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钟耀华:徒劳的重复

可是重复又有甚么不好呢?其实我也想不通,但就连我自己感觉也不太好。但我从别人的重复里,却出奇地可以得到一种安慰,一种静谧。
川端康城的《雪国》写得悲凉又凄美,里面重复了许多次“徒劳”这个词,不过当我们觉得一件事徒劳,当这个念头走出来后,反而我们又会欣赏这件事的纯粹,然后仿佛一切又变得不徒劳,甚至有点可爱了。
香港 政治

最近因为媒体拒绝的关系,不再定期供稿写作了,藉著这个契机,我也想停一停了。因为也到了一个地步,我觉得无法再写出甚么来了,基本上是在重复自己。我也曾经写过,哈维尔说人有第二口气。第一口气,是我们在大约二十来岁之时,有了对世界初步的认识,开始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然后以差不多十年内的时间,从各个方面释放这种对世界的初体验。然后到了某个关口,他们发现自己穷尽了自身描述世界的语言及表达方式,要思考如何走下去。他可以选择搜索枯肠另外展现自我的方式,去继续在社会中站一席位,但这基本上是在重复自己。如果不是,他就要放弃一切,告别诸众,从过去释放自己,艰苦困难地重新开始,是为第二口气。

朋友提到他也察觉我的问题意识与挣扎始终如一,我想也是的,不过这又有甚么办法呢?毕竟我生命里的日常,就是这些东西,我可以尽量减低这些情绪对我文字的掌控,但想要完全摒弃,却也是不可能之事。我也不想写得过于控诉,不过情绪就是这样,也就只好顺著走。有时候透过文字的发泄,自己似乎也得到一点放松。在断断续续之间,我在文字里面安插了许多符码,就我自己感觉起来,似乎到今天都未有人读到,读明白。也就像许多人所看到的我一样,就只是大家想看到的我而已。情绪无办法长久支撑下去,而卖文又是我为生的途径,所以我选择了写点关于书的话,我写的又不算是书评,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也没甚么把握评人家的文章,所以我写的,叫做书话对吧,就是那种拼拼凑凑,写点书的内容,又写点写下文章那个节点时自己的情绪,那就成一篇文章,好卖钱了。有时候,我觉得灵魂是要养的,他总不能一味的运转化成气,但毕竟我能拿出来喂养他的不多,只好靠写写书,多点引书的内容,让灵魂减少登场的时间,为他可以再次休息,买点时间。书之所以在我的文章里重要,在于拖延时间,回想过来,读书在于人的生命,可能都是一样吧,让我们可以暂时歇息,躲到书里所创造的幻想世界里头。

我没有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各种各样感觉的敏锐,我唯一能够享受及投身到创作的,就只有文字。其实这样的分类也有点奇怪,恰恰是没有上面所提及的各种感觉,文章才没办法写得更细,更好,更触动到人。一味的情绪发射,少不免连自己也伤到。我不想持续定期的写下去,不是为了甚么的第二口气,也许只是有点累了,毕竟一直用差不多的方法做同样的事,也确实有点厌恶。读书和写字,应该都是让人换一种状态,过一种别的生活吧。我还是想试试别的展现自己的方法,我有想过演戏也许我会享受吧(那还真是个毫无概念的幻想而已,有谁会要毫无经验又自怨自艾的人吗?),尝试待入且当真地过那个角色的生活。

写作者其中一个动力,即使算不上最主要,也肯定是想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吧,相对于别的职业来说,至少是想证明一种微小的坚持,大概是说自己还不至完全进入那个体制吧。早几天在序言书室,让我找到“五南出版社”已绝版的《我为何写作》,乔治.奥威尔说到,作家这种自我中心想表展自己的特质,并非极端自私,只是别种职业的人普遍过了三十岁以后,他们就放弃了自己的野心,舍弃了身为个人的价值,而变得只为他人而活,靠辛勤工作来麻痺自己。写文章的人,只不过是在坚持自己想要过的人生,想关顾到自己的命。

