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寂寞的十七岁

一个人也能发明自己的宗教。

刊登于 2015-09-22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变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与性感。

图:Wilson Tsang / 端传媒

寂寞的十七岁,是在电影院看解禁的《霸王别姬》时正式结束的。

历尽红尘万丈深渊,张国荣演的程蝶衣,被红卫兵反扣起胳膊,对着熊熊烈火,撕心裂肺地大喊:“我要举报!我要举报!段小楼,他, 他,他……”

没敢叫 H 一起去。买了票,在晚自习时装病请假,一个人偷跑出去看。

仿佛看见了自己和 H 的命运。我悄悄收起了眼泪,心底山谷里缠绕多年的蛹的坟墓,轰的一声裂开了。喜欢同类同性的这具身体,像是受到了某种诅咒,才这般艰难。

在这所庭园式高中的池塘一隅,有一座飞簷黑瓦的中式建筑,整年紧闭,是神秘的校史馆。似乎永远都不会开启的精雕木门里,像是有老灵魂在飘荡,隐藏了许多秘密。位于两幢教学楼之间,一片银杏树林的旁边。夏天的荷花开满了池塘,蝉鸣阵阵。细细的风吹过,长长的时间流逝,静谧的水光,闪烁的叶影,这鬼魅一般的存在,呜咽难鸣。

只有一次机会,大门开启。那是创校115周年的时候,学生被老师带领着,分批参观。我们进去,才发现,从晚清开始,这里就是有名的书院,不少民国要人、文人在这里读过书。

之前没有人可以证实的传说,在白纸黑字上见到了,还有黑白的老旧的照片,怀疑,接着恍惚。他们的名字,赫然写在历史教科书上,分明是叛徒、敌人和反动分子。他们其实离得这么近。老师生怕有人提问,只字不提,草草看完了事。

常看到老校长在银杏树林和荷花池的周围散步,一圈又一圈,卡其布中山装,笔挺的走着。遇到学生,他乐意停下来,笑呵呵地聊几句,然后继续走。他的思绪,跟在金光澡堂泡了一个下午的三个少年脑袋里的烟雾,相隔了一百年的时光。

很快,Z 住到了校外,只留一些衣服、行李在我们宿舍的空床上。他被逐出了月光之城。我不明白,Z为何还要留一些自己的东西在宿舍。也许,他是卧薪尝胆,留个念想,等找出告密者的那一天。

风波止息,那里好像被镇压了一样,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自此,大清早晨跑时,空气和灰尘吸进鼻孔,在嘴里嚼着嚼着,就有了一丝苦苦的血腥味。

在喘不过气的空气里,寻找让身体和大脑放松的一切机会,克服外在环境的恐惧,于是人类发明了宗教。

可怕的最后一年,终于来了。

教育,既然是蒙蔽,就要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皇冠,含金量要特别高,哄骗着、威胁着年轻的身体交出青春的美,自相残杀。少年无处可逃。

在溺水一般的测评、考试和排名中,自救的唯一的希望是自己。在喘不过气的空气里,寻找让身体和大脑放松的一切机会,克服外在环境的恐惧,于是人类发明了宗教。

原来,一个人也能发明一个自己的宗教。只要一两个让自己舒服的词语,一个玄秘的符号,路就可以往前走,日子就可以一个一个捱过去。一个坚硬的壳,日积月累的包裹起来。

好在,我有 H,这混世里轻飘飘的存在。只有他,把一切不放在心上,全都对我说出来。坐在斜对面,好像永远都在身旁,不近也不远,他轻盈的背,还有回过头时浅浅微笑的大眼睛,实在太美了。终于,我没有走火入魔。那个硬壳,始终差一点点,就是没办法封顶完工。

其实,排座位,是班主任最重要的战略。考入名牌大学的学生人数,是决定他升迁与否的战果。这是一场战争,班主任就是出征的将军。为了松绑压力,座位每周都要位移一次,犹如前进的兵马俑,一整排的大挪移,战斗的姿势、敌人的位置即刻变化。战时心理的苦闷,似乎多了新的一点出口。除此以外,谁坐在谁的旁边,谁坐在谁的前面,都要根据每个学生在某个时期的成绩,不断做出微调。

在排列布阵时,隔开上(成绩好的学生)和下(成绩差的学生),把上和中(成绩一般的学生),下和下放在一起,从而形成“铁三角”,保护核心战队,也能保持整体士气。班里最有可能考入名牌大学的那几个学生,就是核心战队的独门武器。这是班主任秘而不宣的战术大计。

而 H 是作为我的“密友”,被安排在我的附近。我和他,是上和中的关系。那个时候,这是人人皆知、心照不宣的秘密。

于是,和 H 去金光澡堂,天经地义,没有任何人有权说三道四。

即使在最后一年最紧张的日子,去泡澡堂子,依然是我和 H 的例行娱乐。奇怪的是,欲望的流动,似乎停止了喘息,滞留在空白的蒸气里的,是死亡的青春的躯壳。我们只怀抱着各自的寂寞,珍惜着彼此的赤裸的曲线,对望,对望,相视一笑。织造毫无性欲的爱意,也蜕变成自救本能的一部分。

高考结束那一天,被不知名的海啸吞噬过后,一具具身体摊死在海滩上。所有教科书和试卷被撕烂,丢进半空中,喝酒狂欢,不知去路的迷茫紧接而来。

最后一晚,Z 和我和 H 喝得烂醉,拦着我们的腰,像爱人一样温柔。

他突然哭了起来,低低的说:“我永远也找不到了那个人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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