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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辉:转向,或在时间之急流中逆行

当知识分子或政治家全心奉献的对象──人民,竟站在跟他们信念的对立面时,这就构成了转向的有力条件。

刊登于 2015-10-02

《战争留下了什么:战后一代的鹤见俊辅访谈》

作者:鹤见俊辅、上野千鹤子、小熊英二
译者:邱静
出版时间:2015年6月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大江健三郎《为什么孩子要上学》一书的开首,回忆到10岁时,那段迎接战败的童年经历。老师以往还说着美国是怪兽、坏蛋,天皇就如神,突然一天大人都改了口,毫不在意地说,现在天皇是人,美国是朋友。有一天,同学们更在自己出生的村庄,夹道欢迎美军的到来。当时,10岁的他,听见“hello”的叫声之际,泪就突然流下来了。

这个不可磨灭的记忆画面,不只一次重现在这位日本作家笔下。但不要误会,大江健三郎是支持战后民主的,在这书的同一段落,他不忘说“我也很清楚,与其让神来支配着现实社会,还不如施行民主”。事实上,从1960年代,以至最近,他都是反安保示威的一分子。只是,日本投降时,对于当年那些跟大江健三郎差不多年轻的孩子来说,这同时可能构成了世代间不信任的一道裂痕。而这一画面颇能说明,所谓战争结束,或战时经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时间并不如机械时钟那般,拨前一下就会过去。

正值战后70年,于2015年7月20日去世不久的日本思想家鹤见俊辅(1922-2015),他2004年出版的对谈集,也在今年6月翻译成中文,书名正是《战争留下了什么》。正如策划这次对谈的思想史学者小熊英二说,战后的日本,不论就社会面抑或国际面来说,很多事情,其实是在战争的余波中前行,战争的效应因而并未消逝。或如另一位对谈人兼性别研究学者上野千鹤子所言,战时经历有太多值得反思和学习的地方。这说明了何以反安保运动在今天复活,正如60年代的反安保斗争,当时人们高呼着不要送孩子去死,这同时是提防军国日本之复活。

转向的轨迹

战后日本思想界的重要课题之一,即是关于转向的问题。鹤见俊辅,正是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人物。所谓转向,即在压力或权力底下,个人在思想上的方向转换。而鹤见俊辅想要批判的,并非文首那种庶民的转向,而是主要针对战时日本政治家和知识分子阶层,思考他们的集体性见风使舵,以及背后的权力及文化条件。

这不是单纯发生在1945年的日本,而是更早,最著名的是1933年日本共产党最高领导人佐野学(他也是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精英)跟锅山贞亲,在狱中发表的共同转向声明。他们从此撤回“废除天皇制、赋予包括被殖民的各民族在内所有民族的自治权”的主张,转而支持天皇及其代表的文化和国策。换句话说,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转向军国法西斯主义。

鹤见俊辅另一本名为《日本战争时期精神史》的著作中(已译成中文),鹤见指出转向现象涉及多个方面,包括国家权力的强迫作用,以及知识分子或政治精英不想遭群众孤立,如日本民众对满州事变的热烈颂扬,也就是说,知识分子或政治家全心奉献的对象──人民,竟站在跟他们信念的对立面。这构成了转向的有力条件。

然而有趣是,在这部《战争留下了什么》中,鹤见俊辅进一步提出了所谓“第一病”来解释转向:精英追求第一的优等生心态,在学校时期已经开始,他们是很懂得学习的人格类型,懂得灵活而又弹性的写下能取高分的各式标准答案。于是,抱着这种精神,在自由主义盛行的时期说出自由主义的道理,在法西斯时期就追随法西斯的步伐,战后即成为美国占领下的民主主义者,余此类推(在对谈中他常以自己的政治家父亲的转向做例子)。

因而,在这一优等生逻辑的精神状态下,很难有思想主体这回事。另一位日本思想家竹内好,于1948年的文章中也有相似的形容:转向证明了优等生具有不断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转向是达至第一,获得进步的明证,不转向就是失败和反动。如果法西斯主义比自由主义更新、更符合时髦答案,那抛弃后者才算是切合优等生的自我感觉意识。

第一病也好,优等生意识也识,若放在香港,其变种,当数地道的smart-ass。他们自命不凡,充斥在香港政经社各领域,擅于摸索市场动向、主子心意、政治潮流走向,也是在摇晃不定追逐新潮和成功的无脊椎人士,随时势变回立场。他们贯穿左中右,媚俗或媚一切大势之所趋,甚而趋附权势(包括媚共),只想当醒目的人,但最怕呆在输的一方;对错及思想信念也都不是最重要,输赢才是最紧要。

“毫无妥协的对谈”

战争留下的问题非常之多,转向只是这本对谈集涉及的话题之一,而在此之外,内容其实非常丰富,从鹤见俊辅一生的知识分子轨迹贯穿了战后日本的重要问题,包括慰安妇、战后和平宪法、战后日本思想界的诸种努力(从根本上反思日本的精神面貌,办民间学术刊物发掘民间的知性),以及如何评价六七十年代新左翼的激进反对运动等等。以上种种,正是日本知识圈针对战时经历及战后民主秩序,所展开的内在批判。其思想和经历之深刻,令笔者每每无法释卷,而且经常发现许多能跟当下香港对应的问题和思考。

当然,那绝不会有简单的答案,而这亦是这个对谈引人入胜之处。正如本书中另外两位十分出色的访问及对谈者所形容,这不是本偶像崇拜,或你好我好的访问对谈,而是在不时渗出刀光剑影的问答来往间,往往使读者感受到一股无间隙的窒息,所成就出的三天三夜“毫无妥协的对谈”(访谈进行了三天)。同样很有意思的是,1948年生的上野千鹤子和1965年生的小熊英二,两者都是没有战争经历的世代,而且在年岁上又比这次对谈的主角鹤见俊辅年轻许多。无疑,这种世代间的差距、批判和传承所构成的对话,成了这本对谈的最大力量。

(陈景辉,政治及文化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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