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顶廊、大理石地面、豪华的商品陈列柜和赌场,19世纪法国巴黎建起了最早的现代都市缩影:拱廊街(Passages Couverts)。在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笔下,拱廊街不仅摩登时尚,也充斥着焦躁不安:“人群热情地想要尽快融入这前所未有的现代文明中,但很快,无数面孔幽灵般显现,他们焦灼、茫然、彼此雷同,拥挤得连梦幻都没有了间隙。”(注一)
然而在当时,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融入到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进程中。“闲逛者”(flâneur)是社会学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关注的都市族群,引自波德莱尔的作品,借喻一群在生活中漫不经心、慵懒散漫的人。在巴黎,“闲逛者”是与城市格格不入的一群人。他们衣著光鲜、出身贵族,却不热衷于现代都市的奢侈繁华,反而整日在街头闲逛,成为城市拥挤人群中的浪荡者。班雅明认为,“闲逛者”是漫无目的的生活家,他们批判地看待被科技支配的现代人,在消磨时间、体验都市生活的同时,又敏锐地观察城市的各个角落,避免自己被“机械的巨轮”碾轧。
新时代的“拱廊街”
“闲逛者”其实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受主流思想支配,在大众中保持独立自我,用自己的生活节奏反抗焦虑的社会情绪,这种自我觉醒令人羡慕。然而,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还有可能出现这样诗意浪漫的“闲逛者”吗?
我的朋友阿菲可能是一个“闲逛者”。她是在香港岛工作的自由撰稿人,平日不用朝九晚五,最大的挑战来自出版社编辑的催稿。我一直也很羡慕她轻松自在的生活。一次闲谈,她对我大吐苦水,原来,她的编辑发现了一款可以互相查阅、随时更新工作进度的手机软件,于是劝说她也下载了一款。“简直烦死了!每天在上面安排日程,红的绿的标一大堆,这下子想偷偷懒都不行了!”
阿菲是一个散漫自在的人,向来不中意各种产生束缚的事物,“其实呢,我真是对这些应用(apps)很反感,什么时间管理的、社交分享的,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东西。弄得人神经紧张,好辛苦。”我说,“其实你可以不用的呀。”她大翻一个白眼,“不用?怎么可能?大家都在用呢!”
如果说工业建材是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得以竖立的基石,那么网络化、移动化、数字化就是如今的潮流和时尚,上世纪中电影里出现的奇思成为最摩登的现实。出门携带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智能手机上的app成为了我们获取信息、与人交流、打发时间的万能媒介。从查询天气,到管理睡眠,人类每一个欲望都得以通过一个小小的图标实现。而手机,则成为了新时代的“拱廊街”。它不再局限于巴黎、东京,或是纽约,可以超越时空限制,让我们随时随地与他人保持同步、连结整个社会的网络。
但是同时,整个社会的网络也因此随时连结着我们。手机日历上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WhatsApp上的上司留言,Google分享中特意标红的截止日期,邮件信箱中刺眼鲜明的未读数目,所有的这些信息,无孔不入地安排好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拱廊街”的高楼大厦变成了手机里的各式图案,而我们在看不见的网络迷宫中无所遁形。似乎,百年过后,我们还是那一群被现代社会支配控制的幽灵,“闲逛者”的孤独和散漫仍然是一种奢侈。
新技术重新定义社会的时间性
为什么科技的巨大进步,竟没有改变我们紧张的生活节奏呢?一百多年之后,人类为何还是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呢?实际上,新技术改变的不仅是生产效率,也同样改变了社会的各个方面。这并不是一个全新的话题,现代社会中,总可以听到人们抱怨自己变得越来越忙,时间愈发不够用。
社会学者卡斯特尔斯(Manuel Castells,柯司特)认为,这是因为新的技术重新定义了社会的时间性(temporality)。在工业时代,机械钟的出现改变了自然界对于时间的定义,钟楼成为城市的象征,而时钟时间(clock time)取代自然法则,成为了人们生活的管理者。资本家按照朝九晚五计算工资,想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创造最大的经济利益,则必须不断地提高生产效率。
如今进入网络社会,新的数字科技将商品、人、金钱、信息等等都放入全球网络中,更快速、更高强度的网络流动,让时间进一步被消解(卡斯特尔斯称之为“timeless time”,无时间的时间),同步、即时、多任务成为了新的工作方式。工作时间不再局限于机械时代的八个小时,而是在网络社会中永不终止,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紧张忙碌,以至模糊了工作和生活的界线,把人变成了新型的“永动机”。不同时代的科技发展都被嵌进了资本运作之中,结果不是为了解放劳动力,而是为了不停提高生产效能。
新的科技掌握了我们生活的节奏,就像在跑步机上不断地加速,普通人难以跟上。即时通讯的app,并不能让我们与心爱的人共享更多的二人时光,反而不得不应付其他无谓的电话短讯。管理时间的app,并不能帮我们省出更多的个人时间,反而永远在填充所剩无几的时间片段。是不是现代社会的所有人,都被快节奏压迫得喘不过气,而人们的生活亦随着科技发展吊诡地越来越不闲适呢?
个人如何“抢回”时间控制权?
