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日月星辰与灯 ,照来照去都拉进来,
将汽车、轮船与飞机,跑来跑去的航线都拉进来,
都拉在一起,到最后也只有留下那条茫茫的天际线,
牵著天、拉著地,在走。
1990年代台湾诗人罗门曾经写下《谁能够买下那条天际线》。在当时,台湾社会从银行开放到金融票卷、有线电视、行动通讯、高铁、固网,资本势力随著国家一卷进入了自由化的浪潮。
罗门这首诗所描述交通路线,被视为资本主义的商品,实则反应了90年代台湾新自由化的风景。在这股自由化浪潮中,也正是台北捷运、高铁,以及紧接而来高雄捷运,带来台湾时空经验转变的时代。不同于地图上对地理客观距离的描述,对于每个人来说,地理感已经由这些新型态交通工具本身所改写。
华航空服员工会24日凌晨发动的罢工活动,很快争取到刚就任的华航新任董事长何煖轩的回应,立即取消了“现行报到处”,也就是从桃园报到开始计算工时的政策。“现行报到处”的制度,也让我们重思了劳工与地理空间的关系。
传统地理学中,透过科学测量描述产生的地图学,或是研究自然环境的分布,已经不是这个学科唯一的焦点。如今的地理学研究各种现象的空间分布、相互关系与区域特性,已将地理学的内涵扩张到人地关系(man-land relationship),成为一门跨领域的学科。
在华航空服员罢工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两种与交通工具有关的地理向度:首先,廉价航空兴起,与2008年开放两岸产生的两岸包机,是这次罢工运动的远因。这背后是航空服务业发现如何更有效率地利用空域与客机,所产生的逐利现象。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观察到身为劳动者的空服员,如何利用高速铁路,以工会支付票价,快速集结于位于台北市南京东路上的中华航空公司总部。对于资本家与劳动者来说,地理时空感的转变所产生的张力,在这一次华航空服员的罢工中清晰可见。
加速度的社会─空间结构
我们如今所面对的生活环境,或许如今是一种加速度的状态。文化研究学者诺依思(Benjamin Noys)曾经在《新自由主义的文法》(The Grammar of Neoliberalism)特别提到新自由主义即“加速度主义”的命题。从机械革命开始,机械就做为社会主义调节的相反面,将社会领域逐步拆卸成为市场化的一部分。随著新自由主义出现,与20世纪不断转型的生产型态,资本主义的加速度似乎难以停歇。
在他的观点中,新自由主义保有著加速主义的面貌,而加速度现象充斥在生产、积累与市场上。而当我们回看台湾这几年改变的时空经验,华航公司将红眼班机普遍化,正是加速度的现象之一。它是资本的地理学扩张──通过空域使用,累积更多资本。另一方面,对于消费者来说,我们也正习惯于红眼班机,或是更多廉价航空的服务,接受另一种高速度的日常生活时间规训。
市场扩张与劳动力剥削
在更抽象的层次,华航空服员罢工,让我们再一次清楚看到“工作时”的运作,如何釜底抽薪地蚕食了劳动者的生活。当我们回看1850年恩格斯在《英国的10小时工作制法案》提到了:
“现代的大工业只有在经常扩大,经常夺取新市场的条件下才能存在。大量生产的无限可能性、技术的不断发展和进一步完善,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资本,不断排挤劳动力,迫使现代的大工业非这样不可。在这里,任何停滞都只是破产的开始。但是,工业发展取决于市场扩展。由于工业在当前的发展阶段上,增加生产力比扩大市场要迅速得多,于是便产生周期性的危机。”
这段讨论19世纪中叶英国工时制的文字,透过市场扩张或者劳动力剥削,描述资本主义的特性,以及周期性现象的可能来源。其也巧合地也解释了,航空工业中廉价航空出现的背景。廉价航空,它是现代航空服务业拓展的新市场,同时做为劳动者的地勤、机师乃至空服人员,也在这个市场扩张中,成为被剥削的劳力 。
在这一次华航空服员罢工中的七项诉求中,“反对劳动基准法第84─1条”、“不得擅自变更报到地点及工时计算方式”、“员工假日”与“假日薪资”这几条,均直指劳动剥削的问题。而恩格斯的说法,替我们提供了一种简单看待劳工及资方的景观。这段话,仍相当精确地描述了航空工业服务扩张,以及劳动力剥削的现象。
劳工,只成为标上价格的时间
更让人感同身受的,或许是恩格斯在这篇文章留下的另外一句。他站在生命、世代的有限性上说:“没有10小时工作制法案,英国整个年轻一代的工人的身体就会垮了。”
在后福特主义下,浮现高度弹性的企业文化,也随之转化劳动环境。派遣员工的出现与常态化,不当的中间剥削、不安定性、差别待遇,尤其是雇主责任的不明显,更加剧了整体劳动环境的恶化。这也正是台湾整个年轻世代所面对的问题。
