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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缅甸蹲大牢的前一刻,他们自由了(下)

盗伐红木起源于巨大的利润,当地盗伐产业链成熟,知情人称本次事件为“一次分赃不均”。

端传媒记者 许芷君 发自缅甸

刊登于 2015-08-08

一名工人坐在已切割好的木材上。摄: Minzayar/端传媒
一名工人坐在已切割好的木材上。

(150多名中国籍工人被控非法伐木,七月末在缅甸遭判处20年有期徒刑。不过他们的命运很快出现转折,缅甸总统登盛签署大赦令后,这些工人获释,目前已经安全回国。)

中国人对红木的热爱追溯到明清时期。联合国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的数据显示,2008年中国国内对红木的需求出现飙升,并从2009年起出现爆炸性增长。不过中国森林资源匮乏,巨大的需求使得本国成为全球第二大木材消耗国和第一大木材进口国,红木行业几乎完全依赖进口原料,也因此成为唯一一个对红木设有专门海关编码的国家。中国进口的近一半红木,来自伊洛瓦底江以西的湄公河地区,包括越南、柬埔寨、老挝、泰国和缅甸,其中又以来自缅甸的增长最为迅速,从2008年的每年约四万立方米,到2013年的每年约24万立方米。 历史上,这些东南亚国家一直是中国的红木供应基地,也是受过去十余年红木再度流行影响最大的地区。

犯人由大卡车运送到法庭。摄: Minzayar/端传媒
犯人由大卡车运送到法庭。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摄: Minzayar/端传媒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
犯人走进法庭。摄: Minzayar/端传媒
犯人走进法庭。
女犯人拿着亲友送来的中国食品走进法庭。摄: Minzayar/端传媒
女犯人拿着亲友送来的中国食品走进法庭。
密支那,缅甸北部克钦邦首府。摄: Minzayar/端传媒
密支那,缅甸北部克钦邦首府。
一名工人坐在已切割好的木材上。摄: Minzayar/端传媒
一名工人坐在已切割好的木材上。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在切割木材。缅甸工人的薪水一般比中国工人低。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在切割木材。缅甸工人的薪水一般比中国工人低。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切割木材。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切割木材。
U Win Bo,被指同时经营合法和非法木厂,在他木厂後的树林散步。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被指同时经营合法和非法木厂,在他木厂後的树林散步。
工人在密支那的木行搬运木材。摄: Minzayar/端传媒
工人在密支那的木行搬运木材。

2000年至2013年期间,中国总计进口了350万立方米的红木木材,多项贸易记录显示,其中九成来自缅甸。这些交易九成通过陆路运输进入中国,但2014年4月1日起,缅甸已明令禁止国内的木材通过陆路出口,因为 「木头是不允许从克钦直接(陆路)运往中国的,所有从这里运走的木头都是非法(出口)的」。

中国工人被捕的缅北克钦邦,有着丰富的珍稀木材、玉石以及矿产资源。1992年,缅甸林业部曾在克钦地区开放办理伐木许可证明,克钦邦所有有资本的缅甸公民,每年只需缴纳2500缅币(约合2美元),便可以合法从事伐木作业。这个官方伐木许可证明,在当时并未受到重视,仅有64个企业或个人提交并且获得了合法许可。

缅甸最大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克钦地区第一书记温波(U Win Bo)就申请到了合法伐木许可。但他表示,克钦地区百分之九十九的木材都来自盗伐。“合法的木头多被用来建房子,更珍稀的木种则被运往中国,珍稀点的木头现在绝大多数都消失了。”温波说。

疯狂的盗伐起源于巨大的利润。每吨原木的砍伐成本约为100万缅币(约合800美元),但到了中国,就可以以至少10倍的价格卖出,好的木头价格则会更高。

盗伐的主要开支并不在于砍伐成本,而是木材运往中国的过程中,要向当地政府官员以及民地武组织克钦独立军打点的「过路费」。盗伐的木材要运输出境,需要先遣派一名中间人,与盗伐的车队前往各部门协商好过路价格。在付款完成后,中间人会告知对方什么时间,或有多少辆车经过该区域。几天后,车队才会经过这些地区。这些中间人一般是前军方或政府背景人员。

多个独立信源告诉端传媒,盗伐的各类木材,需要经过多个部门设立的检查口,受贿者包括缅甸军方人员、边防人员、警察、林业部门官员、移民局官员以及情报局官员。

温波表示,中国最大的原木出口口岸在与甘卖地接壤的云南边境腾冲市猴桥镇。多位知情者称,盗木者一般将木材分装三、四辆卡车,把木材运回克钦邦首府密支那,过程组织严密。途中至少会经过缅政府部门架设的六到七个检查口岸,盗伐的粗壮木材裸露无遗,并且没有林业部门的合法纳税申报标志,但却总能顺利送达密支那,在当地与中间商或原木进口商商议好木材价格后,再运输出境。

如果木材需要经过克钦独立军控制的地区,收费则更为昂贵。从一个运输点,到另一个运输点,至少需要缴付1亿缅币(约8万美元)。有时候,如果运输的木材是上等好木,过路费甚至会攀升至5亿缅币(约合40万美元)。克钦地方民间武装与缅甸政府军处于长期交战状态,盗伐原木、盗采玉石、金矿以及贩卖毒品,成为他们获取资金的重要来源。

