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反课纲的暑假(上)——预知死亡纪事

林冠华计划“以命相搏”,不少同学早就知道。不同的人做了不同的心理准备。但一条性命的沉重,最终还是压垮了这群青年。

特约撰稿人 林扬轶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08-09

林冠华画像。设计: Tsanly
林冠华画像。

17岁的庄于庭是位高二生,她就读位于台北市的师大附中。7月29日晚上,她刚刚从电话中得知林冠华的家人正陪着他。庄于庭悬在心中的大石头骤然落地,已经久久没有睡觉,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疲倦很快袭来,她告知朋友们“不用担心”之后便睡着了。

明天就是林冠华的生日。在打这通电话之前,庄于庭已经犹豫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和她一样煎熬的还有刚刚从中和高中毕业的梁艳柔,7月初,梁艳柔和林冠华这位新北市“庄敬高职”的休学生因为反黑箱课纲第一次大游行而认识并很快成为战友,于此同时,她得知这个爱笑爱闹爱耍宝的大男孩有一个惊人的计划——他准备要在20岁生日当天自杀,同时期知道这件事的还有成渊高中的高二生王品蓁和刚从华侨高中毕业的萧任佑。

他们四个和建国中学的高二生朱震组成了“北区反课纲高校联盟”(简称“北高”)的决策圈,担任北高“特别顾问”的林冠华也是团体中的核心人物。

高中生孤军深入教育部

运作一场以全台湾为范围的社会运动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作为运动主体的高中生们并没有运动经验,因而一旦“出状况”就会遭“反反课纲”阵营的严厉检验。例如一笔购买雨伞,价值1495元的单据被曝光之后,高中生的“反课纲”运动立刻被指为受到民进党的操控,批评的矛头也同时指向民进党,至今未歇。

另一起让社运圈的大加挞伐的事件,是7月22日的一场晚会前,有人疑似找驻守教育部的警察帮忙拦截可能出现的闯入者。根据“北高”内部流出的对话记录显示,最先提出要先告知警察的是林冠华。

林冠华事后澄清,当时只是为了安抚伙伴以及警告声称要带五百人来砸场的团体,所以才说“告知了警察”,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叫警察。无论事实如何,一直以来和国家机器对抗的社运人士无法接受“叫警察”这种行为,有人已经开始公开指责林冠华是“内奸”。

眼看运动陷入困境,甚至失败已经初现端倪,这群高中生并没有放弃,7月23日晚,他们再次集结开会,而这次会议的决议是沿用原本前一天的会议决议——冲击教育部,以升级抗争强度的方式回应教育部不退课纲的强硬立场。

接近24日凌晨时,学生们突袭教育部,十几个人闯入教育部主体建筑物中,他们并没有遇到警察,一直冲到了二楼。之后,很快警察们突破了防线,占领部长室的学生们被一一上铐拖到了大厅。警察也试图没收学生的手机。独立记者林雨佑拍下了当时的场景并发布在网路上,照片一公布,舆论哗然,教育部外的声援者越来越多。

24日晚间,未成年的学生都已被家长领回,成年的学生则全数交保。林冠华也在交保名单之中。再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林冠华将迎来自己20岁的生日,但对他的爱人和朋友来说,却是最危险的一个生日。

最危险的生日

我在陪一个人做他人生最后一件大事。

庄于庭

林冠华想要自杀的事情,身边的好友都知道,和林冠华要好的庄于庭早在6月就得知了他的计划。她选择相信林冠华会自杀,这也让她对于整个反黑箱课纲运动改观,“我在陪一个人做他人生最后一件大事”。她认为一心向死的林冠华对于这场运动非常单纯,全部信念只在于退回课纲,所以当有人说林冠华想要掌权,为了私利时,庄于庭便会帮他反击。

梁艳柔在得知林冠华想要在生日当天自杀的事情后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她选择“赌一把”,尊重林冠华的最后选择,每当有人问她怎么看待林冠华要自杀的事情时,她都会说“等7月30之后就知道了”。

相对乐观的是萧任佑,他认为两次自杀失败的林冠华命很大,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于是决定不去特别处理这件事情。

最煎熬的人是小Z。

小Z今年21岁,即将升大四,他是林冠华的男友,他们在一起已经两个多月了。从小Z认识林冠华开始,他就一直在从事反黑箱课纲的行动,小Z对此从不干涉,也不参与。“我一直觉得,这是他们的战场,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且我对政治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我觉得他是在做对的事情,我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应该理解和在背后支持他。”小Z接受端传媒记者采访时说,对于这段关系,两个人一直都躲躲藏藏,对外都声称他们只是朋友。

