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中国建筑一百年》:为什么新世纪我们一无所有

梁思成与林徽因,潘石屹与张欣,两对建筑夫妇与他们各自时代的关系,到底建筑应以浪漫与学术为出发点,还是“商业化就是促进建筑艺术的最佳途径”。社会问题剧《中国建筑一百年》的探讨中,后一双夫妇在今日的胜利,正是因为前一对璧人在历史上无力阻止中国痛失从前的失败。而在剧目的中场,你会听见崔健的《一无所有》⋯⋯

特约撰稿人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讲师 Rossella Ferrari

刊登于 2015-12-02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由胡恩威编剧及导演,进念・二十面体制作的《中国建筑一百年》开场是这样的:扮演地产界巨人潘石屹的男演员首先亮相,兴高采烈地对嘴唱着意大利歌剧《杜兰朵》的“公主彻夜未眠”咏叹调:“晨曦到来,我就会赢,我就会赢,我就会赢。(All’alba vincerò! Vincerò! Vincerò!)”最初,演出似乎是要透过记录北京 SOHO 中国创办人夫妇潘石屹和张欣的成就,讲述一个发展与企业家胜利的故事。然而,当演出带领观众穿梭中国百年建筑史,从廿一世纪回到二十世纪,便会发现这压根儿是一个历史衰落的总纪录。

2015年9月,与世博连办的第十五届 Tramedautore 国际戏剧节,邀请了胡恩威这出社会问题剧(pièce à thèse)作开幕剧目,于欧洲享负盛名的米兰 Piccolo 剧场上演,这正是最切合不过的选择。本届 Tramedautore 的目的,正是要反思中国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尤其是在大都会的环境里的社会及文化变迁。中国崛起成为国际间的超级大国,一方面为其取得了工业及经济上的成就,但另一方面也制造了社会不公义。而对现代化的过度追求,也导致盲目的破坏和不可挽回的损失。当中损失的,不只是国家有形和自然遗产,也是其文化身份。

建筑师和他们的时代:平行参照视野

通过建筑史的棱镜,《中国建筑一百年》描塑了中国物质以至精神境界中,发展与破坏的交织轨迹。演出并置了两对著名建筑夫妻的真实故事:一对是一个世纪前的晚清改革领袖梁启超(1873-1929)之子,人称“中国建筑之父”的梁思成 (1901-1972),以及他的妻子,也是中国首位女建筑师,著名的传统建筑学者,以及备受推崇的文学作者林徽因(1904-1955)。而一个世纪后的代表,则是房地产发展商红人张欣(1965-)及其丈夫潘石屹(1963-)。

胡氏自千禧年后不久即创作出一系列关于建筑和/在剧场的多媒体作品──即透过把建筑史搬上舞台,探索建筑与剧场之间在概念上的连结,以反思中国以至全球建筑上的瞩目人物与事件。这个演出属于此系列之一,跟过往包括《Looking for Mies》、《Corbu》以及《路易简的时代和生活》等作品一样,这演出也是以呈现著名建筑师的“生活”去阐述他们活过的“时代”。这些貌似传记的剧作不为探讨私人轶事或事实细节,而着重理解他们在特定时代的社会经济状况和文化思潮,透过建筑师的个体微观去审视更开阔的公共纪录和历史观点。也如同以往的作品,尽管聚焦在似乎与香港经验无关的建筑史和历史事件之上,胡氏的作品事实上反复出现了平行的(自我)参照视野,带出对自身城市的持续关注和批判。

建筑只是一个载体吗?

