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刘忠恩:军方解散全民盟后,缅甸人民、平行政府的未来?

或许可以庆幸的是,平行政府虽然还未真实地领导缅甸,却似乎正在动摇曾固守在缅甸政治中心的种族民族主义。
2021年5月6日缅甸仰光,示威者于游行期间展示三指礼。

政变四个月,缅甸军方一步一步把这个生机盎然的亚洲新兴国家,头也不回地带往二三十年前黑暗的过去。追求民主的缅甸民众发动大规模的抗议示威到全国罢工,发誓将军方赶出政坛重新建立缅甸的政治体制;而不认可军方统治以全国民主联盟为首的一批政治人物,则另辟战场从零开始,废除原本军方订立的2008宪法开启新的制宪工程,招揽不同政党、民族的有志之士组建平行政府,成立自己的武力为与军方抗衡做准备。

另一方面,在稳定情势的巨大压力下,军方只能以暴力镇压为手段,来维持其以武力夺取的政权,并且以抓捕、关押、虐待为手段,将反对势力一步步消灭;对于平行政府,军方则先将他们划定为恐怖组织,接著令人震惊却也不意外地直接解散昂山素季一手建立的全国民主联盟,然后再以“叛国者”的名义起诉她以及党内干部,彻底瓦解反对党在缅甸的合法存在空间。

缅甸政局走到这里,军方当初以选举舞弊发动的政变,以及重新举行选举的承诺形同自打嘴巴。缅甸军总司令敏昂莱近期接受凤凰卫视的专访,说军方想要带领缅甸成为多党民主制的联邦国家,则更像是军方的大外宣。西方国家为主的制裁行动后继无力,亚洲国家则持续观望与等待,就在军方一步步扼杀反对势力的生存空间下,双方至此已无对话空间;东盟四月的紧急峰会变成笑话,会后发表的共识更成为废纸。

街头抗议转变形式

大规模的抗议行动现已转为快闪行动,像是游击战一般的示威在不同街道上发生,以避免与军警的直接冲突。

政变后缅甸民众曾发起的CDM公民不服从运动,至今已渐趋缓和,尤其是在仰光、曼德勒以及奈比都等大城市,军警时常在路旁设立路障盘查人民身分,就连手机上留下纪录的社群媒体、照片、私人信息也无可幸免,许多人上街前都要再三确认有没有留下任何会被用作“反军方”的证据。

连带的每天晚上8点的缅甸的独特抗议方式——敲打锅碗,也不再那么的热络,因为军方随时会冲入这些抗议的家户逮捕民众。另一方面,全国性的罢工也渐渐因人民缺乏收入而减少,公家机关缓慢地恢复运作,城市生活表面上好像又变回平常。

然而,抗议与罢工的缓和并没有使前三个月的公民不服从运动功亏一篑,也不代表公民抗命的终结。事实上,大规模的抗议行动现已转为快闪行动,像是游击战一般的示威在不同街道上发生,以避免与军警的直接冲突。

而近期随著军方宣布要从六月开始要恢复上课,本来各学校继去年起已经因为疫情停学超过一年,因此又有新的一波罢工罢学的浪潮,使得军方暂停了15万的参与反军方的教师职位,这占了超过全国三分之一的教职员数量。

2021年5月2日伦敦,示威者举行印有昂山素季的标语牌。
2021年5月2日伦敦,示威者举行印有昂山素季的标语牌。

一般的家户也透过拒付电费的方式表达抗议。电费的收入是政府营运收入的一大来源,但发电成本在过去数年不断上涨,导致政府曾在2019年大幅调涨电费。现在随著一般人家拒缴电费、基层的电力部门人员没有复工,其他收入的较少,军政府恐要面对上看数十亿美金的财务短缺。

上百名甚至上千名本来在城市奋战的青年领袖与年轻人,放弃他们的工作与教育,转移到缅泰、缅中边境接受民族地方武力组织的军事训练。

过去数周,上百名甚至上千名本来在城市奋战的青年领袖与年轻人,放弃他们的工作与教育,转移到缅泰、缅中边境接受民族地方武力组织的军事训练。例如,位于泰国边境的克伦民族联盟(Karen National Union)从四月就被证实在训练一批由全国各地来的20到40岁的青壮年人,经过三个月的密集军事培训之后,他们就会回到他们本来的所在地对抗军方。

