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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劳百年离家路(下)

想去海外淘金并非易事,体检、中介、培训,几乎样样都要钱。“第一桶金”还没到手,菲劳就要花光积蓄甚至借款。

特约撰稿人 赵龙 发自菲律宾马尼拉

刊登于 2015-10-06

(前情提要:菲律宾人海外务工的百年浪潮,将一批批的年轻人送出了国门。从最早的专业外劳,到如今的“家庭帮工”,菲律宾几乎成了一个靠女人撑起的国家。这其中就包括我们的主人公Toyla,她决定走出家乡,到马尼拉寻找海外工作的机会,踏出了出国的第一步。与此同时,不同地区的雇主,也在通过马尼拉当地的中介,物色合适的人选。)

Mabini街上的香港和台湾中介,多数集中在一起。不少人为了增加申请的成功率,往往会同时向这些中介提交多份申请。

在其中一家遇见王生时,他刚刚下飞机不到一个小时。白皙高个,金边眼镜,油头一丝不苟梳向脑后。“非常忙,只呆一晚,明天就飞印尼。”他一边快速翻看着劳工简历,一边招呼我。言语中,透出港人典型的礼貌和干练。

尽管职员一再笑着强调,这不是老板,但还是能感觉出他们对王生的敬畏。可以理解,这些从香港等地前来对接的合作方,处于产业链的上一层;他们手中握着大量订单,决定着招工数目和质量。

王生供职的中介位于香港将军澳,主要服务当地社区。而旺角则是全港中介的集中地,三千多家中介,大都汇聚那里。几乎每家每月,都有职员像王生一样飞往周边,源源不断地将劳工带回香港。

每月飞一次菲律宾和印尼,从业20年的王生已习惯这样的节奏。随着香港社会老龄化程度加剧,对家佣的需求量不断增加,而菲佣和印佣因为英文程度好,占据了主要市场。经过面试,王生每次会带回十多名劳工,“没有淡旺季,20多年生意都顺顺利利”,即使是三年前因“人质事件”而菲港关系紧张时期,依旧如此。

香港的女性菲劳多集中在家政行业,这与多集中在组装线上的台湾不同。严格来讲,台湾并不允许“家佣”存在;只有生活不能自理人士,由医师评定具备资格后,才能请“看护”。政策相对宽松的香港,给菲佣提供了相对庞大市场。

“流水线上的工作太单调了。”29岁的Ana,刚刚结束台北两年的工作,正准备申请到香港,腼腆地她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能说简单中文。尽管听闻身边姐妹抱怨过,做家佣自由时间太少,不过她还是期待到想象中灯红酒绿的香港看一看。而传闻中,拥挤的香港居住空间,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在马尼拉,大多数中产以上家庭,提供的佣人房也不过三四平方米,刚刚放下一张单人床。

受训人员正在参与家政工作坊。摄: Dondi Tawatao/端传媒
受训人员正在参与家政工作坊。

“比起家佣,我更想去香港做售货员。”Ana提起香港,掩饰不住的憧憬,转而划过一丝失落,“可是从没见中介招过,只能想想罢了。”

香港法例保护本地劳工的就业,外籍劳工来港,大部分都是从事家庭帮工。法例规定,一旦以家佣身份申请来港,便不得从事其他行业。因此Ana的售货员梦,很难实现。

Ana和Tolya 都拥有大专文凭,这让她们在激烈的竞争中,更有吸引力。

菲律宾大大小小的学院并不少见,CMA的Ellen Sana介绍说,美国殖民期间,修建了不少学校,大大提升了当时的教育水准;如今教育水准一路下滑,大大小小的院校质量层次不齐,但教育商业化的普及,使得获取一份两年制的专科文凭并不难。据CMA统计,如今在香港工作的菲劳,60%以上有专科学历,27%更持有本科文凭。

不管是怀着“美国梦”、“中东梦”还是“香港梦”,她们只能凭借这些文凭跨进面试的门槛;要想拿到真正的“offer”,还需经过重重关卡——那是一个庞大的产业链。

菲律宾劳工部在30多个国家设下的分支机构POLO(Philippine Overseas Labor Offices 菲律宾外劳办事处),像是蔓延至世界的信息终端,每日源源不断地收集着各地雇主的“订单”信息,通过审核之后,汇聚到菲律宾海外就业署(POEA);与此同时,有出国意愿的菲劳也可以向POEA登记个人信息。

于是POEA成为同时汇聚“订单”和“菲劳简历”的信息大本营。双方的需求在这里匹配,成为菲劳申请offer的第一步。

菲律宾外劳出国流程 图:端传媒设计部
菲律宾外劳出国流程

这个过程中,雇主和菲劳出于便利的需求,首先催生了“中介”这个庞大的行业。事实上,“匹配”面试的过程往往由中介完成,等最终结果敲定后,再向POEA报备,办理正式手续。

