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关于浅水湾,你应该知道的两对爱人

张爱玲写《倾城之恋》,而白流苏的浅水湾不是海明威的;海明威夫妇的浅水湾不是奥登和他的男友的⋯⋯只有海明威的打字机至今还在我们可以去到的酒店里,成为不知谁人的记忆。

特约撰稿人 林郁庭

刊登于 2015-09-30

浅水湾海滩摄:张百铭/端传媒
浅水湾海滩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个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张爱玲《倾城之恋》

在《倾城之恋》里,白流苏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由沪抵港豪赌一场,誓言钓得众人觊觎的金龟婿。她的香港初印象,无非要为心境染上各种刺激性的色彩,开战前暗暗厮杀个没完。从闹区翻山越岭到港岛之南,颠簸一路的流苏,终于见着蓝绿色(而不犯冲)的海,明媚的浅水湾,主战场。

我亦多次随着中环出发的双层巴士往浅水湾,穿过街市古庙、绿草如茵的跑马地、各色人等宗教混杂的墓园,疾行于狭窄蜿蜒的滨海公路,惊心动魄处,几要贴着山壁而行,任一窝蛮着腰肢横不稍让的树丫划顶而过,一个急转,又像要冲出黄土崖红土崖,掉进泛着美丽颜色的热带海洋。能于这般险路毫不在意高速行驶,也只有香港的大巴驾驶,个个功夫了得,让人安稳抵达目的地时,更觉生之喜悦。

海明威的打字机

造访浅水湾,似乎总在阴沉的午后。暴雨之后,南中国海再不见原有的蓝意,翻腾浊浪尽头,仙山一座座,渐次升起。目送渡船渐行渐远,海天之际,一层亮似一层;日暮了,方才亮起的瞬时暗去,云破天开那一角蓦地映上一抹腥黄,残红尽了,一点点潜进比海更深邃的夜。

穿过夜幕向天空绽放的那朵百合,出自建筑名家福斯特(Norman Foster)之手;这一头的得奖设计,是拆了昔日的浅水湾酒店,原址上盖起波纹状高级公寓,挖空的心口,透出一方山的苍绿。充满殖民风情的二层露台餐厅和商场,仿照原酒店迎宾门面重建:穿过椰影花阴,西班牙喷泉,登上圆裙般开展的大回旋梯,回首一望,格状遮阳棚下的海,已笼进烟尘里。

莲花灯,竹酒吧,顶上懒洋洋转着装饰风扇,玻璃柜陈设的银餐具,镂花茶罐,东方猎奇旅游书,好莱坞影星的笑颜。残存浅水湾酒店记忆的长廊另一端,还有一部海明威用过的打字机。

1941年2月,海明威与第三任妻子玛莎.葛洪(Martha Gellhorn)抵达香港,准备前往中国内地。尽管浅水湾酒店过去亦接待过萧伯纳、毛姆等文豪,如海明威夫妇这般星光熠熠的组合,真是不多见:富于正义感和冒险精神的葛洪,是优秀的战地记者,以文思敏捷、观察入微著称,素有才貌双全之名;刚于前一年发表《战地钟声》(For Whom the Bell Tolls)的海明威,声望与销售量都持续上升,遂让他走入《战地春梦》(A Farewell to Arms, 1929)之后,睽违已久的另一波高峰。海明威与葛洪相识未久,即相约至西班牙采访内战,恋情迅速升温,他第二段婚姻于是告终。1940年底,海明威办妥离婚手续迎娶葛洪,预计回到古巴的寓所悠哉一阵子,新婚的妻子却提出更另类的蜜月主意。葛洪执意前往两人都不熟悉的亚洲,采访中国战情,不是特别热衷的海明威,终究被说服同行。

在香港,他们乐不思蜀。日军进逼下成为孤岛的上海,光芒逐日黯淡,它在南方的姐妹城市与对手,则愈加散发惑人光采──随着战乱大量涌入的人口与资金,尽管为香港带来不少问题,却也让它在欧战阴影与隔岸的中日战火夹缝中,享有从所未见的繁景。海明威纵情饮宴、社交、打听新闻八卦,在量浅的葛洪从聚会中先行告退时,总不忘调侃,说她要探城市的脉动去了。停留香港一月余,中环、跑马地、高级餐厅、名流欢聚的场子,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身影;窄街勾揽芳客的流莺,暗夜中提粪桶(夜香)的佝偻老妇,血污里打滚的霍乱伤患,鸦片窟骨瘦如柴的瘾君子,往来填烟管、任人猥亵的小奴婢,也深入他们记忆。

