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地景保育:不拆楼就够了么?

香港保育其中一个最为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只看单件建筑或古物的价值,忽略了地方的社会历史和政治经济背景。

特约撰稿人 冯蕴妍 (城市研究系学生,本土研究社成员,关注地理和空间问题)

刊登于 2015-10-02

当山丘被被铲平,建筑群被拔出历史脉络,前水警总部还可以说是获保留下来吗?插画:何倩彤
当山丘被被铲平,建筑群被拔出历史脉络,前水警总部还可以说是获保留下来吗?

般咸道百年大树一夜消失。不足数天,市民发起悼念活动,在只余下树根的石墙,挂上彩色气球和心意卡。石墙树之所以引起大家的关注,绝对不只因为树龄过百,市民珍视古树,更多是因为细叶榕早已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与路过的街坊建立了关系。

在2009年,香港发生过更大规模的斩树事件。在商店林立的尖沙咀广东道,前水警总部的所在地,曾有座小山丘,上有近二百棵七、八十年的老树。可是,随着前水警总部被“活化”成 1881 Heritage,小山丘被铲平,古树仅存18棵,面目全非。马国明教授曾撰文,指水警总部是办公的地方,绝大多数市民都不曾踏足,甚至靠近一点也可能没有,市民对前水警总部的印象可能正正就是被铲平的山丘和树木茂盛的景观。他续说,“活化”后的任何一幢“历史建筑物”也无法反映水警总部的选址因由和历史背景。当山丘被被铲平,建筑群被拔出历史脉络,前水警总部还可以说是获保留下来吗?

刻写在景观的历史

香港保育其中一个最为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只看单件建筑或古物的价值,忽略了地方的社会历史和政治经济背景。欠缺了这样的视野,就会错过很多值得认真看待的景观。而其实,景观和建筑一样,也是人和环境互动所构筑的事物。有见及此,保育的概念必须革新,加入“地景”的视角。

谈及地景,较多人讨论的香港个案,可能要数沙头角上禾坑。虽然沙头角上禾坑的镜蓉书屋已被列为法定古迹,网上的资讯也会罗列不同建筑物的历史,但整个村落和山水的布局,一直未被好好认识。人类学学者Patrick H. Hase和Lee Man-yip在考察笔记提及,因风水考虑,灌溉米田的水道经过小心布置,形成了一个个水池,水池成了历代村民的饮用水来源,水池附近的井反而只有数十年的历史。他们又提及,为了让树木繁茂,祠堂后的山坡不准斩树和挖掘。地方风景的各个细节,蕴含深厚的历史和传统生活的面貌。

我们从庙宇的位置、周边的建筑,以及节日庆典时举办的活动等等的临时景观,可以窥探社区组织的变迁。

不只乡村,市内的景观也一样重要,如电车见证着香港整个交通运输系统和港岛海岸的发展。又如尖沙咀海傍,由过往的军事设施、旧火车站用地,在70年代开放成文娱康乐空间,象征港英政府城市管理的转向。又或者,我们从庙宇的位置、周边的建筑,以及节日庆典时举办的活动等等的临时景观,可以窥探社区组织的变迁。将地方视为整体,而非个别的单独的建构物,不停步于建筑风格的考究,历史意义的考掘才有机会趋近完整。

捆绑保育的产权锁链

地景也非一成不变,随时代推移,社会条件变迁,人们的生活面貌改变,自然有所不同。我们常会比喻地景为重复刻写的羊皮书卷。古时的人当写满羊皮书卷,便会将全部或部分原有文字被刮去,在上面另行书写,字迹互相重叠、斑驳难认。同样地,地景由不同时代所遗留的痕迹所层叠而成,恰如一本纪录着地方历史的羊皮书卷。而这个历史书写永远不会停下来,人与环境的互动会持续在地景上刻画。因此,地景永远只是临时纪录。在这个意义下,地景保育不仅是过去的,也是现在和将来的。换言之,“地景”的关键不单是历史脉络的考察,而是要求我们用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再定义地方,争取改造地方的权力。

目前,土地和物业产权主要有两种,一是私人拥有,二是政府拥有。私人物业保育十分困难,比如何东花园,当时业主向政府索价几十亿元,花园最终难逃清拆命运。又如同德大押,在政府公布最新评级之前,业主已开始清拆。仿佛只有业主才可以决定建筑物的生死去留。除了私人业主,我们也不要忘记政府的角色,无论在般咸道的斩树事件,抑或是接二连三惨不忍睹的活化计划,均是政府在空间管理的霸权的展现。文初提及的 1881 Heritage,也是城规会批准长实斩树的。

“地景”的关键不单是历史脉络的考察,而是要求我们用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再定义地方,争取改造地方的权力。

这种“地景私有化”正在取消我们和城市之间的关系,甚至取消了地方。香港政府与新鸿基地产在 90 年代签订发展项目协议,发展整个马湾岛,本应在马湾私人屋苑建成后,修复发展马湾旧村,却因业权问题而没有展开,令马湾旧村几近荒废。马湾村是具 300 年历史的渔村,内有香港开埠历史的古迹,村落也曾经兴旺,在30年代,街上有茶楼、杂货店、理发店,码头附近有盐厂、胶鞋厂。可是,因为新鸿基将这村“买起”,中断了这个地方的历史,夺去了村落的将来。

我们不禁问,历史的继承人,只可以是付得起钞票的人吗?既然地景由人和环境互动而成,那么,日常生活的你和我,都是地方的创造者。无论是目前哪一种产权模式,都会抹消地方由集体拥有、参与和创造的事实,瘫痪日常生活的空间实践。故此,当我们说保育,当我们希望重夺“话事权”,打破产权和管理制度的旧有想像必不可缺。打破保育困局的关键,可能正正是要取消保育的边界,让保育不限于保育,延伸成整个重夺城市的运动。保育,就在现在,在这里,需要用行动持续书写和再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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