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管中祥:拿政府钱就要办政府事?做国际宣传,媒体如何保持独立?

厘清公共媒体定位、检讨公共电视困境、解决公广集团问题,甚至是台湾国际宣传策略,都值得借机全面反思。
电脑上播放公视的新闻节目。
台湾 媒体

7月22日台湾爆出一则新闻:台湾文化部打算成立“国际影音平台”,打算提4年公共建设计划,每年预算10亿元,委由属于公共服务性质的电视台——公共电视(简称公视)——来制播。不过,有公视董事表示事先并不知情、决策程序有不当之处,也质疑政府将“黑手”伸进公视,借公共平台做“大外宣”,甚至有董事辞职抗议。此事迅速发酵成社会议题。

依据中华民国《公共电视法》,公视是“独立经营且全民共同拥有”的公共媒体,其筹备及成立于八、九十年代,台湾追求媒体民主化时,但过程历经不少政治风波,从一开始的国家主导逐渐地发展公共媒体应该有的独立性格。而公视近年制作的新闻与节目,如《我们的岛》或《我们与恶的距离》等,也给民众留下独立、优质的印象。因此当此事涉及政府与公共媒体的关系时,引起社会非常大的关注。

此外,公视董事会行将换届,现届正处于“看守”阶段,而其门槛向来严格(需行政院提名、由立法院组成的提名审查委员会3/4同意),因此当事件传出下届董事长已内定的传闻时,给舆论场投下了震撼弹,甚至引发了公众对绿营人事斗争的揣测;而长期以来,支持公视运营和制作的资金不足、以致其收受各类劳务费用来增加收入的问题,也借这一事件捅破了窗户纸。

虽然公视董事会在事件爆出后补正程序,以11:4再次通过此案,但台湾文化部似乎也对成为众矢之的感到“委屈”。为避免争议,文化部于7月29日暂时中止这项委托。不过,厘清公共媒体定位、检讨公共电视困境、解决公广集团问题,甚至是台湾国际宣传策略,都值得借机全面反思。

2017年1月21日,台北的一家二手商店的电视屏幕上看到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新闻。
2017年1月21日,台北的一家二手商店的电视屏幕上看到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新闻。

两种国际传播:做文化与做喉舌

台湾过去提出的两类型的国际频道模式,正好是世界各国常见的两种作法。

在极不平衡的两岸关系中,台湾长期以来国际空间逼仄,极需国际发声管道,除了已有中央广播电台负责对外传播外,这几年民进党政府也多次计划建立国际宣传机制。

2005年,当时的公视董事会希望扩大规模成立“海外国际”、“境内外语”、“儿童少年”及“公民美育”等频道,行政院也基于提升国内文化产业的国际竞争力的考虑,通过“公共电视与文化创意、数位电视发展两年计划”,打算投入92亿台币支持,其中的23.2亿就补助公广集团设立“海外国际频道”。然而,后来立法院只通过44亿经费,并冻结一半金额,国际频道计划因而胎死腹中。

2007年8月8日,时任新闻局长的谢志伟表示,政府预计成立“台湾国际频道”向国际传播。不过,这次并不打算交由公视经营,而是自行成立频道,该计划的远程目标也说明:制订台湾国际电视频道设置条例,由政府每年编列预算出资成立财团法人,指挥体系则由行政院,国安会层级组成指导委员会,作为上位指导机关。不过,最后这项计划一样无疾而终。

台湾过去提出的两类型的国际频道模式,正好是世界各国常见的两种作法。一是由公共媒体执行,政府虽提供经费,但仍维持其独立运作,频道目的不刻意宣传国家政策,而是展现该国的多元文化与民主成果;另一种则由政府主导,宣扬政策、政绩,借此向世界发声。除此之外,有些政府会委托商业媒体制播英语节目,或在重要的国际媒体刊登广告或投书,声明国家立场。

事实上,具有影响力的国际影音平台大多不是该国政府建立的宣传工具,因为一旦人们知道平台代表政府立场,大多仅想知道你的官方说法是什么,对内容不会有过多兴趣,也未必会得到认同。相反的,从许多国家的经验来看,他们的公共媒体虽然兼负国际传播的使命,但仍能维持独立自主,甚至在国际上公开批评国家政策,这样的独立精神反而赢得国际社会的好感与尊敬。

公共媒体不但是一国民主的象征,也是展示该国文化创意的橱窗。例如,十多年来,韩国大量输出文化产品,影视节目横扫亚洲,台湾也陷入“韩流”,产生了大量“韩粉”及“哈韩产业炼”。韩粉们不只追逐偶像明星、购买相关产品,也有不少人到韩国旅行,学习韩文或赴韩求学,透过节目或亲身体验认识韩国文化,对韩国有更多的认同。因为文化交流、民间往来,这些远在异国的粉丝们,也可能成为支持韩国的国际力量。对韩国来说,这种文化软实力反而成了有效的国际宣传与交流手段。

