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当妈妈听说我出柜

郁翔,自由写作者,漂流北上广港却最怀念金陵出身地,喜读古书喜民国文人之浪漫无羁,哲学科学玄学浅尝辄止,音乐电影爱情终身不倦,视文字为最神秘之创造。

刊登于 2015-08-11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变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与性感。

Wilson Tsang 绘制
Wilson Tsang 绘制

晚上,打算动笔写“暧昧的性感”前,给老家的母亲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收到儿子买的裙子的压住的雀跃声音。

闲话家常之余的一番谈话,让我改变主意,决定写“母亲的宽慰”。

最近患上眼疾、年过六旬的母亲,照看着小儿子的双胞胎女儿。她的心病,依然是大儿子的终身大事。不过,她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所幸,这已不是李安拍《喜宴》的年代。两年前出柜的儿子,现在可以直接、深入,跟母亲聊同志的话题。但仍旧含蓄,不说破。对一个从小彼此从未说过“爱”字的江南农村家庭,这样的含蓄总是让话题站在舞台的中心,背景装饰只有现场的人看得见。母与子之间不经意生发的对白,自然而惊奇。

两年前隔着电话出柜,首先知道的是父亲。静静等待了一个星期,才敢拨回电话。那时已做好家里说要断绝关系的准备。保守的小镇曾让一位因外遇而离婚的教师身败名裂,不仅丢掉了教务主任的位子,还要转校去其他镇从头做起。而那时父母显然站在抨击者的一边,丝毫没有对异爱的同理心。但三分一的生命已过,也早已离家多年,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

“这个可不是病,治不好。怎么这么倒霉,轮到你身上!”只读过初中的父亲很愤愤说道。

年壮时脾气爆裂易发怒的火象座父亲,对兄弟俩从来严厉管教。他一瞪眼,我们就识趣地逃开。但他娶到同样火象的母亲,恩爱得让我们嫉妒。

千叮万嘱不要告诉母亲,怕要面子的她担受不住,父亲自己却憋不住跟她透露。他同时似乎解开了儿子身上所有不解的答案,比如为什么不考公务员、不当外交官,为什么走南闯北偏偏离家越来越远。

比起父亲,母亲更坦白自己的心疼,在电话里怪责儿子多年来自己一个人扛着这么重的担子,不跟家人分担。说着说着泣不成声,有一段日子辗转难眠。他们似乎想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怪责自己给儿子带来大不幸。

最初,当青春期性意识冒起,丘比特之箭射向了一位男生。急于了解情况的好奇初中少年,冒着被举报给学校或家长的危险,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同性恋在中国》,书藏在床底,半夜才敢拿出来偷偷看几页。可他看到的故事,全都是人间惨剧,父母带着患病的儿子四出求医,医生有各种奇怪的治疗同性恋的方法。最恐怖的一种叫“厌恶疗法”,一边让你欣赏男色,一边给你皮肉之苦。

尝到了苹果的亚当,即刻被逐出了伊甸园。同志身份,变作成长的原罪。但原罪不是罪,是人类的本性。

如果当时读到的是王小波和李银河的那本《他们的世界》,得到一点点鼓励与助兴,而不是厌恶疗法的恐吓,自己所走的路、所做的抉择肯定很不一样,或许会多一点信心、叛逆和锋芒。或是三岛由纪夫的《禁色》或《假面的告白》,这两本当时都渴望读到,可直到1999年才有第一个中译本。而在中译本的前言中,译者小心翼翼将小说中的同性恋称为“性倒错”。

但是,自我认同的缺陷、自我压抑的自觉,从另一个层面养成独特的敏感。常常聊以自慰的是诸如柴可夫斯基、米开朗基罗等天才的故事。故事太遥远,苦涩的学校生活,身边的同学中,也有幸偶尔会出现“乔装的夏娃”。

如果这个世界,所有的男子都只有女子喜欢,人类的生活将是多么单调,我的意思是,只有垂直没有曲线,只有对存在的单向知觉,审美、道德和文化将会多么正经而沉闷。没有 YSL、Alexander McQueen 的设计,男装大概还停留在中山装的水平,遑论女装的异想天开之美。

华人社会的出柜故事,到后来似乎千篇一律。父母基本无奈接受,接着就是要儿子留个后代。电影《喜宴》的老套路。要是李安当年狠一点、勇敢一点,不给一个狡猾的喜剧结尾,恐怕很多人的故事就会不一样。

“我想起小时候你被我们撞见在看那种东西的时候,我们真的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回事。当时只觉得是好奇、玩玩而已。”母亲在电话里喃喃的说起。

“那种东西”包括:从杂志剪下的男体图片、自己编写的男男性爱故事。

回想起来,早已不记得那些故事的样子。但自己创造奇异幻想场景博取性的快慰,这大概是人类性本能中最原始也最高级的一种了吧,性与存在两点在圆圈相遇。

“妈,你知道美国允许同志结婚了吗?现在全世界有22个国家,英法美荷都可以结婚了。如果想要小孩,也可以有合法渠道。”

“那不会被人歧视吗?”

“法律允许结婚,意思就是别人不可以再歧视你。否则是违法,可以告他。”

“你买的裙子真好看。以后记得要买有肩的给我,我穿不惯露胳膊的。”电话那头,母亲轻松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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