有一回他们来到新界,望向一水之隔、铁丝网划开的边界(若是今日,从乡野风光浓郁的新界看高楼处处的深圳,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海市蜃楼),葛洪想望的战区,只是一片烧焦的村庄,休耕的田地,铁丝网上吊着村民晾晒衣物;可以看见他们丢骰子、玩牌戏,矮个儿日本兵无精打采地盯哨。之后,海明威夫妇进入两军对峙的广东前线,没看到交兵情形可供报导;战地司令特别为他们举行军事演练,部队向模拟的日军营地进攻,展现良好训练与纪律、视死如归的精神,这头喊呐得地动山摇,更南边真正的日军阵营,依旧不动如山。贵宾们接着同将士观赏了抗日爱国剧的演出,估量广东战区大抵如此,期望战时首都的重庆能带来更多收获。

蜜月似乎结束了

他们在香港见了宋家两姐妹,对于孙中山遗孀的庆龄印象很好;孔祥熙夫人霭龄的黑丝绒钻石排扣旗袍,虽让葛洪大为惊艳,这位贵气逼人的夫人,予她的观感并不好。他们在重庆有机会二度访谈的蒋宋美龄,“如同最时新、最耀眼的电影明星般美丽,有着迷人的双腿”,葛洪这么形容。不难想像这位英语流利、深具个人魅力、熟稔媒体掌控的第一夫人,在美国演说寻求奥援,总能获得广大回响。三人在第二次会面留下一张难得的历史镜头:葛洪身着套装露出长腿,对着女主人微笑;蒋夫人的花布旗袍配上缎带系的大草帽,看来写意而休闲;海明威愉悦地坐在两位美人之间,好一幅花间行乐图。可别惹上“中国女皇”,海明威说,蒋夫人优雅地提醒他们,欧洲人还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伟大的中国已经有政治文献了。

中国三周,成果相对乏善可陈,葛洪致友人信中提到,她作为战地记者的素养与信念受到考验:知道说真话反而讨人嫌、没人信。挟着与白宫的良好关系及罗斯福总统的介绍信,海明威夫妇一路受到高规格接待,出入搭乘权贵才上得了的航机,在重庆借住宋子文宅邸;尽管战时物资缺乏,接风宴席上总少不了山珍海味,喝着“与海明威夫人金发同样颜色的美酒”,教他们如何严词批判以报主人盛情?纵使对蒋宋家族领导的国民政府抱有疑虑,对其专断与诛锄异己不认同,这个拿了美援誓言抗日的政权,毕竟是美国在东亚的重要盟友,两人公开发表的文章,遂不免避重就轻。他们闭口不提在重庆见了周恩来,直到1978年葛洪出版回忆录,才首次谈及该次会面:“如果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要带我去上都(Xanadu)的逸乐宫殿…给我一分钟带牙刷,我就跟他走了!”海明威夫妇显然为周的风采才情所动,在当时却不便公然表明。

重庆之后,他们飞腊戍,在中缅公路分手──葛洪到新加坡、荷属东印度继续采访,海明威回香港。蜜月似乎结束了,他们于1945年惨烈离婚。

诗人奧登和他的同性爱侣

1938年初,一对英国来的才子佳宾亦驻足浅水湾。应出版社之请东游的诗人奥登(W. H. Auden)与小说家伊薛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于中国访查四个月,隔年出版《战地行》(Journey to a War),伊薛伍德生动的记事辅以奥登富于象征手法的诗作,共同记述两人自港入广州、汉口、郑州、徐州、西安、金华、上海的火车和渡船之旅。尽管他们于香港社交圈遇到的“领导人物聪明而风趣/西装剪裁合宜,穿着挺拔/关于一个贸易城市的规矩/他们有很多文雅寓言可话”,两人对这城市无多可言。对奥登来说,中环的汇丰总部大楼似乎道尽了香港:“我们的银行家在东方竖立/一座适于喜剧缪思的圣殿…各人自有人生丑角戏演/纵然人生既不讨喜亦非游戏。”停留十多天后,两人离港前往广东。

这对从未游历“超过苏伊士运河以东”的菜鸟战地记者,作梦般地兴奋上路,如窥伺镜里乾坤的爱丽丝──一到中国,就醒了。(“如果我们是真诗人…无疑会携手欢笑而行,在原野中为彼此编织野花冠。但我们如此混乱而物质主义…”伊薛伍德如是说。)如同海明威夫妇,他们也给人四处带着应酬,兴致盎然看着宴席上的水彩道具:像画笔的筷子,如色盘的酱料小碟,好似洗笔水的茶碗,居然还有擦筷子的抹布!尽管陪伺阵仗不如海明威夫妇的豪华,偶尔领路的人会吹嘘,说他们跟英国国王很熟,而愈被待为上宾,也愈看不到前线:最接近的战场是躲空袭的时刻。他们想采访八路军、新四军总没机会;终于贴近烽火线的一次,在城陷之前被送回来;迎宾活动不乏精心打点、阵容坚强的日军暴行控诉团,奥登说像村民唱诗班。

