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泰国,出现过这么一个奇怪的现象。帮人家通灵通神的巫师们,本来可以在神灵附体以后用自己的嘴来传述鬼神的话,但突然一时间,上了身、附了体的神灵却不说话了。跳着大神、进入状态的巫师们事后很尴尬,但又无能为力。为什么呢?因为鬼神照样附体,它们还是像之前那样从另外的世界降临我们的世界。但是它们来了以后却一言不发──从巫师嘴里冒出来的,不再是可以被理解的指示,甚至不再是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语言。巫师就那么整天怪叫着,好像变成了一台坏掉的收音机,哇啦哇啦嚷着,而听众除了噪音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没过多久,神灵连身也不上了。它们开始绕过巫师,与聆听者零距离接触。请神的人开始从空空的屋子里直接听到它们的声音。这个声音似近又远,似有似无,就那么飘荡在空气中。人们环顾四周,看到不到任何魅影。而这声音也不是诉说,不是指示,还一样是毫无意义的“噪音”。似乎神灵在故意捉弄人们。人们不再知道神灵在说什么,人们只知道,神灵“到了”,神灵“在”这里。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带来的,反倒是神灵的空前在场。
这一幕被人类学家莫里斯(Rosalind Morris)写进了她的一篇文章里,文章的名字就叫“空室之声”(“A Room with a Voice”)。她说这是大众传媒时代的通灵。而如果要理解这个说法背后的道理,以及大众传媒时代的媒体具备什么样的特质,甚至与特朗普的崛起、与政治的极右转向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得先搞清楚,泰国的这一幕究竟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结构性的变迁。
摄影、照妖镜、收音机──媒介即信息
技术越扩展、远程交流的技术越发达、媒体越去标榜自己的透明,就会有越多的人将媒体本身看作是信息。
相信大家都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一类无聊的照片:有的人会发出来一张看似平淡无奇的合照,然后说,妈啊,吓死我了,你们仔细看看这些人背后橱柜边的那个是什么。技术比较低的一般会用电脑修图加上一个浅浅的半人半鬼的像,而真正让人觉得恐怖的,反倒就是最自然的照片上突然由于技术原因、由于特定的感光、特定的胶片条件而出现了奇怪的形状。这个时候就算你知道应该是技术原因造成的,但你的心里还是不免发毛,你还是会觉得,有可能真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吧。平时肉眼看不见,但是一下子偶然的机会就被相机捕捉到了。
尤其是如果这东西在所有人的背后,你就会觉得,不会平时这东西都在我背后的某个地方看着我吧,是不是我每次转身它都跑开?我怎么能证明不是如此?是不是它本来要跑开,结果一不留神被相机捕捉到了(所以鬼神的速度还是没有超过光速,故此大家还是共享同一个宇宙吗)?这东西会不会只能通过胶片的感光被相机捕捉到,而不能被肉眼直接看到?
如果这个例子很抽象,大家只需要想想中国民间传说的照妖镜的工作原理就好。照妖镜怎么运作?不是你拿个镜子发光把人家照回原型──照妖镜又不是探照灯。照妖镜需要你拿着它在自己的面前,然后从里面看到自己在普通的镜子里看不见的自己的鬼样子。这才叫打回原形。所以才会有王尔德(Oscar Wilde)的名作《道林•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把自己的鬼样子困在镜子──或者画像──里,于是画像外的自己就可以青春永驻了。在这一点上,人类是有共通性的。
那这样的例子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大众传媒的出现,尤其是摄影和收音机以及其他远程交流技术的出现,改变了人们与媒体本身的关系。媒体,而不是通过媒体所传递的东西,变成了人们关注的核心,这就是所谓的“媒体即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最能激发人们好奇心、最能搅动人们想像力的,不是照片里的人,不是摄影者和被影者力求表现的东西,而是摄影那一刻所捕捉到的意想不到的东西。人们认为,这种东西只能通过相机来获得──无论是由于相机特殊的感光设置、胶片特殊的化学成分,还是拍照本身对于时间性的特别切割。
同样的道理,在美国南部盛行的隶属基督教新教的神恩复兴派(Pentecostalism)中,除了众所周知的“舌语”(speaking in tongues)外,他们也同样沉迷于收音机和麦克风的声音效果。电波扰动、信号干扰、电流带来的杂音等等如是,都被看作是圣灵的讯号。如果大声祈祷的时候麦克风突然失灵了,那对所有人而言都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终生难忘的神圣之旅。
这是一个“内卷”的过程。技术越扩展、远程交流的技术越发达、媒体越去标榜自己的透明,就会有越多的人将媒体本身看作是信息。这就好比人们感叹──哎呀,这玻璃擦得真干净,而忘记了,玻璃擦干净是为了让你觉得它不存在的啊。
大众传媒年代,纯粹“宗教性”的扩张
过去几十年世界范围内的“宗教复兴”远远不是简单的复兴,也不是宗教突破私人领域进入公共政治。这一轮的“宗教复兴”是一种更广泛的“宗教性”的扩张,并且这种宗教性带有大众传媒时代的特质...
