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和彭丽君为学术期刊《后殖民研究》(Postcolonial Studies),客席编了一个名为“香港:殖民主义十年后”(Hong Kong: Ten Years after Colonialism)的专辑,当时有份为专辑撰写文章的作者还有:祈大卫、陈冠中、蔡伟杰、陈慎庆、Helen Grace、杨阳及李欧梵。
20年变迁
我们在编者前言这样理解十年前的香港:殖民制度结构基本没有改变,只有主子身份的改变,不过中国这个新主子没有西方媒体预言般“邪恶”,剥夺了香港人的政治自由,摧毁法治机制。反之,中国在国际上的形象逐渐改善,以软实力及蓬勃经济,获得不少发展中国家的青睐。当时我们以为,中国并不希望政治上改变香港,因为由西方殖民者留下的制度,带来了相当的稳定性,以及有效率的管治;中国亦想集中时间精力,继续发展自身经济。我们专辑期许的却是香港要变,要后殖民的香港真正“去殖民化”,要建立公平民主的社会。
九七后的十年,香港经济民生其实更受新自由主义极尽剥削的逻辑主宰,贫富悬殊加剧,不公义事件屡有发生,引发了针对事件的社会运动。即使这些公民运动(例如保护维港、保留中环旧天星码头等)当时并未进展至要求政治结构的改革,最多只限于要求普选行政长官的时间表,但站在场外的北京官员已警告香港,不要浪费精力搞政治,免得自己愈被边缘化。人大委员长吴邦国在2007年更直言,香港政制并非三权分立,而是行政主导,完全处于国家的主权之下,“中央授予香港特别行政区多少权,特别行政区就有多少权!”
尽管如此,我们当时认为,香港仍然继续想像以一己的特殊性,可以影响国家,不论是经济或政治方面。回归十年了,不少香港人还会寄望,香港的民主化,多少对中国都有一定的意义,即使民主化或去殖民化,对香港人其实也是陌生的;即使香港人对“后殖民”的身份与处境,依然茫无头绪。
又过了十年。
香港再无自信觉得可以影响中国,只一味忧虑太受中国影响。
想变好的,未来。要变坏的,似乎就在眼前。好与坏,当然视乎你站在哪个位置而言。社会情绪也是个重要决定因素。以保育、保卫理念进行的社会运动,在过去十年,似乎最能牵动港人的感官情绪,从反对旧区重建、拯救皇后码头事件,到反高铁、保卫菜园村等反发展主义思潮,又涌现了“香港人优先”、排外的民粹热火,甚至公然直面抗拒中国的反双非、反对内地孕妇来港产子、反自由行、“反蝗”等浪潮叠起,直到占领街道近八十日的雨伞运动爆发,集结了围绕“本土”观念的左、右翼政治汇聚又相互排斥,撼动了绝大部分香港人的情感意绪,也惊动了北京政府。
不过,以为中国因为香港过去十年的内部波动才改变对港政策,却显然是个误会。事实上,“一国两制”、“港人治港”、“五十年不变”这些理念,一开始就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国家的整体发展建设,争取更多更有利的条件与时间而生。当然,国家打造与整合的宏图构想以外,不同人、不同的利益集体对“一国两制”都有不尽相同的主观投射。害怕中共统治的香港人,或许只是消极地视之为暂时区隔中港政治的“避秦”方案;亦有乐观积极地以此为“政治实验室”,企图以香港代表的资本主义机制,去悄悄带动中国的政治变革。寻找“一国两制”究竟是何物的过程,或许已是一种“额外、剩余的快感”(surplus enjoyment),如果“一国两制”本身可以视作解决政治困境的“快感”。
“一国两制”不是新发明
愈来愈多论者明白,类似“一国两制”的政治制度,在中国历史之中,根本不是新发明,更不是只为香港而设。在帝制时代,中央政权对鞭长莫及的边陲地区已实行土官或土司世袭制,利用当地人民的既有管治结构继续进行统治,不推行帝国里的郡县流官制,让边疆原来的生产方式维持不变,向中央纳贡,或征收税款。唐、宋、元、明的土司制度一直维持下来,直到清代才逐渐“改土归流”,以中央委派官员到边疆去,用和平或暴力手段,取代了土司制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表面上完全取缔了土司制,但又开展了少数民族自治地方(主要分为自治区、自治州、自治县,以及民族乡、民族村等县级以下的行政单位)。这些少数民族自治地方的成立,与其说是为了容许边疆民族自行管治,不如说是为了防范、对冲这些非汉族社群自决独立的风险。中国共产党未执掌政权以前,曾以自主自决的承诺,争取少数民族的支持。掌政后,就以自治区取代了。