两种国际传播模式的差异及效力并不难理解,就好比在台湾受到欢迎、有影响力的,是韩国公共媒体KBS与MBC制作的节目,但对于作为韩国国家宣传机制的阿里郎频道却很少人认识。

但问题在于,公视争议首先未能让公众明了,政府及公视希望以哪一种运营方式来定位自己,其中一种则明显存在政府宣传与公共媒体的冲突。

但问题在于,公视争议首先未能让公众明了,政府及公视希望以哪一种运营方式来定位自己,其中一种则明显存在政府宣传与公共媒体的冲突;其二,政府短线炒作思维明显,即使过去新闻局计划设立的“国际频道”有不同营运方式,但都只有短期规划,甚至过不了立法院关卡。

这次“国际影音”计划也只规划了四年,能否长久经营、能否通过立院审查,都仍是未定之天。毕竟,从2005年至今,民进党政府至少三次希望设立国际平台,但每次几乎都是“天外飞来一笔”,结果是半途而返或无疾而终。而不稳定的经费规划,也恰恰揭露了公视成立以来面临的经费窘境。

2011年10月10日,电视广播车辆在台北总统府前采访双十节的庆祝活动。
2011年10月10日,电视广播车辆在台北总统府前采访双十节的庆祝活动。

公视的“独立”可能吗?

台湾公视与政府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著不同的关系,其定位论述也经历过转变。

公视的管理层和资金从哪里来?

按照《公共电视法》规定,其董事会的组成是由行政院提名,立法院依政党比例推荐学者专家组成提名审查委员会,经其中的四分之三同意才能通过;而在公视法中也明订定,公共电视的预算包括:政府编列预算之捐赠、基金孳息、社会捐赠、从事公共电视文化事业活动之收入,以及受托代制节目之收入等。

而公视最主要的经费之一是由政府依法每年编列九亿预算“捐赠”。但既是“捐赠”,就不能干预其运作,换句话说,《公视法》在人事及经费上已赋予公视独立运作的基本保障。从法律规范的人事组成及经费来源来看,公视是一个具有独立性质的“公共媒体”,而非“国营媒体”。

回顾历史,台湾公视与政府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著不同的关系,其定位论述也经历过转变。前行政院院长孙运璿于1980年(国民党执政时期)首度主张建立公共电视,当时的目的并不是为要成立独立自主的公共媒体,而是希望在日渐商业化的无线电视外,由官方主导成立高文化品味的电视台。不过,碍于独立建台经费过高,并没有立即成立电视台,而是在新闻局下设“公共电视节目制播小组”(后改并入“广播电视事业发展基金”),向无线电视台征收时段播出公视节目,相关经费用由政府支持。

1990年,政府成立“公视筹委会”推动《公共电视法》的立法与公视建台筹备工作,初期,法案的内容与公视定位仍由官方主导,不过,此时台湾已经解严,民间社会希望能成立真正独立自主的公共媒体,于是陆续成立“公视民间筹委会”、“公共媒体催生联盟”,结合在野党及多个民间社团,在各界的努力下,终于1997年通过《公共电视法》。1998年公视正式开台,2007年公广集团宣告成立,一路走来历经多重波折,各样的政治势力意图染指,是在民间社会努力、公视员工专业自主的坚持下,才逐渐发展出现在独立自主的公共性格。

即使如此,台湾社会对于公共媒体的认知与定位仍有诸多需要讨论及厘清之处。

2004年,前身为“无线电视民主化同盟”的独立团体“媒体改造学社”,倡议“成立公广集团”,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曾经到立法院游说立委支持将政府投资的台视、华视公共化,整并为公广集团,当时有位民进党籍立委就告诉我,他非常支持这项提案,因为这会“让民进党多两个频道对抗国民党”。

2008年,国民党立委林益世冻结4.5亿公视预算,并通过对公视预算审查的附加决议,要求公视执行任何计划(包括新闻与节目规划),都须逐项报请主管机关同意后始能动支。此举引起社会反弹,2009年1月1日,3000多名群众包围立法院,要求国民党解冻预算。我跟国民党发言人一起上公视《有话好说》节目论辩此事,执政的国民党发言人在节目中直接表明,“公视经费来自政府,政府当然可以审查公视新闻及节目”。

而日前,民进党立委吴思瑶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独立与公共是公共电视非常重要的两个原则,公视节目制播当然是超然的,政府的手不会伸进公视,但她也强调,公视负有协助政府推动对内跟对外的政策论述或宣传,公视要承担这部分社会责任。

