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发生特大爆炸。如今,一年已经过去了。
过去这段时间,天津港爆炸的收尾工作按照中国速度进行,除了计划中的海港生态公园没完工之外,配套的小学和幼儿园已经完工,海港城三期亦已竣工。曾经被爆炸摧残的居民小区──合生君景湾、金域蓝湾、万通新城、汇锦苑、旺角居等等,夜晚亮起了越来越多的灯光。距离爆炸现场最近的海港城和启航嘉园小区,也有零星的住户往家中搬运家具。围墙外的餐饮店和小超市在加紧装修,准备接待重返家园的居民。
迅速翻新后的社区,试图尽快回到经济高速发展的轨道之上,将过去的不美好置之脑后。国内有媒体采访了受爆炸影响的小区居民、死难的编外消防队员家属、爆炸事故罪魁祸首瑞海公司的员工,试图通过描绘他们的生活,再现出爆炸发生后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在如何发展。很不幸的是,这篇文章在大陆网络上被定点删除,不留一点信息。
在官方指定的互联网记忆里,只有欣欣向荣口径的官方话语,宣传一切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展,居民情绪稳定。
这宗爆炸事件,看起来好像和所有其他的事件一样,会在浮躁的社会里,被耐心的维稳技术碾碎,不留下任何痕迹。半年前的2月5日,国务院调查组发布了《天津港“8·12”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特别重大火灾爆炸事故调查报告》,这份中规中矩的报告没有带动舆论跟进。爆炸事件发生后被持续关注的,是那批被爆炸影响到的豪车。一直有声音持续追踪这批受损的豪车究竟去了哪里,是否会蒙混过关流入普通市场。
对比看来,好像大众对毫无诚意的官方话语已经丧失了兴趣,更执着聚焦于于个人利益是否受损。在精妙的维稳和舆论控制下,要从微观层面找出准确的客观证据来,判断大众的舆论兴趣点究竟在哪里,相当困难。我们唯有回溯中国从 90 年代到今天的社会经济历程,将天津爆炸这一滴水放进历史之中,慢慢地推敲。
2008 之后:中国中产的抗争与社会建设
长期以来,中国政府通过拉动高速经济发展,保持社会稳定。让大多数人不主动参与政治,为政府奠定合法性基础。
从国内经济发展的曲线来看,1997 年到 2008 年是制造业产能被释放后的经济上升阶段,也相对伴随了政权合法性最为稳固的时段。2008 年之后,本应开始进入下滑趋势的中国经济,阴差阳错地赶上了互联网金融的大潮。互联网金融的诸多创新,填补了传统经济模式落后的局面。在此基础上,中国经济又被拉入了一个新的高速增长时期,并创造出更多的财富神话。这个神话延续到 2015 年。伴随着诸多创业公司的死亡和 P2P 的倒闭狂潮,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经济“新常态”的到来。总而言之,好日子总有一天是会到头的。
传统经济模式达到顶峰的2008年,也是中国人整体自信指数最高涨的一年。大量国人不仅个人财富增加,还赶上人民币的持续上涨,有了更强的海外购买力,加之奥运会要在中国举办,赶上了空前盛世的激动溢于言表。
同样是2008年,汶川地震爆发,将落后的中国社会结构打回了原型。贪污腐败的体制衍生出来的豆腐渣工程,无法保障人民生命安全。原始落后的社会动员体制,不能及时有效地参与到灾害救援之中。灾民在混乱里充满了愤怒。
汶川地震集中展示出来的混乱,为中国的民间社会带来了两个方向:一方面看到了更多政治体制的弊端和弱点,而极力要去改变;另一方面,以一大批参与救灾的志愿者为起点,许多接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人和商界人士,看到了社会发育的不足,转身开始从事助学、环保、公平贸易、社会创新等领域,全身心投入社会建设之中。
前者以《零八宪章》为标志,在这个历史关头,准备撬动更剧烈的变革。而后者的努力,被许多国内学者共同称为“公民社会元年”。而二者的命运,也很快就见了分晓。前者遭遇全面的政治打压,后者则一路发展得欣欣向荣。
这背后,还有持续增长的经济,为政治合法性背书。2008 年并没有成为中国梦的终点,反而是一个小高潮。虽然传统制造业开始出现败相,但当互联网经济开始,知识群体和中产阶级的日子越发好过起来。既然经济还在持续高速增长,中产阶级还能享受到更多的社会红利,政治反对的话语,自然而然走入低谷。最终,2008 年汶川地震的悲剧,没有促成直接指向政治体制根本的变革动力,反而在网络赋权的带动下,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社会建设神话。
历史的车轮滚动到 2015 年的时候,新型经济模式正要进入强弩之末,天津爆炸发生了。
天津爆炸是一宗与环境规划有关的事件,虽然国内的环境危机一直不断爆发,但是基于环境问题的特殊性,城市中产一直没有成为直接受害人。
传统粗放的经济模式,以消耗大量自然资源为基础创造经济价值。而当传统高耗能高污染企业带动经济增长的效应变弱,大量污染企业开始向欠发达地区转移,欠发达地区污染事件此起彼伏。而集中在乡村和落后地区的人群,掌握的社会资源有限,也无力引起城市居民的共情。
城市的事件也不少。高压输电线路、垃圾焚烧厂、PX 工厂引发的的事件中,虽然能看到中产的积极行动,但毕竟这类项目对人体的损害没有直观体现。参与行动的中产群体,是基于更为含糊的恐慌心理,惧怕这些项目对身体构成潜在影响。因此,这类事件的动员成本非常高,偶发的群体事件可能引起政府的正向回应,但这个影响决策的过程,依然不是参与群体能够进一步直接参与的。
即便是受到高度关注的雾霾,也同样存在类似的处境。雾霾对人体的一切损害,相比于其他有争议的建设项目,有更多的科学论证,甚至于可以有可见的损害效果,比如人的肺变成了黑色。但是,这样的损害依然过于抽象。
以往,也有距离工厂较近的居民区,目睹过工厂事故发生的爆炸和火灾。然而,唯有天津爆炸事件,是对城市中产最为直接的一次冲击。爆炸近在咫尺,人身受到伤害,最核心的资产房产受到破坏,受影响的人群居无定所,惶恐不安。
如果2008年的汶川地震,还有一部分的天灾因素可以作为责任方的辩解,天津事故是赤裸裸的人祸,城市中产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生活在火药桶的周边。对很多城市中产来说,完全贴近生活的真实损害,相比于遥远的乡村污染,或者抽象的环境权利,情感共鸣更为强烈。
与2008年类似,面对这一事件,依然有两条方向摆在面前:抗争,还是建设?
