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战争都会打两次,第一次是在战场上,第二次是在记忆里。
1999年2月,美国加州橙县(橘郡)一名越裔电器用品店老板,在下车后遭数名高喊“共产党下台”、“滚回越南”的越裔移民击倒。事件的起因,是这位陈姓老板声称根据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他有权拒绝将店内悬挂的胡志明像与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国旗撤下。然而当地越裔社群显然不这么认为。在数次庞大的反共游行、暴力攻击与死亡威胁后,陈姓老板最终被迫关店离去。此事件并非单独案例:代表共产主义的金星红旗,至今仍被美国越裔移民社群视为敌人,极力抵制,就如同在越南本土,黄底三线的越南共和国国旗还是禁忌一般――那场尸横遍野的越南内战,仍在记忆层次里厮杀着。
##美国越南史著作的两大阵营##
可是,在美国主流越战叙事里,这些越南人间的痛苦争辩并不是主角。焦点总是在远赴异地的美国大兵身上,呈现他们的英勇举动、袍泽情谊与残暴罪行,越南人则仅能在美国越战文艺、影视作品里扮演狰狞越共士兵、廉价性工作者、温柔女性爱人或无语群众。越战世代的历史研究亦有这特征;当时美国的越南史著作即被后人切分成“传统”(Orthodox)与“修正”(Revisionist)两阵营。
前者由反战的左翼/自由派学者组成,强调越南民主共和国先是国族主义者,其次才是共产主义者。传统阵营认为吴廷琰总统与保大皇帝仅是美国扶植的傀儡,但同情共产党的国族与反殖民立场,并大力批判美国犯下的战争暴行――对他们来说,美国从不可能在这场战争得胜,因为越南人民可是抵抗外侮千年、不屈不挠的坚实民族。传统阵营内另有重要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t)分支,最著名的代表即是费兹杰罗(Frances Fitzgerald)1972年的得奖名作《湖中之火:越战中的越南人与美国人》。费兹杰罗对越南采取“文化本质论”的诠释,和今日一些外媒说“中国儒家文化和自由民主价值无法相合”是类似路数。
尽管获主流舆论拥护的传统阵营位居学界多数,仍有不少持相对立场的右翼学者著书反对――这群学者即为所谓的“修正阵营”。他们强调胡志明与越南民主共和国是死忠共产主义者,并认为南方的共党游击队是由越南民主共和国操纵。修正阵营同时认为美国越战失利是被错误战略、国内媒体反战舆论拖垮,并强调美国当初畏惧骨牌理论(Domino Theory)并非全无根据。
这种激烈对撞的学术战争,正是越战期间美国社会舆论的缩影,然而“越南”本身虽为传统与修正两阵营对抗的场域,却长期未获得适切关怀;传统阵营掌门人、已故纽约大学教授玛丽莲‧杨(Marilyn B. Young)即为中国史/美国外交史专业出身,本身并不谙越南语,而修正阵营著名学者、麻萨诸塞大学荣誉教授莱卫(Guenter Lewy)亦是。当时参与越战主题辩论的学者大多数不谙越南语、不熟悉越南文史料,最终形成“绝大多数死伤者为越南人”的战争,主要学术讨论却集中在美国人身上的诡异窘况。
然而,这类越战世代的辩论还尚未完全消失,2006年的泰勒-布赞柯辩论(Taylor-Buzzanco Debate)即是一例。康乃尔大学的资深越南研究学者泰勒(Keith Taylor)该年发表一篇梳理自身对越战观点转变的文章,里面并谈到一则他于1990年代亲身经历的小插曲。在当年一场研讨会中,泰勒有问题想请教一位曾在南越政府服公职的越裔移民,然这位先生却要求先确认泰勒的立场:“你觉得我们打这场战争有高贵的理由吗?”泰勒给出他内心深处的答案:“对,我认为是如此。”这位先生疑虑顿消,和他解释说他遇过的多数美国学者都不尊重他,因为他们认为他在战争时选错阵营。泰勒在文章中怜悯地说,这位先生唯一的罪就是“期望民主”与“相信美国”。该篇评论刊出后,休士顿大学历史系的左翼学者布赞柯(Robert Buzzanco)表示无法苟同这种论述,选择公开撰文批评这企图美化越战的论述,严正重申“越战是场道德与政治灾难”。这场揉合学术与人身攻击的论辩,当年获得美国外交史与越南史研究社群高度关注。
##新世代的越战史学者##
然就如同新秀越战史学者米勒(Edward Millar)评论这场论辩时所言,泰勒与布赞柯的冲突确实该被看作是旧世代的复古新产物,仅是越南史/美国外交史两学术社群长年不合的又一新表征,而两位学者自冷战视角看待越战,皆忽略越战做为不同现代化(modernization)路径竞争的延伸框架。近二十年的新世代越战史学者积极将越南史与越战史置于区域/全球框架重新探讨,明了同时涉略越南史/美国外交史两领域的重要性,并积极运用越南文、法文、中文等多语史料,不再如部分越战世代学者被局限于英语材料里。这类新世代的越战史学者被外界统称为“越南中心”(Vietnam-Centric)阵营。