中国少数民族的自治结构,除了有少数民族干部担任管治班子外,中央一样会派“流官”到当地参与管辖,而且官阶及人数都占优,具绝对控制权。名义上当然是中央要扶助“落后的”兄弟民族发展、现代化。早有欧洲近代史的研究证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过程,即使对待国境内的同族人(民族是什么,当然不会没有争议),也是一种“殖民化”工程,是中央的统治阶层以一大套外来的系统、标准,加诸于地方上的平民百姓,强制或同时又怀柔地,令他们就范于一个由中央划一制定的框架里。
过去数十年,由于种种原因,中央的少数民族政策不断在完全同化与尊重差异之间拉锯、徘徊,即使21世纪鼓吹彻底同化融合的“第二代民族政策”倡议涌现,但因为涉及既有官僚架构的利益,未必容易全面实行。不过,从一开始,中央已藉汉人数量的绝对优势,鼓励移民到少数民族自治区,决心要令少数民族自治区里的少数民族,成为真真正正的少数。
除了对付反抗叛乱,要使用必然的武力,中央对少数民族自治区的施政、建设与发展,也会被视为一种“缓慢的暴力”(slow violence)。所谓现代化建设,慢慢改变了少数民族的社区、文化与生活形态。不是所有国家建设工程,都像绿化沙漠、青藏铁路、南水北调般惹人注目,更多时这些开采资源、建造、现代生产等发展项目,严重地破坏了当地自然生态环境,遗留下的长远污染问题,要让少数民族默默地承受。为了开发,他们的传统社群“被否想”,不是被当作不存在,便是要面对被迁徙的命运。1990年代末开始的“西部发展”,只是过往民族政策的深化版,在少数民族地区大兴土木、进行大规模的基础建设,未必能清楚证实对当地少数族群带来的得益,却肯定强化了中央的管理控制,大大巩固国防,亦加剧了内地人往当地的移居浪潮。
中国变了
香港的“一国两制”从最初的权宜、暂缓、承诺不让变改,到逐步过渡往另外的一个东西,似乎早已有历史借镜可参照它早晚要变的命运。完全由中国政府审批的单程证来港定居、大桥与高铁的基础建设,或大湾区的融合计划等,其实都不是香港这个特区独有。过去20年,香港在变,中国当然也在变,但正因为中国的变化,香港好像才突然感受到“一国两制”的变。
相比前十年,中国的国际形象却明显变差了(BBC国际台每年进行的全球民调显示,国际社会对中国的印象整体在下降中;而外国人到中国旅游或升学的数字,亦一直在低位徘徊)。一些人或会归咎西方媒体的妖魔化效果,但中国在周边的海洋活动,如南海,以至走向世界的各种经济投资,也确实触动了不少国家的神经,甚至对他们的社会构成实质或预设的影响及胁迫。已放弃了过往“韬光养晦”的外交策略,中国近年强势对外,积极争取及维护其领海主权和海洋权益,在多国争议的水域上毫不愿意协商退让,甚至不惜兴建人工岛、展示军事力量。
而中国90年代已提出的“走出去战略”经济发展,近十年对世界亦产生了更大的反响。中国对发展中国家的投资或援助,刻意有别于西方模式要求别国推行民主、人权、市场经济等政策,强调不干预他国内政和没有先决条件的原则,基本上秉承了50年代周恩来制定的和平共存概念。
然而,这种“不干预他国内政”的方法,却变成不理会他国的社会情况,太着重自身的国家利益。发展中国家的统治阶级或许喜欢这种不干预政策,但中国“走出去”的工程多是“包建工程”,工人、器材、物资全都由中国运去,当地劳工直接得益因而相对减少。大批中国外劳到当地,也制造了社会问题及文化误解。中国在东南亚、中南美的运河、铁路等基础建设,亦忽略了对当地可能引发的严峻生态破坏,招致当地人民的强烈负面回响。
这些后果也许要归咎中国只依重自身的发展经验,一味强调政治稳定与物质需求作为经济增长的条件,漠视公民自由对社会与政治的调节力量。只追求经济发展,亦反映了中共政权的危机意识,明白自身的管治合法性尽仗赖于此。但金权合流也无法实现永远持续的高速经济增长,反引致极端的贪腐与极度的财富不均。到了习近平时代,为求巩固危机重重的政权,中共不惜放弃过去发展成功的因素,如相对的思想开放、党内的分权与继承制度、有限度的地方选举及社会渲泄渠道,而转向大权独揽、政府更严密的控制,对少数民族、妇权、维权等等的诉求,打压更甚。
这是什么时代?
