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五十年!中平卓马与森山大道

他们共同发展了一种新摄影,但中平在摄影方面迅速展露的天赋,令作为友人的森山大道亦产生一种竞争者的警惕。东松照明曾说:“如果说中平是一把剃刀,那森山就是一柄斧子。”剃刀口快锋锐,能瞬间切割或撕裂对象,而斧子虽钝得多,但持续性好,几斧劈下去能砍下一棵大树。

特约撰稿人 金晶 发自 上海

刊登于 2015-10-16

编者的话:日本摄影大师中平卓马上月去世,其作品曾颠覆时代摄影主流,重新界定了现代日本摄影,其影响则跨越国界时空。我们特别制作此悼念专号,华语最重要摄影评论家之一顾铮的文章,对中平其人其作,重新阐发,多有洞见;研究者金晶之文,则讲述了中平与森山大道两位摄影家之间,半个世纪的友谊与对峙……

《都市、风景、图鉴》。摄:端传媒
《都市、风景、图鉴》。

中平卓马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啊,森山大道先生会有多么唏嘘呀。记得他曾在《犬的记忆》及《终章》中多次充满感情地追忆这位老友,想必现在多少难以摆脱茕茕孑立的孤独感吧。

中国的摄影爱好者对森山大道比较熟悉,而作为森山先生的挚友兼对手,中平卓马的作品及生平却甚少被提及。也难怪,比起森山这样一位纯粹的摄影家,中平卓马涉猎的领域更广:他早年在综合刊物《现代之眼》担任编辑,后来受东松照明、森山大道等人影响,半路出家投身摄影,说起来森山还算中平刚入行时的老师呢。

两个尚无名气的年轻摄影师

森山曾在文中三次提到和中平卓马相识的情景:时间是昭和三十九年(1964年),地点是新宿东口爵士酒吧“Acacia”,介绍人是东松照明。多年后森山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中平戴茶色眼镜、略神经质,瘦瘦小小地躲在穿黑色大衣的东松后面。两人一见合了眼缘,此后更是因为住处相近,整个夏天便经常结伴出行:游泳、喝咖啡、拍照、谈摄影。

这两位摄影家最初的思想碰撞便是从那种近乎不务正业的玩耍中开始的。这一切总是发生在炎热的午后两点,两人酣畅淋漓地在逗子附近的海湾潜水戏耍之后。中平用鱼叉刺鱼很拿手,森山则是擅长用凿子挖鲍鱼。游够了,他们便坐在岩石上吹干身体,一面对摄影杂志上刊载的照片评头论足,交流对摄影家们的看法——不,比起交流更加接近于一种批判吧,森山在文中回忆道:

“所有的摄影家都成了俎上鱼肉,任我们用语言宰割了。中平的舌锋仍是锐利得不饶人,把所有人都批了个遍。”

尽管森山后来也曾自嘲作为两个当时尚且没有名气的年轻摄影师,这样的批判多少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然而很明显,森山和中平后来一起质疑以往的摄影制度,甚至对摄影的本质投以怀疑的目光,那种尖锐和默契是可以追溯到这个时期的“岩上论影”的。

接受“挑衅”

身为前辈的东松照明曾比喻道:“如果说中平是一把剃刀,那森山就是一柄斧子。”剃刀口快锋锐,能瞬间切割或撕裂对象,而斧子虽钝得多,但持续性好,几斧劈下去能砍下一棵大树。这个比喻精准地体现了中平和森山性格特质的不同。

这种差异在他们合作《PROVOKE》(《挑衅》)时期就已表现出来。《PROVOKE》是一本带有浓厚的挑衅性的视觉杂志,在政治风云动荡的60年代末,曾对当时的摄影实践及批评产生巨大冲击、深受年轻人欢迎。却非常短命,只出版了三期就终刊了,主要发起者为中平卓马和多木浩二,森山大道是从第二期加入的。据森山回忆是中平拿着印好的第1期亲自来请,而他出于和好友合作的诱惑,更重要的是被第1期中的某些东西触动,接受了这份“挑衅”的邀请。

《PROVOKE》时期的森山和中平工作方式有很大不同。中平除了摄影,更是出现于各种集会场合,思想活跃、妙语连珠的他很快成了学生们崇拜的领袖;而森山却对政治毫无兴趣,甚至编辑会议扯到了此类话题,他也会默默退出、去暗房处理心爱的照片。然而两人在并非平行的道路上尚能很好地找到交叉点,那就是摄影。森山会陪集会归来的中平深夜上街拍照,直到后者将当天的习作冲印出来,两人再一起去喝酒闲聊。

来自好友的警惕

他们共同认可并发展了一种新摄影:以粗糙的颗粒、镜头激烈的摇晃、画面的模糊为特征的纪实写真。为了反思摄影界的现状、发掘与当时的主流现实主义不同的表现手法,中平和森山大力推广这种数年前已在美国开始流行的摄影风格,中平的表现似乎更为激进。摄影批评家暮泽刚巳评论道:“一种想要推翻过去的冲迫力,让从未受过正规摄影教育、几乎可以说自学成才的中平只花了数年时间,便站到了摄影界的前沿。”

这种咄咄逼人的迫切感、以及他在摄影方面迅速展露的天赋,令作为友人的森山大道亦产生一种竞争者的警惕。在《犬的记忆·终章》中他提到一件趣事:《PROVOKE》第二期的主题是“色情”。针对这个本身极具挑衅的主题,森山早早便决定以私摄影的手法来完成作品:即,让照相机介入自己与女友相处的私密空间。与如此大胆的破题相比,中平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在夜间的街头取景而已。然而知道好友拍法的森山仍然感到:“只有中平卓马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我最大的挑战者。”

中平卓马始终追求一种“将一张照片背后所隐含的个人意图彻底抹去的行为”,也就是把摄影中的“我”抛弃——放弃个人作品的独占,以达到无限接近现实。他的作品风格单纯明快,不加修饰,竭力抹杀照片中的仪式属性和不彻底的主体性。他的观点对森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至于他多次提到中平无意中说的一句话:

“长着一张悲哀脸的猫。这样的图片在图鉴中是不存在的。”

正是这句话使得之前一度致力于拍摄“悲伤脸、可爱脸”的猫的森山大道,开始重新质疑、审视自己的摄影。

记忆与身体的断裂

中平卓马和森山大道的交往,始终伴随着一种对接近的思想和相投志趣的共鸣,同时又各自保留一部分相异的特质和见解,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数十年的友谊。诚如森山所说:“既是同道,又始终保持着互相挑衅的关系”。然而随着《PROVOKE》的终刊,后来的中平逐渐否定了《PROVOKE》时期“粗、晃、糊”的理念,烧掉了大半照片。而森山却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更远,直到90年代迎来狂热的追捧。

1977年,中平卓马因酒精中毒在家病倒,引起严重的失忆和语言障碍,康复后他的摄影风格再次发生变化,开始强调精神和肉体的“治愈”。用暮泽刚巳的话来说,中平40年的从影经历,其摄影观的几度变迁和修正,导致了作品风格连贯性的断裂——同时也可看作是一种记忆与身体的断裂。

这再次验证了东松照明的先验性比喻:在摄影之路上,中平卓马难道不是譬如剃刀,锋芒毕露一针见血,却如飓风一般,激烈而变化不断地存在着;而森山大道,相对地却如斧子,坚实而又持续地走在自己信念的道路上吗?

然而无论他们是相向还是相对,能够理解中平的也必是森山,因此他说道:

“正如中平毕生只扮演中平卓马这一个角色,我也唯有将属于我自己的这个角色,坚定地演绎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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