面试一旦成功,意味着菲劳拿到“有条件录取”,随后便是一系列繁忙的“新生培训”。不论国家和行业,所有菲劳都需参与“行前座谈会”(PDOS)——了解办理手续的流程、出国线路、搭乘交通等各个方面。对于从事“家佣”的候选人,则要另行参加所在国的语言和文化的基础培训。这些需要花费一到两个星期时间。

而由菲律宾教育和技能发展局(TESDA)提供的技能培训,最负盛名。这是“新人”获得“十八般武艺”的修炼集中营。

炉灶、厨具一应俱全的家庭厨房,洗涤、烘干、熨烫一体的洗衣房,和实体大小一模一样的酒店样板间,木工、车床、电焊设备完善模拟车间……这里几十间教室,提供包括烹饪、酒店、服装设计、语言、半自动化在内的240多门课程。每个课程需要花费一个月到半年不等的时间。

德国公司在这里设有推广自动化操作系统的工作间,韩国政府通过基金会捐助了3D动画设计学院,日本企业资助有日式餐饮培训课程,本地华社则捐建有主打绿色能源应用课程的学院……冠以政府或企业之名的项目,有些“定向委培”的意味。

TESDA公共关系处执行总监Aldrin介绍说,除了直属的分校外,菲律宾全国还有2000多间TESDA认证的私立培训中心,这是菲劳催生出的另一个庞大产业。有些实力强大的中介机构甚至办有自己的培训学校,“自产自销”提供菲劳出国的一条龙服务。

当菲劳完成这一系列培训,拿到POEA颁发的培训结业证书,体检合格,才意味着真正的offer到手。

第一桶金

受训人员正在参与家政工作坊。摄: Dondi Tawatao/端传媒
受训人员正在参与家政工作坊。

白手起家,这几乎是所有菲劳走出国门前的窘境。

护照费、体检费、保险费、政府服务费……几乎样样都要钱。即使拿到offer, 也让本身就是低薪行业出身的底层“月光族”不堪应付。

菲律宾政府规定,对于“家佣”和“海员”这两项务工人员,不得收取中介费用;对于其他行业,则根据不同地区,做出限制。例如,赴台的工厂工人,中介费不得超5万比索。但菲劳涉及国家和地区众多,菲律宾法律条文又常常和雇主所在地的规定相冲突,如香港政府就允许,中介可以收取第一个月薪水一定比例的中介费。

这种情况下,产业上层的中介收费混乱,常常收取超出规定的高额费用,而求职心切的菲劳大部分都选择忍气吞声。有过海外工作背景的Ana,按中介的行话讲,叫“回锅工”——之前的工作让他们小有积蓄。而对于Tolya这样的“新人”来说,这些费用并不是小数目。

可钱从哪里来?菲劳产业链由此催生新的一环——个人借款业务。

台湾人Jack在Malate经营的公司,是最早的一批个人借款公司。同周边的中介公司相比,不到五十平方的办公室,气氛安静,略显低调,但却牵系着数万菲劳的身家。

“首次出国的菲劳,一般需要借7至8万比索;对于金融机构而言,这并不是一笔巨款。”Jack介绍说,国际性金融机构并不屑于做这种小额“个金业务”;本土银行如Metro、BDO,在海外又很少有可以收款的分支机构;加上在香港等地区,菲劳可以自由转换雇主,难以监控还款来源——这就给小型放款公司创造了生存空间。

严格来讲这样的“放款公司”,属于金融周边产业,并不是金融机构。对于菲劳来说,借款并不难。通过面试之后,持有中介合同以及国家调查局(NBI)开具的证明,经过核实,最快当天就可以拿到现金。

一部分缴纳中介费,一部分留给家人,剩下的则作为自己的备用金。对于零基础的菲劳来说,这笔钱相当于雪中送炭。

从台湾到香港,从中东到韩国,这些放款公司有各自不同的专属条线。菲劳在这些地区安顿之后,便可通过各家公司在当地的合作方进行还款。Jack的公司在台湾的“全家”、“7-11”等便利店,铺有众多网点,菲劳还款十分方便。而不具备条件的菲劳,在借款时便向放款公司开具“期票”(承诺即期或于规定的若干天内,支付一定金额给执票人的本票),每月定期汇款进入个人账户,而放款公司只需定期去银行“轧票”(兑现上述期票)即可。

原则上,菲劳要在出国的12-14月内还清借款。按照行规,每月还款额是其工资的1/3,剩余的分别寄给家人和留作己用。

7月底,Tolya再次来到Malate时,已拿到offer。她即将前往台湾新竹科学园区一家电子厂,在那里经过一个月的培训后,便会成为流水线上万千菲劳中的一员。几乎没有积蓄的她,向一家放款公司借了8万比索,年利率23%——“这还是老板打了折的。”放款公司的人员说。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可能加班。每天满12小时,每月就能赚3万比索,这样还完债还能有积蓄。不给加班,我就不去了!”和满是兴奋拿到香港offer的Ana不同,Tolya一脸随时展开战斗的紧迫感。

