。把孔子变成中共专政的辩护者,或者把“马克思主义”变成宗教以至坏宗教的,是官僚统治者。马克思自己好像有先见之明,所以说过“我自己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当咒骂变成科学

或云,不正是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空想,才造成大跃进悲剧吗?这种质问,反映作者连常识都没有,遑论科学了。马克思从来都认为,社会主义只能在最发达资本主义开始(开始也不等于完成);在贫穷国家硬搞,只能导致他所谓“否定个性的粗陋共产主义”。(注七)就是在先进国家,马克思也从来没有定下限期,没有五年计划,要在何年何日之前,完成社会主义。周舵不去归咎这些官僚统治者,却去归咎马克思,不多不少,正正为苏共和中共开脱呢。

其实,周舵骂马,不是重点,他反“激进主义”,因此出来反占中,才是重点。今天中国,恰恰回到了鲁迅所说的,“搬动一张板凳都得革命才行”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马克思那种理性思维和实践公义,两者并重的精神,的确值得参考。既然是理性思维,自然也要以批判精神对待他的著作。可惜,周舵的批判,咒骂很多,科学却很少。

注一:《读书》杂志,2007年6月。

注二The Party: The secret world of China’s Communist Rulers,中文版,联经,2011年,62-3页。

注三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ocialism, M.E.Sharpe, 中文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

注四:同上,29页。引文见马恩全集33卷333页。中文版译作“信条”,但英文版是“教条”:”His (Bakunin) programme was a superficially scraped together hash of Right and Left – …atheism as a dogma to be dictated to the members, etc.”

注五:黑格尔法哲学和批判导言》,《马克思思格斯选集》第一卷页2。关于马克思此言的较为详尽解释,请参考笔者《法轮功,江泽民与马克思》

注六《解放神学与拉美革命》

注七:《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马恩全集42卷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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