“总之,木头一路运输出去的路,都需要用金钱铺就,”温波总结道。他表示,即便克钦独立军和政府军仍在交战当中,“但谈到(盗伐)生意时,他们总是背地里合作。”

在木材资源丰厚的地区,伐木商人会象征性地为当地村庄提供一些捐款,但百姓几乎没有从这利润丰厚的经济链条中获益。“来到当地的工人们需要食物和生活用品,这可以给村民们带来一定收入,但并不会太多,”在红木资源丰富的八莫土生土长的克钦族人Myein Myein说,“这些非法伐木的工人们工资也不高,他们最多只能买辆摩托车,或者没有驾驶许可的汽车,只有那些背后的大老板可以从中致富。”

在克钦首府密支那经营酒店的缅甸华人阿民,在当地消息灵通。他声称,这批非法盗伐的中国木材商,早前也有买通当地官员,但抓人的时候,他们(地方官员)不在,逮捕行动由缅军执行。

“其实早前就有谣言说缅军近期要来抓人了,但是他们(中国老板)觉得克钦军可以保护他们。 ”阿民补充道。

这批被逮捕的工人为一名叫郭云刚的中国老板工作。一位与这名中国老板相识的知情人士表示,郭云刚是前缅甸共产党高层丁英的部下,为腾冲古永人。丁英在龟头山一带的活动,并不止于盗伐原木,还有大量车辆在当地盗取金矿。

“郭云刚等于没打点好,其实相当于黑社会分赃不均黑吃黑的情况,只是老缅打着政府军旗号。” 另一名知情人士如此形容。

并非仅有中国工人,缅甸本国也有大量工人从事盗伐活动,但在缅北佤邦特区,一些参与盗伐的缅甸工人被处以50万缅币(约合400美元)罚款后就悉数获释。这也让缅甸政府备受诟病,称他们在处理本地与外籍盗伐行为时,没有一碗水端平。

U Win Bo,被指同时经营合法和非法木厂。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被指同时经营合法和非法木厂。

“我贪污,但抓你的人”

据缅甸环境与森林保育属推算,缅甸国内共有缅甸花枝(Tamalan )160万立方米,缅甸花梨(Padauk )140万立方米。环境调查属(EIA)预计,如果中国巨大的红木需求维持现有规模的增长率,这两种珍稀木种将在2017年内达到商业性灭绝。即使中国红木需求维持不变,两种木种也会在2027年或更早面临商业性灭绝。

有鉴于此,从2013年起,缅甸政府明显加强了对非法伐木的打击力度,打击目标与中国进口需求最大的两类木材重合——正是缅甸花枝与缅甸花梨。2013年到2014年,缅甸政府收缴了两类盗伐原木木种共约8千立方吨,为上一年度的四倍。今年六月,缅甸环保局副局长Aye Myint Maung向国会报告称,从一月份起,政府已追缴回一万吨盗伐木材,其中绝大多数来自克钦邦地区。

克钦独立军一位不愿具名的军事指挥部总负责人表示,缅甸政府把盗伐的罪名,坐实在中国工人头上,无法有效打击盗伐行为,因为地方政府在盗伐活动中收取贿赂的行为并没有得到重视或改善。

“缅甸政府责怪克钦独立军肆意准许中国伐木工来缅甸盗伐,但他们没有指责地方的官员,像是边境警察、军防、关税、移民局等,如果没有和那些地方部门或官员达成协议,中国商人根本不可能进来缅甸境内伐木。”

“但这些钱不会进入中央政府的口袋,这是最主要的难题。”他补充。“克钦所控地区的珍稀原木已经几乎被砍完了,我们只会在中国商人经过我们控制的地区时,对他们收税。大量的贿赂其实是进了地方政府官员的口袋。”而中国伐木工人,则仅是盗伐活动利益链条上最底端的一环。

中国作为红木最大进口国,刚性需求仍然强烈。对红木的需求今年虽有下降,但红木价格并没明显下行。香港贸发局报告认为,红木原料趋向紧缺,但国内需求呈现持续增长趋势。供需之间的落差,将导致红木家具价格不断上升,红木家具作为投资品的功能将进一步发挥。

可预料的是,利益催生的盗伐行为,不会就此停止。而中缅两国合作打击原木的最大法律障碍,在于两国法律无法对接:在缅甸,原木出口属于非法行为,在中国,原木进口却是合法的。

一些国际环境保护组织认为,作为大部分珍稀红木的出口目的国,中国在打击盗伐行为上存在责任缺失。

全球环境研究所执行主任助理、项目官员季琳今年初参与了在缅甸首都内比都举行的首次中缅林业非正式会议。季琳表示,此次研讨会的召开是中缅林业共同治理的一次启动,旨在探讨建立双边木材合法性互认体系的可行性。

“这是双边官员第一次坐下来,面对面地讨论这一问题,”季琳说,“两边政府都表示他们认为中国企业在缅甸国内开展负责任的投资非常重要,因此,随着双方都在尝试建立一套新的林业法,两边政府希望能合作商讨一套双边相互认证准许的原木进出口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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