我之前写文章,想做到的大约是一种意识的流动吧,有些画面、有些声音,又有点书里面的故事,又有点(也许过多)自己的情绪在里头,穿插又交叠。我想表现的,是一种不循规矩蹈的思考,也许就是人的某个瞬间,就是由无数的片断交织而成,好像没由来的连系,却又会让你感到某种气息,一种生命的气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但我想做的也许是这样吧?希望读者读我的文字,并不是硬生生的听我讲,而是给出一种感觉,一种非语言非知性上的(文章里面当然会有),而是一种感性上的感觉,先让大家进入状态,再去读里头的信息。因为啊,我觉得这个社会教导我们太习惯没有感觉了,没感觉,许多东西都只是看完就算了,所以我才会太有感觉(情绪)(也许过多了吧),才会喋喋不休,重复又重复。所以我还是很想我的读者们(如果真有的话),在读我的文章时,可以先放空身边手边脑袋边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让精神随著我的文字一直漂流。如果能够让读者们可以有种——“啊,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的感觉,能够在抽象的精神世界里得到一种安慰,那就真是太好了。世界总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议论分析对吧。

但我确实也累了(我好像已经说了许多许多遍了),所以这篇我也算是心很平静的写下来了。换种方法吧,也许,最近我也尝试找点别的方法来重新面对生活,不知道会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在后头。川端康城的《雪国》写得悲凉又凄美,里面重复了许多次“徒劳”这个词,不过当我们觉得一件事徒劳,当这个念头走出来后,反而我们又会欣赏这件事的纯粹,然后仿佛一切又变得不徒劳,甚至有点可爱了。这里我想引用叶渭渠译川端康城的文字,写得太美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换个方法讲出来——“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是呢,当我们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大概那面镜子都不存在吧。我想我们的生命里,许多错综复杂无解的失落,都是这样吧。但虽然镜子不存在,可他又是真实存在,镜外暮色还是在列车高速奔驰的情况下,与车厢内因暖气而成的水蒸汽消融成一道又一道光影暗流。

这次写下对自己过去接近一年写作的“解读”,或者是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了那种渴望有人明白,渴望有人看穿的期待了。这样去讲,去解析自己的写作,其实也是另一种封印的方法,把过去的文字以这样的几句几段去锁定了。或者是这样吧,我希望我的文字,可以先躲回自己的心灵里,先试点别的方法吧,先到其他的领域里去挣扎吧。挣扎的方式,也是呈现的一种对吧。

或者我以为这篇已经算是有点新意了,但当我回去对照一次自己所写过的旧文,原来这篇写下来真又是类似的事,类似的话。我也确实过了那个哈维尔称之为“英雄时期”了,可以释放这种对世界初体验的一切都耗掉了,一切都释放耗尽了。这种以为自己有新意的重复,或者也算是对某个阶段自己的一种告别式。

你可以拥有一切你想要的
你可以漂泊、可以逐梦、可以水上浮游
一切你想要的

你可以拥有一切你眼见的
贩售你的灵魂、换来绝对掌控
这是你想要的?

你可以在这夜忘掉自己
望望你空虚的躯壳,无所遁形
转过身,又是一天

可是重复又有甚么不好呢?其实我也想不通,但就连我自己感觉也不太好。但我从别人的重复里,却出奇地可以得到一种安慰,一种静谧。我很喜欢读台湾一所叫“边谱”的独立书店(店主好像对这个字比较感冒,但姑且先这样叫吧)在自家脸书上的“阿四周记”,他每周的文章,谈得很杂,但里面总有许多对于书店经营状况的悲伤与难过,但是他还是继续写下去,主要还是继续做自己认为该坚持的事下去。在他的文字里重复又重复(是我自己读到啦,作者不一定是这样意思)的是失落与反思,对于许多人们与社会的问题意识的某种质疑。他的文章与问题意识算是重复吗?我也不好说,只是我每周见到他的文字,就总有种安心的感觉——啊,他还在呢,没有放弃。如果没有人在不断的重复,我还可以依靠甚么呢。

许多时候生命的坚持,其实不那么轰烈的,那些对坚持的挑战,往往在于日常生活中每个微小到不行的决定里头。亦因为过于微小,别人不那么容易看见,所以许多人都可以在作出很多妥协后,仍能在外看起来起码还算是一个坚持斗士。但这样其实也许并没有甚么不好,因为如果人们连这样的装模作样都没有了,那么世界还是真有点荒谬过头呢。