他们觉得孔祥熙让人想起巴尔扎克;瘦高的杜月笙是中国版的人面狮身,有一张像是石头削出来的脸;蒋宋美龄与其说漂亮不若是活泼,神态自若,魅力惊人。她显然深谙应付各种来宾之道,“随其意志,她可以成为富有文化素养、懂文学与艺术的西化女士;讨论飞机引擎和机关枪的科技专家;医院视察官;妇女联盟主席;或朴实、真情流露、小鸟依人的妻子。她有骇人、慈霭、俐落、残酷的一面,”伊薛伍德写道,“奇怪的是我从没听任何人提起她的香水──我们两人都没闻过那么好闻的味道。”在公开场合如鬼魂般阴森的蒋介石,私底下却是温和害羞的人。被夫人挽着要拍合照,他在奥登的镜头前又僵硬起来,“如同小学生被告知要站直。”

《再见,柏林》卷首,伊薛伍德说,“我是快门打开的相机,挺被动,只纪录不思考。”他的叙事向以精准细腻、冷静逼真著称,追忆旅德四载见闻的《柏林》系列,为威玛共和后期与纳粹兴起之交那个迷人、无所拘束、却又风声鹤唳的柏林,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不管虚构还是有所本,他笔下那些性格突出、活灵活现的人物个个让人难忘。约莫同时期完稿的《战地行》日志,亦带着客观详实中闪动慧黠谐谑的特色,对历史人物的观察饶有意趣;描绘战火阴霾下的山河大地、认命而勤敏不懈的农民,悲悯中难掩抒情──他不讳言自身局限,竭力勾勒出的中国,飘摇在西方人的远东迷梦,以及了无诗意的实境边际。奥登关于此行的诗作,带着早期现代主义晦涩朦胧的风格,梦魇翻腾之中,不平之鸣似天雷而降──他自己事后看来,觉得太“说教”了。《战地行》于1973年出修订版,奥登在新增序文中指出,早在1938年,两人的直觉都把中国未来寄托于毛和共产党,而不是蒋介石与国民党。

“当然,我们蠢到去信服某些西方记者热烈宣扬的那一套,说中国的共产主义大不同而无害,是一种非极权的农村民主,”他的结论是,“真实政治的第一条格言,就是不论自己意识形态偏好为何,永远不要去支持失败者。”

他们去了海明威没去过的地方

他们搭船至上海,首先看到外滩,“伟大城市的门廊”──但那也只是门面。把这些让人印象深刻的高楼“丢弃于不健康的泥滩”上,远离它们千里外的同类,正是一股“纯然无情的竞争精神”,伊薛伍德说道,“最大的野兽一路推进至水畔;背后则是一伙肮脏破旧的较小房舍。”这城市里应有尽有,或许好酒难存,但尚有足够的琴酒、威士忌“可浮起一整队战舰”;要女孩或男孩,在澡堂和妓院有得找;在高级的地方抽鸦片,像下午茶一般,由托盘呈上;可以同和平饭店顶楼餐厅经理闲话欧洲皇族、希特勒之前的柏林,亦可向珠宝古董商订制第五街、庞德街同等级奢侈品。万恶城市里若真感到丝毫悔意,到处都是教堂可供告解。

最终的上海之章迥异前文的疏离,充满伊薛伍德所谓“用意良善的观光客、自由派人道主义知识分子”的义愤与批判;毕竟,他们借住的英国大使私邸位于法租界,走出花园洋房看到的另一个世界,对比过于强烈,教人不受震撼,也难。他们在贫民窟行走,磨坏了鞋子,走过黑暗遗世的虹口、张大饥饿的眼凝望租界的闸北;特务枪响,眼前的绅士瞬时倒在血水里;怀着淘金美梦来到上海的农村少年,拉黄包车愈拉愈穷;因上海保卫战伤残的兵士,只能乞讨度日;于工厂恶劣环境被剥削的童工,几年之内或是手脚变形、霉疮上身,或因铅中毒、肺结核早逝;比最不济的农村更窘迫的难民营,一户茅棚下能加盖三层,挤进五百人,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们,往往逃不过寒冬疫疾的劫数。

带着访谈笔记与沉重的心,回到他们的世界。在那里,欧洲商人会登报投诉,说难民气味可憎,应该离开租界;公认“唯一良善的日本人”,以为轰炸广州比军事占领更为人道;有英国同胞建议日本人,该驱离坟冢周遭窝着的农民,免得坏了园景。

海明威幺儿回忆,老爹跟他们讲当年到访中国的故事,说在广东吃了猴脑,在上海,曾目睹警察当街枪毙人犯,路上行人往来如故,无人围观。

终其一生,海明威从没去过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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