《中国建筑一百年》于2011年首演,正值辛亥革命百周年纪念。辛亥革命不仅标志了中华民国的诞生,也是中国现代化和西方化的开始。演出勾勒了中国在二十世纪的历史变迁,当中包括1949年实行国家社会主义,以及自七十年代末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过渡,并由此反映出工业和技术现代化与社会文化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它记录了以政经名义被无情和刻意地污蔑的传统建筑,鞭挞了当代建筑精神从为心灵服务转变成为金钱服务,从“诗意”转变为“利润”挂帅的扭曲。就如场刊里所说,这是从梁思成与林徽因浪漫与学术地以建筑为人生使命的态度,变成潘石屹与张欣理性与务实的倾向。正如演出里的张欣这样说:“我觉得建筑和所有东西一样,只是一个载体。”对于为逐利投机而摒弃建筑美学与人文精神的资本主义,这演出提出了有力的批判,也同时为过去的时光与失落的建筑精神以至中国文明的灵魂,流露出哀悼的沉思。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张欣与潘石屹自1995年成立SOHO中国开始,建立起自己的地产王国。他们找国际著名的建筑师来设计其大型住宅、办公室、豪华别墅和精品酒店,当中包括其获奖项目长城脚下的公社。他们走红成为建筑明星的成功故事,构成了亮丽、节奏明快、和充满影像的演出头半部。作品毫不掩饰对二人的讽刺,抽取他们真实生活中的演讲和访问中的句语编成台词,呈现他们永远在媒体面前曝光,在各个电视节目里展示其企业成就的形象。

在她眼中,建筑什么都是,却偏偏不是艺术。

这一双代表商业影响力的夫妇的例行公事,被重新塑造成毫不浪漫的媒体事件:响亮却华而不实,而一直面对公众注视。他们的互动在演出中被编排成采访的形式,没有情感也不亲密,由潘石屹访问张欣有关她的创业理念和实际的建筑商业权宜考虑。张欣以“咱夫妻俩好像走江湖的猴子戏”形容二人关系。“他是负责敲锣的,锣一响,我这猴子就上场了”,这正好贴切地活现了胡恩威对于他们的工具性关系的看法。

是艺术还是利润

骤眼看,这是他们的成功故事。然而演出前半部一直隐含的嘲讽调子,反映了其真正意图,是要否定这对夫妇关于进步与利润的胜利叙述。戏中重演了张欣在2002年威尼斯双年展颁奖礼上,为她对“建筑艺术”的贡献而获得特别奖时的得奖演讲。她站在升高的讲台上闪耀光芒,仿佛就是站在成功祭坛上的人间女神。但张欣的演讲却令人怀疑这奖项于她是否真的实至名归;在她眼中,建筑什么都是,却偏偏不是艺术。正如她所说:“我们相信,商业化就是促进建筑艺术的最佳途径。”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另一端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却奉献出他们一生以研究和保育中国建筑,他们更在1949年后在中共政府里担任学术和咨询职位。他们作为学者、教育家和传统美学和施工方法的狂热支持者的个人和专业轨迹,在演出下半部中则以更亲密、含蓄和内省的书信形式呈现。这部分的内容都是抽取自夫妇二人大量的论文和讲学档案资料。他俩都认同“好建筑”就是能够依据维特鲁威关于耐用性,实用性和美感的三项建筑美德,回应周围环境,容让现代化的建设,而同时能够维护民族的身份和历史。这部分的冷静优雅与前半部张欣与潘石屹的华丽生活形成鲜明对比。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被描述为爱的故事──彼此的、学术追求的、对国家的、还有对这国家的宏伟建筑之爱。然而,最终这也是关于失去的故事。他们的奉献始终无法避免大量国家建筑遗产遭受破坏。从1957年北京城墙被拆毁开始,一直到今天,破坏依然未了。

回头一看,开场的“我就会赢(Vincerò)”并不怎样光彩或值得庆贺。

表面上,《中国建筑一百年》就是关于历史上的成功与失败对照,不容置疑的却是胡恩威的同情立场。这个演出从人文的角度,清楚地表明其对“失败者”的坚决支持和对“成功者”的反对,维护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否定实用主义和现实政治。此外,两对夫妇的平行故事也探究了文化崩坏与西方化的复杂性,即这两者的出现并不一定等同真正的现代化。在保育与更新的重点争论上,后者也不一定优于前者。