事实上,四月由一批未被逮捕的国会议员以及各种族的领袖组成的平行政府——全国团结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在五月便宣布成立自己的军队——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ce Force),来回应许多缅甸人民对于能够武装对抗缅甸军的期待。许多训练完成的人也早已投入其省邦的作战行动,过去两周在克耶邦(Kayah State)的激烈对战,便是军方与当地的人民防卫军以及民地武克伦尼军(Karenni Army)的对抗,双方都已有数十人的死伤。

军政府虽然能维持中央部门的运作,但与人民关系最紧密的基层的行政机关却还是不得其门而入,看似掌控了政府,却无法有效管理地方,政令无法下达。以最小的行政单位各镇区的综合管理局(General Administrative Department,像是台湾的区公所)来说,军方至今无法恢复这些基层单位的完全运作,不仅许多人还是在罢工,也没有人相信军方任命的街区区长(像是台湾的里长),地方上的行政管理,许多已变成本地街坊互相帮忙,或由公民团体及非政府组织提供救助。

军政府虽然能维持中央部门的运作,但与人民关系最紧密的基层的行政机关却还是不得其门而入,看似掌控了政府,却无法有效管理地方,政令无法下达。

这些被安插的街区区长只是被视为政府监视人民的手段,通风报信给军警,成为军方的在地线人。因此有一些军方近期任命的街区区长,面临抵制、家族面临街坊唾弃,更有甚者受伤或成为刀下亡魂。这些人民对于军方的反动,使得整个军政府好像只维持了表面上的秩序,实质上仍是个空壳,无法推动政策或治理国家。

而仰光街头看似恢复平静,过去数周频繁发生爆炸案,从街头、婚礼、学校、超市外的停车场,都见到土制或包裹炸弹。虽然大部分爆炸的共同点是,没有人承认是谁做的,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都在在显示出缅甸整体仍朝向一个不稳定的未来前进。

战火、经济与疫情

国内战火不断,除了边境与民地武的交战,人民防卫军与军方的对抗也渐渐转往内陆。

国内战火不断,除了边境与民地武的交战,人民防卫军与军方的对抗也渐渐转往内陆;军政府在缺乏大部分人民的信任之下接近失能,人民拒绝缴税,现金流成为政府、私人集团的一大问题,经济也来到崩溃边缘,缅甸处在一个成为“失败国家”的临界点。

从三月开始,军方先后与位在缅甸东南方的克伦民族联盟(Karen National Union),以及东北部邻近中国的克钦独立军(Kachin Independence Army)交战。这两个组织拥有所有民地武中最大的其中两支军队,克伦民族联盟更是在2015年时与政府签订全国停火协议(National Ceasefire Agreement)的十个民地武之一。政变后,这两个民地武都表态支持人民以及全国团结政府,并数度拿下许多军方在边境的军事基地,战火至今持续延烧。

而过去两周在缅甸西北方邻近印度的钦邦(Chin State)的一个小镇敏达(Mindat)则受到军方的强力攻击,原因是反军方人士在四月份成立的钦邦防卫军(Chinland Defence Force)有一部分驻守在此,然而军方不仅截断外援、封锁周边交通,动用各种武力袭击包括平民在内的这个缅甸最贫穷之一的城镇,引起国际人权组织、西方国家美国英国的关注。

缅甸本来在政变之前便有37万左右的国内流离失所者(不包括无国籍人士,如罗兴亚人),因为一直以来的内战,而成为国内的难民。

2021年4月3日仰光,示威者拿著自制的武器在一次抗议期间。
2021年4月3日仰光,示威者拿著自制的武器在一次抗议期间。

频繁的战争除了使死伤不断攀升之外,更新增了数以万计的国内流离失所者(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缅甸本来在政变之前便有37万左右的国内流离失所者(不包括无国籍人士,如罗兴亚人),因为一直以来的内战,而成为国内的难民。政变后的交战则大举增加了这些流离失所的人数,至少新增了六万多人,大约是原本的一成六,更导致逾一万两千名难民逃离缅甸到泰国、印度等地。

