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南京大哥,我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

父亲1949逃离南京时,留下的一岁大的儿子,现在真实的在我面前,是我的亲人了。

刊登于 2015-09-24

[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我们住的那间旅馆非常小、且旧,但似乎是六十年多年前国民党时期的遗迹,楼梯间的墙面,还漆有彩霞或古代饕餮这样和台北圆山饭店一脉的图腾,主建筑外有一排高大的柏树围住的小院,浓荫蓊郁,停了几辆车,感觉时光从不曾流动。这还是幢从前那些小官员、仕绅、特务在此宴客并过夜的神秘宅邸。中午左右,我南京大哥、大嫂,带着小侄儿(20年前我初到南京江心洲,他还是个青少年,如今也是三十五、六的人了),两侄媳妇,一同驾车来找我。

我带他们上楼,到我那仄窄的房间。说来羞愧,那趟我是先到上海、杭州打书,当时完全没有预想在南京会见到大哥。前一晚,出版社的人带着我走进那开在旧昔防空洞,书架景观像大教堂般,朝好像没边境处延伸的“先锋书店”,我像每一次要走上不论人多人少演讲台,肾上腺素狂飙、大汗淋漓、眼前一片空白,大肠哀鸣痉挛,朝着台前走。这时一位白发老人,拦住了我,叽哩咕噜不知说了什么。我对他微笑。这老人又说了一句:“小弟,我是大哥啊!你不认得我啦?”

是以明大哥!我父亲1949年逃离南京,把当时才一岁大的他遗弃的可怜孩子。

眼前的人脸才在视网膜被解析,是以明大哥!我父亲1949年逃离南京,把当时才一岁大的他遗弃的可怜孩子。上世纪80年代他们开始透过父亲在美国的一位学生,辗转通信,那时他已四十多岁了,因为父亲牵连,文革时被打成黑五类,受教育只到小学。后来和那些堂哥们在江心洲上种葡萄。开放探视以后,我父亲生命最后十多年的重心,就是每年回南京和我这大哥相聚。那也很像一部浓缩了这30年,台湾和大陆,从一边口袋里掏出美金、外汇券、金链子金戒指;另一边还灰扑扑穷巴巴的对位,突然翻转、对调的小播放间里的幻灯电影。像我父亲这样的外省老头,在那几年间,不论在台湾其实混得也没多风光,回乡总是像财神老爷下凡,所有亲戚间的媳妇儿都洒金戒指。劲搞搞的拿钱修祖坟,把老家翻修。我第一回回南京(也是我第一回踏上中国),才29岁吧,就是衔父命带3万美金交给以明大哥,让他在南京近郊买套公寓(当然是那时候的价格了)。那也是父亲像只被潮浪冲离故乡的牡蛎,朝个他的负欠愧憾的老儿子,吐出最后一口气泡吧。

父亲过世后,我们与南京江心洲的那些亲人,几乎就断了联络。每年除夕晚,大哥会打个电话向母亲拜年,讯息总是哔剥不清,大哥乡音又重,总听见母亲像对着遥远外太空虫洞那一端的发讯号麦克大声吼:“好啦,听不清楚哇,就全家好哇,也帮我问修大哥、二哥、三哥、老四、老五啊。”

万没想到,我大哥出现在我在南京演讲的书店现场。对我真是颠倒梦幻,我说的内容是一老梗:“六个抬棺人”,那故事正从我父亲死去的那晚开始讲起,打开一个波赫士式的,无能力说一个死者一生全部的秘密、追忆的光雾星团、他所经历、看过的动乱离散,和人心的丑怪与高贵……;于是用一种突梯滑稽的方式,抬着死者的尸体,嘻嘻哈哈,傻逼如恶童,将故事之棺引渡到听者的面前。那两个小时,我在台上不断吃螺丝,说着我父亲同时也是他父亲过世那晚总总细节。我偶尔瞥见台下大哥,一脸风霜、静穆,像那种受难遗族,认真听着,他应该搞不懂我后来那些弄得全场疯狂大笑的段子,所为为何?

演讲结束,我要和出版社老板和他的友人,还有那趟打书一路辛苦陪着的编辑们,去一间PUB坐。就和大哥说好,第二天他们到旅馆找我。 那晚我还有份心思。我大哥在书店,拎了一大纸箱东西给我,说是自己种的葡萄。我一直推拒,说这么多,我吃不了哇,明天下午就要飞离南京。大哥硬是要我收下(感觉我们这差了二十多岁的兄弟,大比胳膊手劲):“分给你那些领导也尝尝。”

父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这些原该是他的亲人,现在那么真实的在我面前,是我的亲人了。

到了 PUB 包厢,我赧然的说啊这是我大哥自己种的,大伙儿尝尝。那纸箱打开,像是天方夜谭的珠宝盒一般,艳红色的、紫色的、淡紫色的、嫩粉红色的、琥珀色的、猫眼石般莹莹发光的、淡绿色的,有的像钻石那样一枚枚有着棱切,有的则像珍珠一累累浑圆挨挤着……座中几位南京人,赞叹说:“这是江心洲的缇子啊,这一般是外销的,我们国内吃不到的。”

在我的那间旅馆小房间里,我大哥、大嫂、我,我那理个光头的小侄儿,两个侄媳妇,像某种魔术切换进入一个“亲人时空”。我大哥像个老爷坐在床沿,他一开讲又是讲起国共战争总总,或毛林周朱刘邓这些人的暗室秘闻,但我大嫂和儿媳们似乎很不耐他说的这些,不停打断他。“你说这啥子干嘛?小弟难得来,不就是要听听他们台湾那边过的好不好。”我就笑说:“我喜欢听,我喜欢听大哥说这些。”

后来又听他们说些江心洲上哪个堂哥(都是老人了)家,哪个侄儿好,兄弟几个搞了艘船在江上跑船(我猜是像货运船吧?),他们那个船大,可以跑上到武汉了;哪个侄媳妇能干,在南京市弄个灯具店,你小侄儿也跟着她做……。而我大嫂则是一旁拿出一塑胶袋一塑胶袋的梨(说是他们果园一棵老梨树结的,别的梨都没它这棵结的甜),苹果,大红枣,她替我买的衣服,我苦笑说嫂嫂我行李箱都塞爆啦,她还是非常固执要我塞。

我听得恍惚,大哥口中说的那些跟我一样”以”字辈的,或跟我那两个儿子一样”方”字辈的,甚至再下一代名字中间有个”克”字辈的,他们曾经像是父亲虚构出来的存有,曾经却枝繁叶茂在父亲的原乡,充满劲头的蓬勃的繁衍着。父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这些原该是他的亲人,现在那么真实的在我面前,是我的亲人了。很像小时候在庙埕里,看壁面上画的那些古装,鲜衣怒冠的八仙,刘关张战吕布,那些丹凤眼眯眯笑的人物,从一个”故事”的世界跑下来了。在台湾,我的家里,我母亲,我哥,我姐,就这些了,人丁单薄,我们是父亲1949年一个人逃离南京,跑到台湾,如在梦中另长出的一支。从没在大脑海马回的储存档案中,自己有这么多这么多眼球或耳朵来不及运算的亲人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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