恐慌的中产,幻灭的美好生活
而与2008年不同的是,天津爆炸发生时,释放了七年的大众建设热潮,已经在柴静拍摄《穹顶之下》后完成了谢幕。这部讲述雾霾污染的视频,大规模激起了市民群体的响应和支持。但进入行动环节之后,却只剩下虎头蛇尾的“从我做起”。参与和改变并不是市民的选项。所谓的建设性参与,在过往一些无足轻重的环节上能包装出可观的成绩,面对直接的利益冲突之时,建设性参与毫无推动实质改变的能力。
另一方面,抗争也并不是直接选项。在天津爆炸事件之后,业主们惧怕和政府直接冲突,又看不到建设性改变渠道,最终选择了满怀渴望,跪着向政府请愿。结果也并不意外:一年过去了,爆炸事件波及的人群并没有感受到利益获得保护。
从社会层面来说,天津爆炸事件中的普通市民的选择,无法超越这个时代打下的烙印,但他们可以为这个时代打下一个新的烙印。发生在天津的一切,对其他市民带来更深远的冲击,最直观的结论就是:就算不关心政治也不参与公共事务的生活,也可以受到权力现实的损害。
从天津爆炸开始,城市中产的心理防线已被全面打破,无论是之后的校园毒跑道事件、疫苗事件还是奶粉事件,或者是雷洋被打死,乃至于女性在酒店中被袭击,中产阶级已无法相信自己还属于既得利益团体,每个事件都不断地引发恐慌。
除了恐慌,直接行动也在悄然变化。城市中产在同一类型的议题之下的抗争行动,数量上还未有可量化的区别,但2015年以来,抗议激烈程度显著高于以往。在此之前,类似今天烈度的抗议行动,往往要有核心利益受直接损害,比如房屋拆迁、下岗工人维权、女性意外死亡等等。
而天津爆炸后,时代打下了新的烙印,连续发生的高考名额分配抗议、仙桃的垃圾焚烧厂抗议、潜江的农药厂抗议、连云港的核废料处理抗议中,即便损害还没有开始,城市居民也已经有了更为坚决的意志参与抗争。
当然,政治高压的大局还没有改变,城市中产面对威胁无路可逃,依然不会认同最彻底的政治反对;同时,他们又无法选择隐忍,参与限制重重的社会建设,也徒劳无功。百般压抑之下,倒不如以一次集体行动作为宣泄,来得更为畅快。
此时,基于经济增长红利淡去,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对普通市民的动员力开始下降,“是中国人就转”这种标题曾经一度盛行,轻易拉动阅读传播。然而今天,这种宣传不断减少,在无形中遭遇到中产的抗拒。反对肯德基这样的“爱国”活动,比起当年的反日游行,无论是规模还是暴力程度,都小了很多。政府打造中国梦的模式,开始改为从政治教育、传统文化角度入手,全面开动宣传机器。有人说:“当有人号称从文化角度来谈问题的时候,他一定是准备耍流氓了。”
天津爆炸已经过去一周年,政府依旧控制着舆论,阻止不利政府形象的信息广泛传播。然而政府改变不了的是:经济方面还没有找到更新的模式拉动第三轮高速增长,城市中产在压力重重的生活下,透过天津爆炸看到的是美好生活梦想的危机。
2015 年,天津爆炸的那个瞬间,中国梦灰飞烟灭,只有层层的乌云笼罩着大地,没有人能够看到未来。如今,一年时间过去了,尘埃依旧在大地上空盘旋,旧的中国梦破碎成一地鸡毛。梦中惊醒过来的人群在原地躁动,下一个中国梦,将在躁动中出现吗?
(明亮,新媒体传播从业者与观察者)
这篇文章没有真正分析整个阶层,也高估了一个事件对社会的影响
Ulrich Beck所言的風險社會在中國語境有一個新的闡釋:用政治冷漠來規避風險,從而放棄阻止一個巨大風險社會機制的產生,最後爆發的風險直接以更少受到階級差別影響的方式返回到這群沈默的捍衛者身上。簡而言之,自作自受。
美国梦也是梦,也会醒。只有人生的大梦不是以醒来告终的。
既然是夢 就一定會有醒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