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小徐,美术馆策展人
现在这个时刻,有很多隐密的痛楚就很戳到大家。
大选那晚,观选派对上一个加拿大朋友告诉我她很难过,因为她有一种妇科疾病,从14岁开始一直服用雌性激素。 现在她很担心,之后如果在美国继续生活下去,还能不能拿到药。 我想可能有很多这样的事情我平时没听到,没有觉察。 只是现在这个时刻,有很多隐密的痛楚就很戳到大家、戳到我。 我觉得她被卡住了,类似的事情能发生在她身上,也能发生在我身上。
还有朋友是墨西哥二代移民,连西班牙语都不会说,他已经是美国人了,有美国护照,现在很担心搞不好会被扔走。 如果这样还不够,那想想通过《梦想法案》(DREAM Act)和走线过来的人和孩子,不是更焦虑? 我越想越难过,在旧金山使命区(Mission District,拉丁裔聚居区)的街区观选派对上,哭了,被好几家媒体怼着脸拍了很久。
选完第二天,有个华人朋友在网上说,太难受了,想一起喝茶,我就贡献了我们家。 来了几个华人姑娘,都是科技公司的优秀人才——要么就是自己独创团队,要不就是大厂菁英,都是离散网络社群“她乡”的伙伴。
大家半开玩笑谈了谈签证的事情。 这几个人差不多都是可以轻松申请到EB1、EB2(移民签证)的,但之前手里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就没花时间找材料、做行政的事情去申请,很多人都拖延了。 现在后悔没有早点办,表示要抓紧赶快。 我们还聊了一下还能去哪,没人想回国,但聊了墨西哥、加拿大、欧洲等等可能性。
欧洲的科技公司,除了伦敦和斯德哥尔摩(Spotify总部)之外好像没什么工作,薪水还要砍掉一半; 但如果是被美国人派过去远程工作也还行,比如葡萄牙,薪水不降,但能不能做欧盟公民不知道; 有人的朋友拿到了墨西哥绿卡,现在很多人在选后问她怎么去墨西哥。 日本也有人提,日本是有tech工作的,但听说很累,女生还会在面试的时候问会不会生小孩,觉得女性待遇不比美国好。
但我们只是说说。 其实tech的问题现在来看问题还不大,我们这群人能遇到的麻烦应该是新一轮压抑仇恨。 但大家来就是为了绿卡,来都来了,先拿到吧。
我们都觉得,只有做事儿,我们才能不这么沮丧。 我在看大选的时候,唯一开心的五分钟,是和一个朋友聊要做一个和移民政策有关的艺术项目的事情,因为真的是个可以做、而且有用的事情,觉得很有意义了。
之后一天我去上班,进电梯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白人同事也在里面,就很自然和他打招呼道早安。 可他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我心里想,不会吧,来得这么快,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疑。 我们在同一个楼层下去,我特意让他先走,还帮他把门扶住,他仍然目不斜视走了出去,没有一声谢谢。 我来这里工作不到两年,这个平日很友善礼貌的同事,应该是终于觉得不用再继续和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只是感觉到2016年经历的那一切又回来了。
纽约:小杨,数据科学家
我希望这一次大车轮真的来的时候,这次可以轻一点。
选举那天办公室加班到八点,大家也是通过工作逃避看新闻。 八点我去朋友家看选情,一直看到宾州开了一点票,但晚上还是按时睡觉。 梦里面就知道不行了。 醒得很早,五点吧,看到输了,第二天就是行尸走肉。
然后还是上班,我们是科技公司,大部分人是移民。 一个经济学出身的同事进门就说:Fuck around and find out,意思是说你们胡选乱选吧,到时候就知道有罪受了。 他很不满民主党没有讲出来通胀源头是什么——很多川粉说是拜登发钱,所以经济下行,所以拜登走了,经济就好了,但是这是有争议的。 那天,我们大家都在覆盘、反省民主党哪里做错了,有人觉得是宣传得不好,有人觉得是策略不好(拜登退选太晚),有人觉得是解释得不好,有人觉得是不可避免——我是这样想的,因为2020年也是这样,特朗普其实当时被选出去也是因为大家对经济不满。
我不是很惊讶这个结果,经济下行的时候,对在任者不满意是常见的。 人在这种情况,会进入一种恐惧的状况,不太接受民主党的说法,劳工阶层尤其这样,自己的经济真的不好,所以没时间想别人。