小Z告诉记者,林冠华去世前的三天,他们都在一起。他想尽办法,希望可以阻止爱人离开。

7月27日,林冠华带着小Z去和“北高”的朋友们一起唱歌。这天一起唱歌的很多人,都害怕这是自己见到林冠华的最后一面。参与过太阳花运动的“黑色岛国青年阵线”前成员刘承寰对端传媒记者回忆,自己到达KTV时,正看见林冠华的一位好友在房间外痛哭。

刘承寰说,自己原本并不喜欢“出过状况”的林冠华,但是当他得知林冠华准备在生日当天自杀的事情后,他决定不再翻旧帐,反而“想尽我所能的保护他们 ”。刘承寰希望阻止悲剧的发生。在加拿大读医学院预科的他并不相信林冠华所说──他说自己身体不好,活不过20岁。“没有一个医生会跟病人这么讲话。”

小Z陷入了双重矛盾:第一重矛盾:要不要阻止林冠华自杀的行动?“如果只是阻止他的行动,却无法带给他生活下去的意义,那么下一次他还是会自杀”。第二重更大的矛盾是,要阻止林冠华自杀而让他继续痛苦,还是尊重他的选择,让自己和朋友们承受大林离开的痛苦?在这样的情绪中挣扎,小Z说自己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该挽回还是该成全?

明天就是林冠华的生日了,所有已经知情的同学们都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的家人这件事情。到了晚上,大家终于达成共识,应该要让家属和警察知道状况,他们实在无法眼睁睁的看着朋友走向死亡。庄于庭拨通了林妈妈的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林妈妈却一直安慰她。庄于庭长出一口气,她告诉朋友们不用担心了,有家人在陪伴林冠华。得知消息的小Z也终于放心了,他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大林烧炭死了。

罗宜 Facebook 讯息

7月30日,林冠华生日这天,一直协助“北高”的大二生罗宜起的不算早,前一晚他刚和朋友发生争执。拿出手机,很多朋友用Facebook私讯他,问他“你还好吧”,罗宜以为大家为了争执的事情安慰他,于是回覆说,没事,自己很好,没有再计较。但朋友的回讯是:“大林烧炭死了。”

虽然很久之前庄于庭就知道很可能会有这一天,但是真的面对时却还是痛苦至极。她和朱震、小Z三个人当天立刻赶到了殡仪馆,他们的伙伴就在眼前的玻璃柜里。林爸爸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声的哭泣。官方第一时间的立场,是对外宣称大林的死和“反课纲”运动没有关系,极力防止“林冠华”变成另一个“郑南榕”。因此现场的警察一直赶他们三个走,深怕学生拿大林之死做为抗争的筹码。庄于庭死死的拉住朱震的手,两个人哭到发抖,“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说什么也要多看他几眼。”

“不能就这么算了。”

离开殡仪馆之后,庄于庭、朱震、小Z会合“反课纲”的其他同伴,商谈下一步的行动。

此时,林冠华过世的消息铺天盖地,所有人都震惊了。一个反黑箱课纲的青年在此时自杀,外界迅速把他的自杀和“死谏”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当“北高”内部的聊天记录传出之后,人们发现林冠华在生前告知伙伴们要在生日那天“让舆论疯狂”。然而,林冠华的妈妈和教育部长吴思华在第一时间却出面“澄清”:大林的死和课纲没有关系。曾经为林冠华做过心理谘商的人士也透露林冠华有忧郁症。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大众相信他的死和课纲争议没有关系。马政府第一时间把大林自杀和反课纲运动硬是切割开来,坚称两者没有关系,反而激起更多声讨。

“不能就这么算了。”各区学生和协力的NGO快速取得了共识,群众激愤的情绪一触即发,一场强度更高的抗争势在必行。

7月30日,林冠华去世的这天晚上九点,教育部前人声鼎沸,高中生们和前来声援的民众翻过了架设在教育部围墙上的拒马,冲进了广场。“请大家正视他所提出的诉求,而不是他的死亡本身”,身材瘦弱的小Z拿着话筒,他语气沉稳,讲话不紧不慢,这是他第一次以林冠华男友的身份公开发言。“我希望大家知道自己在反的是什么,不是因为你认识大林,或者认识我,或者是他的朋友而反这个黑箱,反这个课纲,而是要去了解课纲到底是在讲什么。”在场的学生为林冠华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在泪水与烛光当中为他庆祝20岁的生日。早些时间在教育部的围墙外,学生们为大林烧着纸钱,纸灰飞过了交叠成两人高的拒马,飘进教育部。