负债出国,第一年往往是最艰难的时光。Jack说,曾有大批越南女佣因为最终还不起高昂的中介费,选择逃跑,导致政府一度暂停了越南家佣入台。

熬过这一年,“第一桶金”才刚刚开始。

何时归途

受训人员在工作坊进行酒店管理训练。摄: Dondi Tawatao/端传媒
受训人员在工作坊进行酒店管理训练。

每年圣诞节前后,是菲律宾机场最为繁忙的时节。不单是因为游客,还有菲劳集中返乡。他们穿过机场专设的OFW(海外菲劳)通道,丝毫不嫌麻烦地拖着电视、电脑、童车等五花八门的礼物,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迫不及待地奔向期待已久的亲人。

这也是Tolya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画面。

“高工资,大房子。”大多接受采访的菲劳,对于梦想,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每一个外出的菲劳,身上都肩负着一个至少三口人以上家庭的重任。除了给父母、儿子赚生活费外,Tolya希望有朝一日能攒够钱,在家乡的镇上开一个加工纯净水的小水站,给家里买一座大房子。

在离马尼拉3小时车程的Batangas,我们看到了“梦想照进现实”的例子。那是一个极为偏僻、连地图都不曾标识的小山村,却因村民外出打工发家致富,被媒体冠以“意大利小镇”的名号。来到这里,丛林密布的山坡上掩映着一栋栋意大利风情的别墅。它们大多三层高,设计别致,材质考究。

Jhun Mansino在意大利米兰打拼了24年后返乡,花费近400万比索,建起了现在的房子。他介绍说,单是这个小山村就有700多名村民,在亲戚的带领下,先后前往意大利打工,村子的面貌也随之不断改变。这是菲律宾赚取外汇,成功反哺家庭的一个缩影。

“菲劳带来的外汇收入,正以每年4.9%的速度稳定增长。”菲律宾央行副行长Diwa Guinigundo表示,海外劳工每年为菲律宾带来将近200亿美元的收入,占整个国家GDP总量的10%。

目前,这些外汇主要来源地是美国、沙特阿拉伯、阿联酋、英国、新加坡、日本、香港等地。而这些外劳数量,还在以每年200万的速度增长。

“何时会大面积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对于这个许多人好奇的问题,Diwa Guinigundo 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确实,在南海局势紧张的当下,任何关于中国的话题,都显得有些敏感。

随着中国国际化程度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在华定居和工作。在北上广等经济发达地区,对于高质量家佣的需求正日益旺盛,但直到目前,中国还未对菲佣开放市场。

“中国本身存在大量劳动力,需要消化;开放外劳,进而本国劳工就业造成的冲击,相信是中国政府首要忧虑。”拉莫斯说道,尤其是在两国关系暂时紧张的当下,本届阿基诺政府任期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对此,暨南大学菲律宾研究中心副教授代帆给出的意见是,采取“菲佣配额制度”。他认为,菲佣市场和国内劳务市场并不存在明显的竞争,政府可以每年为大城市提供一定配额的菲佣,这样既可以满足市场需求,而且也可以解决非法存在的“黑菲佣”问题,更可以让菲律宾形成对中国市场的依赖。

“目前中国对菲律宾的经济影响力实际上不大,远远比不上日本等国。”代帆说,从近期菲律宾与港台两地的争端中可以看到,菲律宾对两地的大量劳务输出,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菲律宾当局的政策,最后以让步告终;长远来看,值得中国大陆政府借鉴。

然而即便如此,将千万菲劳捧作“国民英雄”的政府,是否真的发自内心鼓励劳工走出国门,仍然是个疑问。

“菲律宾其实是个有些自傲的国家”,台湾人Jack说起话来十分坦率。他认为,作为曾经的亚洲强国,出于国家形象的考虑,菲律宾政府并不是真心提倡菲劳输出,尤其是女佣。近两年,在给菲劳办理贷款业务时,一些部门的刻意设障,让他感觉尤为明显。

“把菲劳捧作国民英雄,纯属无奈之举。菲劳走出去,影响国家形象,但政府又不好公开说出口;说出来,这个贫富落差如此大的社会,谁来养活这些人口?”Roy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言谈间有些激动。

在美国他们是护工,在香港他们是家佣,在中东他们是建筑工人和服务生……在Roy看来,菲劳这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提供了一个观察菲律宾人性格的视角:他们温和,做事勤恳而又吃苦耐劳。而背井离乡,丢下家中的老人和儿童,到他乡打拼,也是迫于生计的无奈。

事实上,阿基诺三世早在竞选总统时就许诺,降低贫困率,创造就业,让更多的人回到亲人身边工作。

“而现在呢?我们不想远赴他乡,我们想和家人在一起工作,和所有的菲律宾人在一起。”采访Roy的当晚,我和其他几个菲律宾同行,在malate的一个酒吧聊到很晚;话题到最后,众人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可能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们的眼眶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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