但我还是很难过,有意识形态上的难过,我是在政治光谱在特朗普反面的人,会觉得自己相信的这套东西,在这个国家的认同感没有那么强——很多人不相信。
更具体的担心也有,最担心最高法院,很多法官都很老了,再过四年,就会变成保守派法官主导的地方,最高法院对很多重大议题的决定权是短期内无法纠正的——同性婚姻、女性身体,这些都是美国对年轻人有吸引力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是看4年的总统的影响,而是20、30年的大法官的影响,那就很可怕。 比如,在美国,同性婚姻合法也不是很久,那忽然掉头,也不是没可能。
我最想规避的、最糟糕的就是新冠重演——当出现一个很糟糕的外部事件,总统的决策是建立在意识形态,而不是科学之上。 过去拜登的四年,美国的生活是太平的,这不是很常见的,需要领导能力,也需要运气。 但不太平是常见的,不太平就是911和新冠这样的事情,接下来有可能发生,当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的,我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
现在我的心态还好,因为没有特别惊讶这个结果,就是觉得历史的车轮又来了。 当下,车轮的辗压还不是最重的,还可以更坏。 2016年,特朗普刚选上的时候其实也还好,辗压是疫情的时候才发生的。 我希望这一次大车轮真的来的时候,这次可以轻一点。
费城:Rachel,制造业财务
看前面,黑洞洞。
虽然心里对胜负早已有数,但是对贺锦丽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投票日当天,平时早早进公司的厂长晚到了四十分钟。 他说想早点去投票,结果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早上投票站一开门就已经大排长龙。 厂长和我一样,都住在宾州。
我们说话的时候,厂里另一个同事进来说,他今天带了五种不同口味纸杯蛋糕,草莓味的“给我们国家”,蓝莓味的给我的那些“未经许可来到这个国家的朋友们”。 我们当时都笑了。
晚饭后开始看开票结果,开到十点多的时候,我觉得贺锦丽已经不太行了。 到十一点,觉得已经完蛋,就准备去睡觉了。 凌晨三点打开手机,毫无意外,但是看到硅谷的码农朋友激情澎湃庆祝特朗普胜选的朋友圈,感觉一阵恶心。 接着忍着恶心去给股票加了仓。
第二天早上跟老板打电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她情绪低落。 她胡扯了一通今天心情不佳的原因,我们也都不再多说。 同事之间都完全不提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去厂里,所以不清楚工人们那天怎么样。 我老公跟我说,他们厂的华人高管,还有他们的华人太太不少都投了特朗普。 他们都还是经历过八九的高知,已经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些没文化红脖子和华人小老板了,我也想不通他们是为啥,大概是讨厌进步主义议程吧。
感觉民主党实在是得罪了太多人。 大多数人可能就是看看过去四年过得如何,然后考虑要不要改变。 如果觉得过得不好,他们就会投共和党。 他们可能并没有那么喜欢特朗普,但是他们不喜欢现在的情况。 对于以往的总统选举,这种思路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这次是特朗普,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
现在特朗普三权在握了,对于我这样一个曾经拿着H1B签证经历四年特朗普执政的华人来说,我只觉得:看前面,黑洞洞。 与其说是担心亚裔或华人这个少数族裔群体,更担心这个国家将会滑向威权。 我心里预感特朗普一定会干些什么,毕竟如果四年后他没死,可能又要面对许多官司。
四五年前,我时不时会查欧洲各国的移民政策考虑后路,感觉接下来可能又要开始了。 一边查其他国家的移民政策,一边考虑要不要去买把枪。 本来下一次投票我应该可以参与了,现在只希望还有下一次投票。
另外,作为一个在美国制造业工作了十年的会计,我也拭目以待特朗普是不是真能把制造业带回美国。 我曾经工作了十年的汽车零部件公司,全球工厂里就数美国的厂生产效率最低。 对于那样一个公司来说,要把海外生产份额拿回美国,就意味着巨大的资金投入和技术革新。 政府要提供多大的奖励,公司才会愿意这么做?