若要说越南中心阵营的越南史/越战史研究目前有何集大成的作品,那就是读者们手里这本《越南》。加拿大魁北克大学历史系的高夏教授于2016年出版的《越南》尝试跳脱越战世代史学窠臼,同时企图抗衡越南共产党对历史诠释的垄断,确实不容易;其价值不能单自文本解读,还须知悉上述美国越战史学发展脉络,才能一窥本书的重要现实意涵。
《越南:世界史的失语者》
作者: 克里斯多佛‧高夏
原文作者: Christopher Goscha
译者: 谭天
出版社:联经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8/04/02
“声称”要还越南人话语权,总比实践来得简单。在高夏这本《越南》前有两例著名尝试,但都各有缺陷:阮越清2016年的《不朽:越南与战争的记忆》及布莱德利(Mark Bradley)2009年的《战争里的越南》。当红的南加大越裔教授阮越清因越战/移民主题小说《同情者》而闻名全美,然其《不朽:越南与战争的记忆》一书受限于作者本身的越语能力及专业领域,较像美国亚裔研究/文化研究的作品,对越战本身的历史议题反而欠缺该有的深度探讨。
而尽管芝加哥大学历史系著名教授布莱德利在《战争里的越南》一书表示欲开发越南中心历史诠释的意图,然而这本过度仰赖二手英文材料、过度倾向传统阵营史观诠释的专书,最终显然没有达标。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历史系教授齐诺曼(Peter Zinoman)即于书评里写道,该书将胡志明贴标签为“视国族主义为优先的共产党员”、责怪中国对越南民主共和国错误政策的责任、缓颊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残酷土改、忽略越南共和国的能动性与主体性,明显和近来史学研究成果相悖。阮越清与布莱德利的失败尝试,明显地凸显高夏《越南》的难能可贵,并展现高夏长年钻研相关主题的深厚功力。
高夏曾于公开演讲表示《越南》有三项目标:要“去动员化”(De-mobilize)、“去例外化”(De-exceptionalize)与“去简单化”(De-simplify)越南史。去动员化是希望将越南史学抽离越战世代的政治对抗;去例外化则是将越南领土扩张、分断与统合的历程置入比较视野;而去简单化则是希望对抗越南共产党的历史诠释,呈现当前越南官方国族主义与“自古以来即有S形越南国土”的虚妄。
这三项目标除对越南史研究有贡献,亦对抗衡传统阵营论述在全球大众文化里不断复制有积极意义。流行的刻板叙事不但压制海外越裔社群培养话语权、抵抗主流历史污名化越南共和国的努力,还成为威权越南政府稳固统治的助力――尽管方法论与叙事轴线惹争议,美国记者特丝(Nick Turse)2013年出版的《杀掉任何会动的东西:美国在越战时不为人知的残暴》一书除了是该年《纽约时报》畅销书外,其越文“修订”版更被越南政府与亲政府舆论运用来打击冀望政治改革的越南民主派。
高夏的《越南》为三次印度支那战争铺排详细脉络,并持平讨论不同政权的历史角色,成功跳脱传统/修正两阵营的学术遗绪,让我们看见越南中心的越战史学带来的全新可能。而在越战史学外,《越南》成功呈现各族群复杂互动、现代性影响,兼具区域与全球视野,确实无愧其2017年获得的美国历史学会重量级奖项“费正清奖”。在解构越南共产党官方历史叙事,还原越南共和国能动性、正当性外,高夏于书里进一步拆解越族(京族)中心的历史叙事:越南除了曾是中国、法国与美国军事入侵的受害者外,其本身也殖民、屠戮过其他族群/领土,并没那么“无辜”,而非越族对构筑现代越南亦有相当影响。另外,高夏对法国殖民时期的详细描摹,亦是本书一大特点。若读者想培养在外配故乡、新兴市场、观光胜地与中国儒家文化圈外的越南认识,高夏的《越南》绝对是本值得再三阅读的优秀入门书。
**(江怀哲,自由撰稿人、“说书”(Speaking of Books)编辑委员)**
【编者按】:本文为《越南:世界史的失语者》一书推荐序,原题为《历史的垄断,记忆的斗争──美国越战史学与高夏《越南现代史》》,端传媒经作者授权编辑转载。
政审淆好
前面的爬梳非常精彩,只是到后面的本书介绍似乎有点气短没有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