而这当中最根本的讽刺是,在某程度上,他们其中一双夫妇在今日的胜利,正正是因为另一双人在历史上无力阻止中国痛失从前的失败。更讽刺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京胡同的故居,经过保育者与张欣、潘石屹一类发展商的长期斗争后,终在2012年被夷为平地。回头一看,开场的“我就会赢(Vincerò)”并不怎样光彩或值得庆贺。

失去的人文精神

在两段建筑价值取向极端反差的传记之间,是一段中国与世界历史,以及中国与世界建筑的时间表之投映。从现在一直回数到1911年,道出了现代中国在文化结构和物质风景上,在这百年间如何被永久改变。在演出中间插奏这段时序,不仅是为这两个相隔一世纪的故事提供过渡,也关键地道出了这演出对“失去”这概念的讨论。失去的不只是建筑物,也是中国的“人文精神”。受九十年代急遽市场化,以及1989年天安门事件诱发的反乌托邦情绪影响,这论调一直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间流行。《中国建筑一百年》在中场配乐中用上八九学运的非正式主题曲──崔健的“一无所有”,或许就是为了侧写六四。配乐从原本的摇滚版开始,随后是严肃的纯乐器变奏。这当中隐含的讯息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一代的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虽然在八十年代曾经复兴,却在九十年化终于败给潘石和张欣之流的唯物实用主义。正如林徽因在演出里说:“知道一个民族在过去的时代里曾有过丰富的成绩,并不保证他们现在仍然活跃繁荣。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到了连祖宗传留下来的家产都没有能力清理或保护,乃至于让家里的至宝毁坏散失,或竟拿到旧货摊上变卖,这现像却又恰恰证明了我们做子孙的没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经到了不能再堕落的地步。”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图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剧中的高潮一幕,是当梁思成无力地眼睁睁看着北京古城墙被“残酷无情”地清拆,而这仅仅是发生在林徽因因肺结核早逝两年后的事。演出在此时结束,由一把冷静的画外声音朗读,加上屏幕同时投映出北岛的“回答”。这首经典诗作是为回应1976年4月5日在天安门广场的一场民众抗议而写下的,而这诗在后来也可算是变成1978年民主墙运动的宣言。这处的借用重申了胡恩威连结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时代)与六四精神的意图。浪漫诗人徐志摩(1897-1931)既是这对夫妻的好友,也是林徽因昔日的倾慕者,为了出席她在北京的讲座遇上空难而亡。其诗作和生活片段反复以声音、视像或文字出现在演出之中,也是这部作品另一个与五四运动的联系。

这骤眼看来纯粹是关于概念与美学的演出,注入了政治的意义。

此外,北岛的诗也反衬了张欣与潘石屹一段结尾的配乐──当代流行曲光良的《童话》。在正面而轻浮的上半部结尾放出这首歌,就似暗示“你要相信”童话的快乐结局。这与黯淡的下半部,北岛诗中对批判独立、“我不相信”的挑衅声明,形成很大的落差。与张欣与潘石屹的商业成就相反,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知识追求没得到一个好下场。

这些对五四和六四时代的文本参照,为这骤眼看来纯粹是关于概念与美学的演出,注入了政治的意义。这同时也为文本增添了多一层的意义,连接到香港当下的时事议题上。看到演出尾声,很难不令人想起来2014年的学生运动、学术自由的缩减、以及无论在北京、内地其他地方还是香港,同样地不停地失去的建筑记忆。

《中国建筑一百年》从声音开始,也由声音结束;从开场歌剧的“胜利”声明,到结尾反抗、怀疑的诗意见证。“我不相信”,视觉上伴随的却是鸟瞰不复存在的北京之历史照片。这鸟瞰视角透露出对消失的古都之怀念,也呼应了北岛诗中“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百年中国文明的毁灭。《中国建筑一百年》在质疑现代中国串连政治和美学革命的激进后果的同时,也为中国史上的两代人与两个世纪之间的文化鸿沟,传递了忧郁的沉思。

中国建筑一百年

日期:2015年12月4-6日

地点: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 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号

票价:HK$480,HK$280,HK$190

网址:www.zuni.org.hk/new/zuni/web/default.php?cmd=performance_detail&id=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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