这其实反应了许多人对公共电视的想像——即使认同公视具有独立与公共的特质,也需要协助政府宣传。这样的说法并非全然不对,但,如果政府给公视经费,公视就要协助政府宣传,那么跟过去政府投资的台视、华视有什么两样?1990年代的“党政军退出媒体运动”,就是要防止政府及政党干预媒体,即使公视的经费来自政府拨款、要协助政府,也不能影响公共电视的独立自主。

1990年代的“党政军退出媒体运动”,就是要防止政府及政党干预媒体,即使公视的经费来自政府拨款、要协助政府,也不能影响公共电视的独立自主。

那么,公视要如何既保持独立,又承担协助政府的责任?若政府政策需要公视协助推动,又该如何进行?

最常见的方式是遭遇到新型冠状病毒病之类的重大事件时,政府可依法要求各媒体协助政策宣导,但这仅是短暂、紧急的作法;另一种则是相对长期的“合作模式”。争议中,就有人把客家台和台语台的成立过程,拿来与“国际影音频道”做比较。因为前者即是政府委托、公视自主筹备、成为有利台湾族群及多元文化的电视频道的例子。

客家电视频道于2003年开播,原由政府以“标案”形式委托商业电视制播,但每年签约,营运极不稳定,更因为是标案,政府容易干预,也违反民间社会“党政军退出媒体运动”的期待。2007年,立法院通过“无线电视事业公股处理条例”,客家电视频道成为公广集团一员,虽然预算仍来自政府,但营运却能受到公共电视法的保障。

而在2018年年底,立法院通过《国家语言发展法》成为公视台语台成立法源,文化部也编列预算补助公视于隔年开播全台语频道。台语台的成立不只在政朝野政党及公视董事会中有诸多讨论,也巡回各地举办公听会,了解民众需求及意见,进行社会宣导也试图形成共识。

也即,不论是客家频道或公视台语台的设立都有法源依据,有一定的社会共识,或经过公视内部与外部的讨论,并由政府与公视协商后设立,这是公共媒体“协助”政府,或与政府“合作”最基本历程,也是保有其独立自主最起码的尊重。然而,此次文化部的国际影音平台计划,不但没有法源,也由文化部提出、仓促希望公共电视执行,同时缺乏社会及公共视内部讨论的历程。因此无法不让人质疑政府干预公视运作。

不过,客家频道或公视台语台的经费并不包括在《公共电视法》规定政府每年编列固定预算的“捐赠”里,而是先由政府的预算编列再经立法院同意。这样做会有两个问题:一是,不同主政者会有不同的任务期待,预算可能会因期待不同而调整金额,另外,政府预算都必须经过立法院审议,亦可能受到在野党杯葛,以致经费不稳定。例如,客家电频道与公视的合约至今仍是每年重新签订;公视台语台目前也只通过两年预算,并一度遭到国民党冻结,未来文化部是会继续编列?在野党是否愿意通过?充满变数。

不稳定的财源,却是公视重要的经费来源,这使公视的经费随时陷入不稳定的状态,也让政治力量有了干预的可能。

这就又回到了经费问题——这种不稳定的财源,却是公视重要的经费来源,除了依公视法或有线广播电视法,政府提供约十亿的经费,上述各样的政府专案计划执行或补助而来的经费,这几年每年至少也有七、八亿,有时甚至接近公视一半的收入。这使公视的经费随时陷入不稳定的状态,也让政治力量有了干预的可能。

公视大楼。
公视大楼。

立法、保障的责任

迟迟无法扩大财源、修改法律的原因,一部分是台湾政府长期漠视文化政策;另一个恐怕是,蓝绿执政者都不希望见到会监督他的公共媒体壮大。

风波之中,台湾文化部长李永得,上公视自制节目《有话好说》,坦承过去公视的经费长期依赖承接政府标案确实有问题,因此需要重新修改公共电视法(按:纳入其它如中央广播电台、中央社等国营媒体扩大修订为公共媒体法),才有机会解决问题。不过,文化部经两年研议,于2018年由郑丽君部长完成《公共媒体法》草案,而民进党也拥有立院过半席次,公媒法却仍躺在行政院无法通过。李永得称,问题在于目前的草案并没谈到公广集团的经费规模和财源,就算通过公媒法,也无法解决核心问题。

不论文化部是否真的无辜,国际影音平台的执行程序的确有瑕疪,更重要的是,如果公视不修法,政府提供财源的方式不改变,也不扩大,公广集团的财政窘境仍然无法解决,类似的问题会再次发生,台湾公共媒体能发挥的成效也会受限。

事实上,政府完全知道公广集团的经费困境,也不是真的没有经费,但却不愿循正道修改法律提供充足的固定经费,反而透过各样的“专案”补助,“期待”公广集团执行其相关政策,这样作不但会让公广集团有一餐没一餐地依赖“专案”计划。直白地说,这其实是另类的政治控制。