有论者认为,专权统治重临,不只在中国发生,这跟民主的世界性倒退有不可分的关系。更有悲观的看法,认为当前的世局,颇像二战前的1930年代:保护主义与民粹主义当道,专制政权与强权意识形态在欧洲与亚洲崛起,野心独裁者压制民主自由,向周边扩张影响力,而民主力量却怯懦不堪,无法适时制止,最后将世界推向万劫不复的酷战。这个类比也许太夸张煽情了,对世局的消极投射,却可能跟西方舆论界对美国选了特朗普(川普)这样的一个总统,产生的失落挫败感有关。
不过,中国的威权政治回朝与习近平袭用一些毛泽东式手法,从中国的角度,却不只是世界潮流的一部分,而是刻意要摆脱西方霸权支配的一种手段。当然,香港人不容易接受、认同这就是“中国特色”的道路。事实是,回归以来的香港,一直未想望到,也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却遇上一个似乎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中国。客观现实上,这种状况不可能不被动地遭牵着走;但即使在主观的思想感情领域,回归后的香港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空间。也许,无力感不是香港才有,不少民主社会也弥漫着这样的悲情。
走不动也不知如何走向的香港,却被不断催逼着要“走出香港”:中国要香港走向国家,这是最清晰的指导路径。以保卫及守护香港之名的社会运动,以及牵连着的种种社会情绪,表面上“如如不动”,执拗地坚守既有,但其实亦是要走向“后香港”,走往一个香港不曾有过的境界。过去的香港,只是看似平和顺从,内里也不过是掠夺与剥削,分别不过是今天的更赤裸。所以,背靠祖国的论者可以义正辞严地用马克思主义角度,批判香港没有经过激烈的社会改造,只沿袭西方殖民资本主义的结构性问题。香港不是西藏,面对中国,是没有道德高位的。香港或许应该视现在及可见未来的艰难处境,是一种祝福,而不是诅咒,只因为策动新自由主义的资本巨变是专权的势力,而不是披上看似自由民主外衣的政府,香港人因此对任何改变都变得更敏感,更能提高警觉,也许更愿意参与讨论。
布莱希特的诗〈致后世〉里有这样的描写:“这是什么时代╱闲话间提到树木也差不多是一种罪行╱这样做就是对不公义的一种沉默!”然而在所有人都要承受、“共业”般的“人类纪”(Anthropocene),气候变化、环境污染、大量物种步向消亡,多讲树,多谈海与山,多关注非人的物类,可能才不至于在不公义之前沉默。人的政治空间被打压、收窄甚至遭关押,或许关心人以外的命题,可以走出另一条道路。过去十年,默默耕耘的社会运动都是以“非人”的生态、土地为动员能量的。“人”在其中只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因为这个危险的机遇,香港的保育、土地运动,未必没有可能与中国民间的“原生态”浪潮对话,甚至汇流。在任何社会、政治的生态系统里,只有生物多样性才能够在困境中让整个系统生存下去。存活必须忍耐,正如许鞍华电影《明月几时有》的英文名称 “Our Time Will Come”。这个“我们”,也必须是包容的,不局限在狭义的香港人。
(罗贵祥,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系教授)
把政黨合法性都壓在經濟發展(政績)上,一旦經濟狀況下滑其合法性就會受到質疑和威脅……要進入一個惡性循環了么?
把香港回歸划分為前後十年,以及跟中國的對比,確實更容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