请大家正视他所提出的诉求,而不是他的死亡本身。

小Z

这些刚刚失去伙伴的年轻人并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7月30日开始,他们占领了教育部前广场,清醒的时候开会讨论如何回应教育部,晚上则露宿在广场上。从早到晚,前来悼念林冠华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拿着他的遗像──反课纲行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获得这么高的关注。如实践死亡的人所愿,死亡“让舆论疯狂”。这一方面推进了运动,但是另一方面,带给这些运动中的学生们巨大的压力。

王品蓁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保持原状,但是悲伤总是不经意间侵占她的情绪,一想到大林,她会突然在公车上、教室里大哭。

林冠华离开后的第二天,小Z在Facebook上写到“你离开了,我加入了。”每天只要一醒来,小Z就会来到教育部的帐篷区,在物资组当志工。要处理的事务繁重而琐碎,他手上拿着对讲机联络各方,核对资料,期间不断有人找他询问状况,片刻不得闲。小Z对这一切毫无怨言,他甚至乐意沉溺在忙碌之中,好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每天回家便可以靠着身体的疲累快速入睡。

林冠华走后的第三天,朱震站在帐篷区的“心灵小屋”留言墙前看大家写在便利贴上的话。他突然抽泣,哭了起来。旁边的朋友拍着他的后背,想要安抚他的情绪,可是他的抽泣越来越频繁。他摘下眼镜,撩起衣服擦掉眼泪。让这个一向笑容开朗的男生泪腺失守的那张纸上,写着八个字:“孩子,妈爱你,很爱你。”

孩子,妈爱你,很爱你。

林冠华母亲

林冠华的妈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儿子去世的第一时间,面对媒体她表示儿子的死和课纲争议并无关系。然而,当她开始整理遗物,翻看儿子看过的书,留下的字,渐渐地,她开始明白林冠华为什么要站出来反对黑箱课纲,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此后林妈妈一改先前的立场,在网络上大声疾呼,希望教育部可以了解儿子的心愿,退回课纲。她不再忌讳媒体把大林的死和“反课纲”联系在一起,“就让舆论去沸腾吧!”

8月3日,在多方斡旋之下,7名学生代表、3名教师以及1名法律专家在国家图书馆与教育部长吴思华会面,讨论课纲争议。在这场会面之前,高中生们对于和教育部长的会面抱持着希望,他们认为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可以见到部长谈判,应该可以有所收获。

然而,在长达两个小时的直播会议中,教育部长吴思华的强硬出乎学生们的意料。他坚持不退回课纲。眼看会谈即将破裂,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梁艳柔和其他几个同学准备离开时,朱震却不肯走:“我要负责收尾,不能对不起大林。”朱震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大哭,完全忘记周围摄影机的存在。在此之前,他们在运动现场看到林冠华的照片都哭不出来,但是此刻,压抑已久的悲伤终于决堤。离开会议室之后,学生们抱在一起哭成一片,“为什么死的是大林,为什么死的是大林。”

我要负责收尾,不能对不起大林。

朱震

占领教育部广场的几天之中,面对陆续到场表达“关切”的台北市长柯文哲、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和即将到来的超强台风苏迪勒,学生们不得不开始思考退场。教育部也做出妥协,承诺学校可以自主选择新旧课纲的教科书。8月6日晚,在教育部的广场上,学生们整理物资,拆卸帐篷,退场前的告别时刻,人们聚集在广场中央,悼念林冠华。

小Z缺席了这场告别式,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他删掉了Facebook上所有和林冠华的回忆,因为林妈妈并不想看到这些内容。对他来说,运动结束了,没有地方可以忙碌,伤痛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们当初虽然都很在意大林要自杀的事情,但却没有找一个时间大家当面讨论这个问题”,刘承寰的愧疚溢于言表,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做的更多,但是却没做到。宗教系的罗宜对于生死有更深的看法“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的”,他认为大家需要一个明确的仪式来确认林冠华已经去世了,而这也是面对伤痛的开始。

林冠华没有留下遗书,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众人诠释。政客们互相指责,称对方是杀人凶手。而从预知死亡,到陪他一起走到最后的朋友们无言以对。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