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宋志标:政治不再是中国生活的内容

以追求生活的名义与政治划清界限,这当然是因为政治本身不再能够支撑起一种“生活方式”,反而成为生活的敌人。

刊登于 2015-08-27

北京市民在公园使用智能电话。摄: Kevin Frayer/GETTY
北京市民在公园使用智能电话。

政治不再是生活的内容,或者说它被视作“生活”的杀手,其实也影响了我们对同路人的看法。大陆社会领域残存的一些行动分子,本来是与我们密切相关的,但因为生活要去政治化,这些人也成了必须被抛弃的一部分。

最近因为一件事情,联系了一位享誉大陆的政治漫画家朋友,他告诉我,已经不再画政治漫画了,也可以说是就此停笔了。他现在在文化公司从事艺术创作,这也是他喜欢的。而且他从家庭与孩子成长等方面考虑,生活比政治更重要,他说无论左右都还是偏激。

这位老友在旺盛的创作期内,以每日一幅甚至几幅画的速度给大陆媒体供应政治漫画。当年,他的漫画题材不设禁区,从元首到贪官到大众,无一不在笔下凝固成讽刺的艺术。当然,他因此承受了许多显而易见的打击,靠着手艺逐渐从媒体圈向艺术圈游走。

在深夜里听他将家庭与生活的不易,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评价自个从前政治漫画的生涯,大有今是昨非之感慨。他的感慨未能超出朋友圈的常见感慨,无非是衡量职业的政治性强弱,并从生活的角度上重新找寻道路,以保卫生活的名义远离政治。

似乎没有人有资格去责备他。他讲述的在职业过程中追求清明政治的理想并未实现,这个是事实;他以“一锅炖”的立场评价左右政治立场,也掺杂了他个人的政治体验在内;甚至于,他通过去政治化,追求拒斥政治的生活方式,都有着看似充分的理由。

而像他这样在数年乃至于十数年的专业岗位上,追寻政治理想未有得逞、进而心生去意的朋友还有很多。他们要么去了完全商业化的机构,要么默认政治化对行业的浸透,采取了不抵抗的方式来化解政治压力。政治化成了一个令人不能承受的重量或选择。

以追求生活的名义与政治划清界限,这当然是因为政治本身不再能够支撑起一种“生活方式”,反而成为生活的敌人。大陆无所不在的政治化背景,让从事政治追求的人感到日益艰难。政治力量正在有计划地挤压多数领域,让这些领域变成生活的真空。

大陆的传媒行业正在经历严重的裁员潮,这固然与传媒行业本身的技术演化有关,但政治化的操弄,强化此间的高压态势。大家纷纷做鸟兽散,一种共识由此形成并固化下来:现在不是从事政治的时机,不如全力生活,等待时机,或者等待风向转变。

一叶知秋,从中可以看到普遍的犬儒化从理念倾向变成行动选择。而在这种选择过后,有些人就此“泯然众人矣”,有些人则暗暗希望从生活的进路,做强做大生活的“底盘”,再去挖政治的墙角,实现曲线上的进步。这种行事逻辑不能说服我,但我没理由去打击人。

政治不再是生活的内容,或者说它被视作“生活”的杀手,其实也影响了我们对同路人的看法。大陆社会领域残存的一些行动分子,本来是与我们密切相关的,但因为生活要去政治化,这些人也成了必须被抛弃的一部分。这种选择透出的冷漠与自私,非常残酷。

朋友圈对政治议题越来越少关注,并且自觉地抵制那些被当局视作异见人士的消息与救助需要。这就相当于在去政治化的大背景下,竖起了一个靠冷漠及弃置重要价值来维系的生活景观——这一生活景观不完美且残缺,但它偏偏又成了绝望之下的希望所在。

个人的感觉是,在“保卫生活”这一避世心态的指引下,我们越来越多地丧失同道中人。而且,这种取舍会越来越迫近朋友圈,先从远方的不熟悉的价值同道开始疏远,继而疏远关系亲密的政治朋友,这种原本用于职业上的自我审查,开始用之于朋友圈的设防。

大陆这些年除了越演越烈的政治化氛围,一些技术为先导的生活方式也在逐渐深入到衣食住行的需求细分中。大陆人在去政治化的领域仔细耕耘,将人的生理需求与生活需求一一分解,让技术加以满足。比如购物的淘宝,比如打的用的滴滴,再如约炮用的陌陌等。

这些技术应用的广泛使用,让犬儒不再是一个终点——或者说技术让去政治化的保卫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那就是技术潜藏着对专制的消解;这个提供了一种基于技术的想象,保卫生活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能够以守为攻,推动日常生活去松绑严苛政治。

长久以来,一些政治反对话语的支持者,将指望体制本身的改善当做是“虚假希望”,并对鼓吹这一主张的人抱以不客气的批判。可是,有人被动响应去政治化的强行清场,将螺丝壳里做道场的生活作为希望加以建设,算不算是升级版的“虚假希望”呢?

我所目睹的“保卫生活”及其选择,怎样才能不扭曲“保卫”的本意?怎样才能在以退为进的周旋中不坠入深渊?怎样才能在终极目标上消除始终潜伏的羞愧?怎样才能以远离政治的方式建筑别样的政治景观?想必会有更多高明的人在思考这些悬疑吧。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