这些国内流离失所者,不仅得不到政府的福利救助,更只能仰赖非政府或国际组织的人道援助,而不稳定的局势又使援助更难到达受灾的民众,许多人都面临缺粮危机、无法温饱。

事实上,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orld Food Program)在四月底便指出,未来半年缅甸将会多出 340 万人面临挨饿、粮食不足的困境。政治上的镇压,连带影响到人民的生计,经济仍究的萎靡不振。光是去年在疫情与封城之下,研究便指出全国的贫穷人口翻了将近四倍,从16%到62%,这个数字在目前经济迈向崩溃的背景下恐怕还要更高。

政治上的镇压,连带影响到人民的生计,经济仍究的萎靡不振。

同时间,物价逐渐升高,进出口贸易从二月大跌后,一蹶不振只见缓慢的上升。银行及金融体系虽然恢复运作,不一样的是再也没有人存钱,民众不约而同地每一天在ATM前大排长龙领钱,银行不得不把每人每日的提款限额设定在二十万缅币(约台币3400元,港币850元)。许多私人公司都面临现金流的短缺,连薪水都发不出来。

就算疫情爆发了,现在的医疗体系也无法应付,遑论在许多国家如火如荼进行中的疫苗施打。

更不用说Covid-19肺炎目前在缅甸的情况,从2月1日开始,缅甸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的检验能量,完全无法推估目前疫情在缅甸的状况。医院忙著收治遭到军警暴力对待的反对人士,导致有些医院、一线医疗人员也成为军方的目标,就算疫情爆发了,现在的医疗体系也无法应付,遑论在许多国家如火如荼进行中的疫苗施打。

这样的灾难把缅甸步步推向国家崩溃的边缘,却不见军方任何收手的迹象,各种高压粗暴的管制措施持续甚至加重,苦的是社会中最底层的平民,只能在恐惧、贫穷、饥饿中挣扎。同时,军方也只在国营电视台及媒体上试图正当化他们的一切行动,宣称他们支持民主,不断重申他们家再次举办一场“公平公正的选举”,并透过各种方式打击反对势力。

继88学运与07番红花革命的突破?

不管是军方或者是人民的平行政府NUG,在缺乏任何互信的情况下,已经沦为各说各话地步,几乎没有任何对话的可能。

缅甸绝大多数民众早已识破军方的谎言,全力支持全国团结政府,称“NUG是我们唯一的政府”,也拒绝服从军政府的政策。作为人民一方全国团结政府,不仅号召民众拒缴电费,也继续在国际间争取其他国家政府的支持与承认,并谴责军方的作为。但不管是军方或者是人民的平行政府NUG,在缺乏任何互信的情况下,已经沦为各说各话地步,几乎没有任何对话的可能。

四月底,军方参与了东盟领导人在印尼雅加达的紧急峰会,会后发表了五点共识——立即停止在缅甸发生的暴力;缅甸各方展开建设性的对话;东盟指派特使促进对话;东盟须提供人道援助;同意特使及代表团到访缅甸会见相关各方。这些共识却在隔一日后,随著军方总司令敏昂莱回到缅甸,沦为军政府会“参考”的一则文件。缅甸的国营报纸不仅把敏昂莱描绘成国家领导人代表缅甸与会,似是而非的奠定军政府是被国外政府认可的,也只表示对于共识,敏昂莱会在局势平定后“认真考虑”这些建议。

的确,军方这次的政变以及对付反对势力的策略,与1988年的8888学运或2007年番红花革命有许多相似之处。

不意外地,军方的暴力行动持续,在全国团结政府成立人民防卫军后,更一举把全国团结政府定性为恐怖组织。然而这样的定性完全否决了任何与全国团结政府接触谈判的机会。根据缅甸的反恐法,任何人都不得与这些组织进行接触。去年,在若开邦的民地武若开军(Arakan Army)被列为恐怖组织后,就有记者因为采访其而被逮捕。

而在上周,军方任命的选委会更进一步表示,因为选举舞弊要解散全国民主联盟,并以“叛国者”起诉全国民主联盟的领导阶层,包括昂山素季。这样的行动只向外界说明了他们口中的民主有名无实,无心与人民以及全国民主联盟对话,也证明东盟想要透过外交手段解决区域问题上的失能。对于缅甸人民来说,军方这样一连串的举动无非是把国家带回到上一个世纪末的黑暗过去。