如果我展露了我的暗面
你还会抱紧我吗
如果我打开心扉
曝露我的脆弱
你会怎样做
你会把这些故事卖给流浪汉吗
你会把一切都带走
然后留我独自承担吗
然后报以肯定的微笑
然后对身边人窃窃私语
你会叫我执拾包袱
还是会带我回家

虽然我明知要承受赤裸的感觉
虽然我明知要扯下紧闭的窗帘
我手中的刀还在颤抖
我准备下决定了但电话响起
我还是没有胆量去做最后了结

本来是想做个了断,写篇告别文章,但是写著写著,又写了许多东西,结果又写下自己本来想封印的事,结果又再重复一次,结果又居然对自己说,重复到底有甚么问题。结果居然还是这样。苟延残喘,都不知已经换了多少口气了。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写的,要换点新意思对吧。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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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禁讓我想起My Little airport 的西西弗斯的歌……想起西西弗斯又不禁讓我想起羅曼羅蘭的英雄主義教我們如何認清生活的本質!

  2. 我偶爾會在社群寫些小品自我消遣,覺得有趣的作品大多乏人問津,覺得平淡的作品反而比較有反應,後來就寫完自己看看罷了。
    《小丑》
    你逗樂了每個人
    除了你設計的笑點
    大家笑得特別大聲
    原來啊
    最好笑的部分是
    你不好笑
    你知道一切
    只是誤打誤撞
    心虛的詛咒
    時不時提醒你
    繼續搞笑
    否則
    當大家發現你
    根本不好笑
    就會怪你
    騙子一個
    你逗樂了每個人
    除了你自己

  3. 「如果我展露了我的暗面
    你还会抱紧我吗
    如果我打开心扉
    曝露我的脆弱
    你会怎样做」
    很有同感了。

  4. 晚上听着王杰的《梦全是你》,然后打开了这个App,我其实没有很多习惯看杂志的,知识因为那天不小心付费,不上去看看就觉得浪费了钱。所以就这样,这是引子。
    然后呢,看到这个标题就在想,woc,端竟然也有这样的散文诶,然后就进来看了。打开这篇文章,看来前两段,竟然和自己平常写作的风格很相像,然后看到第五段,说道『啊,原來還有人跟自己一樣』的时候,真的被说中了,真的够准。在这个迫不得已的世界里,像韭菜一样被阳光追着长大,被刽子手等着收割,除了能享受成长的乐趣之外,也就是被割的那种快感了吧~
    昨晚在<当今大马>上也看过一篇类似的随笔,是廖明威的《荒谬世代没有派对》,文章借rock乐队入手,谈到了对草东没有乐队一些歌曲的看法,其中描述有一段,大意识说人生的大起大落(此处星爷配图)真是太刺激了,不管结局如何,上坡下坡的过程中已经享受过了~『草东的歌彷彿是对此的一再描绘:人期望未来、期望自我,却总是一再失望。但是,“荒谬”不意味着绝望。推动巨石上山时,人真正拥有的,并不是山顶这一目标,而是推动巨石的行为。人所留下的汗水,见到的景色,上山的成就、滑落的苦痛,才是人真正得到的实物。』
    不知不觉打了上百字了哈哈哈,还没看完文章呢,钟耀华,嗯,名字相当霸气呢!加油~

  5. 是篇肚臍型的文章。要維持高強度和高密度的報導性及分析性的文章發表,除約稿及策劃能力外,還需要意志和力氣吧。:)

  6. 「鐘」是非常罕見的姓氏呢?

  7. 第四段:「寫作者其中一個動力」?
    不明白?是否想寫「寫作其中一個動力」?

  8. 喜欢文字或者喜欢写文字的人总得有股敏感劲儿,旁人唤作多愁善感,在自身而言或许是一种向内探索的生命体验,也是个体对外部世界的反馈

  9. “许多时候生命的坚持,其实不那么轰烈的,那些对坚持的挑战,往往在于日常生活中每个微小到不行的决定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