在工作零碎化、公司福利像是劝世文的年代里,我们难以想像七八零年代,一般大企业竟然还存在著图书馆,甚至工人有余裕时间除了谈琼瑶也谈托尔斯泰。在工作高度弹性、高度零碎的残酷年代,我们的公司,可能连手机电子书都不会买给我们。
这个时刻,重读《资本论》第一卷的第八章“工作日”,或许更有意义:因为“工作日”,我们被计算为同样的单位,对于资本家而言,我们就是一段标上价格的时间罢了。对于资方来说,工作时是以劳动者恢复体力时间来衡量,公平的一日工资,只是足够抵付每日再生产成本的金钱。但对于劳动者而言,这种计算忽略了劳动生涯中的成本,包括家庭生活或个人智性的维持。
若说今日台湾的责任制,像是资本论中贪婪领主满切期待的徭役劳动,或许太过武断,从工作日上各行各业的剥削或是自我剥削,是我们彼此共感而令人伤心的悲歌。
时空压缩,与移动成本转嫁
华航空服员罢工突显的问题,还不单纯是工作时。哈维(David Harvey)的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概念,仍能对当下提供洞见。时空压缩是指:随著交通运输及通讯科技的进步,让我们对空间距离的时间感变短,产生距离感消逝的现象。
“时间压缩”重新定义地理学中的时空感,自然有提升方变得一面。但另一方面,其也常被拿来隐藏资方的劳动成本,与合理化资本方的劳动剥削。例如,以往提供劳工食宿的传统企业文化,如今随著通勤普及已不普遍。哈维也曾多次在著作中提到,时空压缩,如何让资本家把工作时之外通勤成本,让渡到工人。
这一次华航空服员爆发罢工,关键爆点就是“现行报到处”的争议,将通勤成本完全转移到工人身上。在21世纪台湾交通工具,在捷运与高速铁路的建设下产生了不同以往的时空逻辑,台湾作为“一日生活圈”的地理想像,也多少合理化了劳工的通勤时间、通勤车资。这个现象,基本上是台湾全部劳动者的经验。从工作到非工作的这段过渡时空,也吊诡地躲藏在时空压缩中。
哈维的《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第十七章“生活的异化”,关于工作时数与技术关系的讨论,在这个当下相当适合阅读。为何科技越发达,工作越吃重?在书中提到,机器人的发展反而威胁劳动者的工作权,是一个例子。在华航罢工事件中,一班来往工作与居家的列车,为何是前往工作地点而不是回家,则是另一个例子。这本书最真挚的提醒或许是:不让你闲暇,就是控制你不让你反抗。
对劳动者来说,“现行报到处”蚕食时间成本,十分清楚。当资本不断追求效率,交通工具成为资方剥削的工具;或是说劳动者在空间中的移动,受到了资方逻辑主宰。王志弘已经试图指出,各种形式的城市空间治理与交通建设,如何改变基本的生活型态,甚至成为资本控制劳动生活的工具。
有趣的是,在华航罢工事件中,我们也再次看到哈维曾在《希望的空间》的乐观。在资本的地理学中,交通工具对于资产阶级力量的增加和维持,扮演重要角色。相反地,这次抗争中,交通工具则用于促进劳工的动员。在这里,我们需重思工运组织如何串联,提供交通支援,让空间回到劳工手上。
任何一场罢工活动涉及的,不是对于方便的阻扰,而是暂时打破了资本主义的顺畅运作,说出人性不是市场秩序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不该扭缺成为资本的流通罢了。
遗失的阴性时空想像
华航空服员罢工事件中有趣的是:虽然组成成员以女性为主体,但基本上,这场运动无关于性别。哈维的《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像的省思》中曾提到“父亲时间”(Father Time)的例子。在这个概念中,哈维提醒著我们劳动时间的背后,单纯视为售予他人的那部份的关系,一旦扯到性别上就显得吊诡。
在这次华航空服员的抗争,性别议题不在工作时的考虑之内。尤其当台湾社会称这是“颜值最高”的社会运动,这个现象就更明显了。事实上,“颜值最高”的社会运动背后,事实上是交通工具中劳务分配中,性别不均长期的结果。台湾交通工具中,从早期的车掌小姐,到航空公司,乃至今日的高速铁路服务人员,女性服务人员被客体化成为服务的门面,进而被要求体态、外表与年龄。这是台湾更深层、更广泛的歧视。
在这场罢工中,显然哈维所说的“父亲时间”仍主宰著这次罢工现场,这里的劳动者没有性别。但如果现阶段女性仍是空服员的主体,那女性的时间感,包括生理假、生孕、复职的更多的想像,如何纳入航空产业时数、飞行的规划,似乎被压抑著。
(印卡,《秘密读者》编辑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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