2004年,“媒体改造学社”等团体提出建立公广集团主张,诉求整合原有国营的广播、电视转型成一个民主、多元、有竞争力、影响力,和经济规模的公共广播电视集团。历任的新闻局长、文化部长大多同意这项主张,包括姚文智、林佳龙、龙应台、郑丽君等主事者也都著手进行规划,然而一但涉及提高国家拨款额度,就会被打回票。

台湾公广集团每年经费大约只有二十亿台币,相对于其它国家百亿、千亿的公共媒体预算实在微不足道,即使如李永得所说公视较合理的常态预算至少每年60亿,仍占政府财政支出的很小比例。迟迟无法扩大财源、修改法律的原因,一部分是台湾政府长期漠视文化政策,不愿花费资本投注在具有文化、教育、民主、产业功能,但无法于短期看见成效与政绩的公共媒体;另一个恐怕是,蓝绿执政者都不希望见到会监督他的公共媒体壮大,宁愿用各样的“专案”绑其手脚、困其行动、消磨其意志。

公视论坛节目《有话好说》一连三天也讨论此事,这种自我批评及检讨的节目在世界各国并不常见,而这样的讨论也展现了公共媒体的公共价值。

民进党是执政党,也是国会最大党,扩大公广集团更是政府的承诺,民进党应该开大门、走大路,借此机会,扭转外界政治黑手介入公共媒体的观感,努力通过公共媒体法草案,扩大应有的规模与预算。

除了公视新闻报导此次事件,公视论坛节目《有话好说》一连三天也讨论此事,这种自我批评及检讨的节目在世界各国并不常见,台湾的商业媒体也不曾出现。虽然是公视的涉己事务,但公视问题本来就应该公共化,更何况涉及国家政策与预算,以及政府与公共媒体之间的关系与分际,而这样的讨论也展现了公共媒体的公共价值。

《有话好说》陆续邀请公视董事、总经理以及传播学者进行讨论,最后一次则专访了文化部长李永得。李永得受访时表示,他担任过公共电视总经理,清楚知道公视有三种东西不准干预:人事、新闻和节目,而政府没有要作“大外宣”,也无意干预公视独立自主,同时也否认资深媒体人江春男将接任董事长的传闻。

暂不论政府是否有意干预公视、或者是公视董事会太过紧张行事,都不能忘了英国前首相邱吉尔所说:千万不要浪费一场好危机。这次的国际平台的争议看似公视危机却也是契机,更是社会再次讨论公共媒体定位与发展的大好时机,民间社会及朝野政党应该趁机好好思考如何解决公视困境。

(管中祥,台湾中正大学传播系教授)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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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能還停留在利用英文頻道做國際宣傳的層面,應該想如何在社交媒體上做,這才是未來方向。

  2. BBC的主流論調就是批評政府的。美國PBS要看情況,共和黨在任,就對政府批評聲量大。民主黨上台,批評的聲音就相對小。不管程度如何,人家是批評政府的。
    台灣政府主辦媒體的最大問題是,他們並不敢批評當政者,而只是幫當政者搽脂抹粉。換句話說,這些只是民進黨大內宣機構。現在要做公視英文版,則是民進黨的大外宣。既然如此,台灣百姓為什麼要花錢給民進黨做文宣,養民進黨的高級1450呢?
    至於有1450會說,我們比中國央視、中國新華社、中國人民日報、中國環球時報進步啊,我就想請問一句,你們不是自詡比大陸進步嘛?既然如此,你不和你心目中好的歐美學習,反而和差的比是什麼意思呢?

  3. “替政府宣傳”可以是公視的功能,而“保持媒體的獨立性”其實與其並無矛盾。你可以做替宣傳政府的節目,同時亦可以做批判政府的節目。至於哪個節目產生效果,最終取決於觀眾的選擇,歸根結底還需政府自身行得正。

  4. 感觉中国人连公共媒体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来吠了…🤦‍♀️

  5. 補充一下,現在確實依然有媒體董事會人選作為政治酬庸籌碼的現象,但藍綠皆有。

  6. @不好意鼠: 誰跟你綠油油,你把中天和TVBS等放在哪裡⋯⋯台灣黨政軍確實不在表面上控制媒體,但是私人財團控制媒體是有的。在這個情況下,確實可以說財團背後的政治意識間接控制著媒體,但不是從你那個脈絡粗糙地談。台灣2011、2012年也有反媒體壟斷的社會運動。

  7. 商业媒体一片绿油油就是民进党说的党政军退出媒体?好难懂哦。

  8. 党媒姓党 不服滚蛋 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