拉康(Jacques Lacan)曾经发展出来这么个理论,他说我们之所以能看见这个世界,原因在于我们在本质上暴露在世界的凝视中。这听起来很抽象,其实不难理解。在这个凝视和被凝视的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它阻断了一切有效的交流。虽然没有交流,虽然我们与这个凝视不能发生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对话,更不能用我们自己的双眼回敬这个凝视,但是我们却知道这个凝视是“存在”的。
或者说,只有在我们知道这个凝视“存在”的时候,我们周遭的世界才能进入我们的视阈。在我们“看”之前,必须要被放置在一个“被看”的位置上,而且永远无法将这个原始的凝视还原为某一个具体的眼神。
如果这个说法还是抽象,那大家可以回头来想一想本文开头的泰国的例子。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就是那道厚厚的屏障,而这絮絮叨叨的神灵就是藏在屏障后面的那个凝视。你不知道神灵在说什么,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应,你只是知道,神灵“在”。而正因为你知道神灵“在”,所以你会高度警觉,你会竖起耳朵继续听。你因此就处在一个永恒的悬置状态,在这个状态中,你周遭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变成了洪钟大吕,就好像《老友记》里Ross所说的,I am always aware。
这是个什么样的状态?这是交流得以开启的最初状态,是最原始的状态,但其实也是强度最大的状态。也就是说,在这个状态中,交流被还原为交流本身,而不再是承载其他信息的媒介。你与神灵的关系在这个时候不但没有被切断,反倒达到了最顶峰。只要神“在”,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在二十世纪末的时候,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会说,大众传媒时代的宗教,或者说经过大众传媒过滤并改变的宗教,是“被还原到了它的最基本”(reduced to its bare minimum)。因此,如果我们稍微染上点历史目的论的遗毒,照猫画虎学学黑格尔的口气,就可以说,宗教只是在大众传媒的时代才真的实现了它自身。宗教通过大众传媒而变成了它自己,实现了之前潜藏在自己内部,但却并未完全释放出来的纯粹“宗教性”(religiosity)。
实际上模仿黑格尔的不仅是我们,连德里达自己也说,媒体所揭示出的宗教形式,其实是一个精神现象学(religion of the media is a phenomenology of spirit)。所以蕴藏在宗教中的精神,其实是通过媒体才得以真正实现──而这个迁移不是个纯粹的哲学论断,而是哲学论断在历史中的实际展开。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过去几十年世界范围内的“宗教复兴”远远不是简单的复兴,也不是宗教突破私人领域进入公共政治。这一轮的“宗教复兴”是一种更广泛的“宗教性”的扩张,并且这种宗教性带有大众传媒时代的特质:它意味着神──或者“精神”(spirit)──本身的降临,它意味着“在”的问题超越了“意义”的问题。它意味着交流失去了实质,但交流本身却获得了最大的强度。所以人们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相信什么,但却对自己的“信”本身越来越执着。
这种“信”来得直接,来得简单粗暴,来得有力,来得让人无法反驳。正是在这样一个“信”的时代,特朗普崛起了;也正是在这样一个“信”的时代,特朗普拒绝一切常规媒体,独独钟爱twitter。
“使者”特朗普,在属于使者的年代
人们与上帝的单线亲密关系,和人们与总统的单线亲密关系是同构的。而特朗普用大众传媒,几乎将这个内在的逻辑发挥到了极致:他在就职演说中说,他自己只是一个“使者”(messenger),他只负责传递信息。
人们常说,历史上的民族国家,在权力形式上脱胎于绝对主义国家,是皇权绕过贵族而与普通民众联盟的结果。所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国王,却可以与最底层的民众结合。
按照同样思路,特朗普的崛起,与美国的政治制度有着直接的关系──普通人与国会的关系是间接的,国会内部的任何决定都要经过辩论和权斗,都是妥协的结果。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与国会的关系是抽象的,是充满种种中间环节的。而总统则不同。无论实际情况如何,人们会觉得,总统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选票选出来的,所以在自己和总统之间,存在一个单线的、亲密的联系。在总统面前,每一个人都是个体,与总统的关系不是抽象的,而是最具体的。国会所对应的,是作为整体的国民和作为群体的阶级;总统所对应的,则是作为个体的公民。
这样的制度,几乎天生就是为大众传媒而生,而且几乎只能通过大众传媒实现它自身。在结构上,它与宗教有着极为类似的特征。总统面前的个体就是上帝面前的个体,人们与上帝的单线亲密关系,和人们与总统的单线亲密关系是同构的。而特朗普用大众传媒,几乎将这个内在的逻辑发挥到了极致:他在就职演说中说,他自己只是一个“使者”(messenger),他只负责传递信息。而他始终视之于洪水猛兽的伊斯兰教,信徒皈依的核心就是要口述心认“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穆德,是他的使者”。
对於穆斯林而言,穆罕默德的“信”来自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感知到的神;而对于特朗普而言,他的“信”来自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感知无法触摸到的“普通美国人民”。特朗普就是那个阻隔凝视的帐幕,而这个永远无法触及的“美国人民”就是那个永远无法捕捉到的凝视。特朗普的确是个使者,而这个时代是个只属于使者的时代。
弗洛伊德在一百年前发现了人类精神中的“死亡驱力”(death drive),而只是在百年之后的今天,历史才让它真正在结构上成为我们生活的最核心。
这就是历史的终结,我们就是最后的人。
(哈光甜,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士,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博士后)
另外,被凝视(社会性之形成)
于当代的景观社会而言,这种被凝视的特征达到了顶峰,于是,传统的社会性与媒体的纯然独立性的结合真正使得宗教性在当代大规模传播这般的观点似乎也并未新颖之处。
是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概念:现时代的媒体(形式)本身成为人们所关注的焦点,而非其承载的内容—失语。但总体而言,书写得太过潦草了,就算重述福山的名言也不能使本文更具说服力。
马克思韦伯提过支配正统化三种模型 其中的一的克里斯玛charisma型 领袖强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带有这种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