身处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人们因为科技所体验到的时间压力也会大有差异。近年来较多人探讨的“北欧模式”与香港社会的快节奏生活相比较,可谓“天堂地狱”。为什么“散漫懒惰”的欧洲人大多拒绝超时工作,甚至旗帜鲜明的表达反感呢?可能的解释有几个。
其一,借用英格哈特(Ronald Inglehart)的后物质主义理论观点,在物质资源丰富的社会中成长的人们,更加追求后物质主义的价值(post-materialism values)。早已进入经济发达阶段的欧洲社会,更容易在社会整体达成共识,反思资本主义的加速发展所造成的紧张生活节奏,鼓励公民对悠闲生活方式的追求。社会共识之下,政府制定的政策也都更加倾向于减少工作时长,比如法国、德国甚至规定非工作时间不能发邮件到员工手机。
其次,若从一种世界系统理论的视角看,欧洲可以发展出高福利民主社会,是建基于它在后资本主义时期的发展过程中,将本国的制造业、工业大量转移到诸如非洲、印度、中国大陆这些发展中国家,降低生产成本的同时,保障了国家经济收入,因此才能够既维持高福利政策又能推崇慢生活的文化。欧洲社会的慢节奏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建立在其他地区的快节奏之上。
不过,无论我们如何理解社会之间的差异,回到个人层面,我们可以如何减轻从科技所体验到的时间压力?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社会学教授威吉曼(Judy Wajcman)从另一种视角给出了答案。在《缩时社会》(Pressed for Time)一书中,威吉曼提到一个关于英特尔总裁保罗欧德宁(Paul Otellini)的故事。保罗批评英特尔的员工把太多时间花费在发送电子邮件上,甚至无暇与相邻隔间的同事站起身来交流,于是他制定了“无电邮日”。保罗认为,直接有效的沟通比电子邮件更能够促进生产效率。在保罗眼中,为了节省时间、加强沟通而创造的电邮,反而是影响工作效率的罪魁祸首。
威吉曼在她的研究中发现,实际上工作时长不同、工作容量各异的人们,都会将超时工作带来的生活压力归罪于电邮身上。电邮不仅仅是工作压力的源头,同样也成为了一种超时工作的文化象征。更有意思的是,威吉曼进一步发现,这种将生活中体验到的压力归咎到科技身上的做法,能够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使之忽略生活中其他压力的来源,反而起到了减压的作用。
威吉曼的结论也在我关于时间管理类手机应用(logistical apps)的研究中得以进一步印证。在我的研究访谈中,那些原本在我们印象中会认为自己容易受到科技操控、生活中充满压力的人群,却都有各自的“独门秘技”来应对种种生活情景。一位需要照顾两个儿子的师奶,每日都会将一天需要完成的事项通过WhatsApp一条条发送给老公,在名义上获得他首肯或是咨询建议。当出门买𩠌忘记分量时,再通过WhatsApp的search功能查找相关的对话内容,把即时通讯软件变成了个人记事本。这位主妇更得意地对我说,“有事也要他(指她老公)一起担呀!以为返工就不用管屋企事吗?”师奶的智慧真是让人拍案叫绝,通过通讯软件既达到了与老公保持沟通的目的,又在一定程度上纾缓了生活琐事带来的感受上的压力。她甚至比很多人更懂科技,把WhatsApp开发成行走的日历,可谓一举两得。
另一个金融界的新手菜鸟,也有自己的方式来应对工作中的压力。每当他需要在手机日历上标记新的日程时,必然将之分享给相关同事,使部门中的其他人也能对他的工作安排了如指掌。而一个学术界新进AP(Assistant Professor,助理教授)的秘诀,则是给每一封邮件用不同颜色、不同标签进行标记归类,查找时按“色”索骥,一览无余。这些策略虽然看起来繁琐,却成为这两个职场新人口中的“一等机密”:从自身的处景出发,利用科技媒介的特性发展出最适合自己的使用方式,精而不杂,更能有效地控制时间,与周遭环境相契合。
实际上,大部分人在整个工作日之中,都会不断地改变工作行为,鲜有人可以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然而科技却并未必是其行为改变的主因。其他人面对面的打扰(例如同事、仔女、伴侣)、自身突如其来的转变,都远多于科技通信设备所产生的“干扰”。所以,正如威吉曼所指出的一样,我们与时间的竞赛关系来自于我们给自己订下的优先考量和最大界限,而不仅仅是科技所制定的限制。
诚然,社会上每个人面对的时间压力不一样,对自己生活节奏的自主程度亦不一样,但在社会场域上不同位置的人,仍然会尝试采用不同的策略,尽量调节自己的生活步调。对于想要让生活慢下来的人来说,问题是如何不被整个社会的快速度牵着鼻子走,而能在适应自己的生存环境之下,量体裁衣地规划自己的节奏,从现代科技手中最大程度的“抢回”对时间的控制权。
(苏超,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生)
注一:The Paris of the Second Empire in Baudelaire, Walter Benjamin, 1938
邊一個發明了返工,返到我越來越窮~為了薪金一萬元,靈魂賣給了大財團~
试下。最近因为学业压力加大跟生活事情困扰搞得人心很乱。
縮時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