的确,军方这次的政变以及对付反对势力的策略,与1988年的8888学运或2007年番红花革命有许多相似之处——武力镇压、文字狱扼杀言论自由、罗织各种莫名其妙的罪名逮捕民主领袖、利用恐惧统治整个国家。1990年,过去的军政府试图举办一次民主大选,昂山素季在8888学运后成立的全国民主联盟同样也是大胜拿下六成选票,军方也是转眼翻脸不认帐,宣布选举无效,大批异议人士被迫流亡,昂山素季也持续被软禁在家断断续续直到2010才真正获释。

从历史的轨迹可以见到军方数十年来始终如一,纵然有过去十年的民主尝试,社会与公民团体讨论热烈的军方改革以及军队国家化都沦为一场空。

与1988年著名的8888学运或2007年番红花革命最不一样的是⋯⋯

然而,与1988年著名的8888学运或2007年番红花革命最不一样的是,人民有了科技的进步与通讯的便利,使得新闻的传递、人民串连的速度更快更广;而尽管军方一样使用血腥暴力的手段镇压,恐惧环绕著缅甸,但却没有得到与过去一样的效果,反而推升了缅甸有史以来最大的抗争行动,而人民还未退缩,继续在不同岗位坚持著捍卫民主、反抗军方。

2021年4月3日仰光,示威者焚烧轮胎的烟。
2021年4月3日仰光,示威者焚烧轮胎的烟。

后昂山素季时代——全国团结政府还有希望吗?

已高龄75岁的昂山素季怕是会在狱中安享天年,军方会如何对付她,端看他们怎么利用他们这张最后的筹码。

这周二是昂山素季从2月1号被逮捕以来,首次真人出庭,身上已背负著数条军方强加的罪名。过去四个月,除了她的健康状态以外,外界完全没了她的消息。军方的策略明显,对于昂山素季这样举国尊崇的人物,唯有封杀她才能断绝人民的希望,这些罪名的刑期加总上看数十年,已高龄75岁的她怕是会在狱中安享天年,军方会如何对付她,端看他们怎么利用他们这张最后的筹码。

纵然全国团结政府的内阁名单还是尊她为国务资政以及温敏为总统,但目前以副总统拉希拉(Duwa Lashi La)暂待领导人一职。随著政变以来伴随著人民的觉醒,以及强调各民族的团结,为全国团结政府带来了不同以往缅甸跨民族的支持。三月底,未被逮捕的国会议员形成的民选议会(Committee Representing Pyidaungsu Hluttaw)宣布废除军方撰写的2008宪法,颁布过渡时期宪章,宣布要朝建立联邦民主共和国的方向制定新的宪法。

平行政府似乎正在动摇曾固守在缅甸政治中心的种族民族主义。

或许可以庆幸的是,平行政府虽然还未真实地领导缅甸,却似乎正在动摇曾固守在缅甸政治中心的种族民族主义(ethno-nationalism),成为众多缅甸人对于未来的希望。

然而,随著对话空间的消逝,以及人民反抗的决心与军方坚持镇压的方式不变,缅甸正快速朝向大规模内战以及国家崩溃的方向前进。人民防卫军,被全国团结政府视为是联邦军——一支统一人民防卫军以及民地武武力的军队——的前身,全国团结政府近期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虽然联邦军无法马上成立,他们正在评估一支与不同民地武势力联合起来对抗军方的“联邦联盟”更可能可以快速被组建起来。

专家亦表示,纵然人民与民地武的势力被统合起来,约为7万8千人左右,远远不敌军方的35万大军,但若是他们连手,同时发动游击战使得军方分身乏术,则胜负还未能定。而近期军方在克伦邦、克钦邦、克耶邦与民地武以及人民防卫军的交战,更指向缅甸走向武力对抗的现实。

(刘忠恩,《缅甸时报》记者兼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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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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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跟進報導,讓我們知道緬甸人民運動最新發展

  2.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3. 平行政府最重要的意義/目標是讓中美兩大國認同即使軍政府被推翻。緬甸依然能維持穩定,他們的利益能得到保障/獲得更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