如果特朗普上台后,大家的生活真的能变好,红脖子们能找到工作,那么我或许还能忍着恶心,让他在那个位子上坐四年。 只希望那些曾受过高等教育,在政府和司法系统工作的人,能在特朗普发疯时守住一点底线。
加州:Dylan,高校教师
学生两党都看不上。
开票当天忙着工作,开着直播。 半个月前就觉得贺锦丽赢面非常小了,所以最后也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我比较惊讶的是,难道自由派之前觉得她会赢?
比较意外的是加州本地关于废除监狱强制劳动的六号提案公投竟然没有过,提高最低工资的提案也没过。 一堆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是我关注的跨性别参议员莎拉·麦克布莱德(Sarah McBride)在德拉瓦(特拉华)选上了。
我还看了下一些我住过、去过很多次的社区的情况,比如西费城、布鲁克林。 比较震撼的是,南布鲁克林都翻红了,但费城差距不是很大。
其实加州内陆也非常保守的,很多郡(县)都是特朗普领先,只有沿海偏蓝。 加州内陆真的好可怕,我有一次沿I5公路开到洛杉矶,经过的都是不太对的地方,加油站里卖的都是拥枪MAGA打火机。
开票后那天同事们都非常非常焦虑,主要担心学生崩溃,第二天他们说很多学生没来上课。 我这学期没课,所以没观察到学生的状态。 但当天我们学校并没有发生抗议,可能因为学生意识形态太左,两党都看不上。
对未来我也没啥展望,反正也没身份,只能暂时在加州蹲着。 如果幸运拿到身份,我就离开学界。 不干了!
纽约上州:Lisa,清洁工阿姨
我們贏了,美國人還是很聰明。
我没有投票权,所以投票日当天陪儿子去投票,他也是川粉,在美国工作。 我们没有邮寄,因为怕像四年前一样出现选票作弊,那个电脑稍微就是整的选票变动一下,加入同样的票,中间稍微加了一个什么零点零几的数字完了最后结果就是不一样。 邮局也是民主党的邮局。 你要是邮寄选票,他们都把特朗普的票给挑出来扔了,所以结果出来之前,我心里就没底。
我最高兴的就是特朗普上台以后,战争就要停止了,和平要来了。 川普上来了,普京马上就停火,你再他妈打一个,你知道俄罗斯死了多少年轻人,大学生,小伙子? 好几万人吶,你说你那可都是一个个生命。 还有乌克兰死多少人? 以色列炸死多少人? 川普上来马上就得全停火,全停战。
就这一点就得让特朗普当总统。 不然的话你就这么打下去,他家孩子咋不上战场呢? 都是老百姓家,孩子死了,那死多少人? 现在武器这么先进,晚上那个红外线那一瞅,那人瞅瞅清清楚楚,你藏在森林里就都给你打的准准的。 那谁家的儿子死了谁不心疼了啊? 他们就瞎整。
所以我就说,其实结果早定了,但就怕坏人有阴谋,最终我们赢了,美国人还是很聪明。
纽约:Phara Souffrant-Forrest,州议员
这些人还是不懂资本主义的机制,资本主义才不管你的种族。
我是“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Democratic Socialist of America)的成员,也是代表布鲁克林57区的州议员。 我们DSA纽约分部在大选结果后一天相聚在一起,举办了“Fight the Right, Build the Left”活动,讨论特朗普上任后,我们该怎么办。
就像作家巴斯卡尔·孙卡拉(Bhaskar Sunkara)在《雅各宾》上说的那样,民主党的竞选活动没有关注大多数人的利益,他们根本没有提全民医保,也没有说要怎么提高我们的经济政策,刚刚巴勒斯坦裔的社会主义作家Sumaya Awad也提到了,民主党在加沙地带助纣为虐,大屠杀,大家对民主党肯定是很失望的。
我们看到纽约市的投票结果,特朗普的支持率提高了8%。 这不是纽约上州那些共和党人干的,这就发生在纽约市啊! 当然,我的选区在布鲁克林中心区,包括格连堡(Fort Greene),克林顿丘(Clinton Hill)这一块,我们是很进步、很蓝的,但是我们这些人的声音没有被听见。 有很多人直接就不投票,尤其是年轻人,因为他们对这两个候选人都太失望。
说回我身边的人,我有一个海地移民朋友,我问他这次投票投谁,他的答案是特朗普,因为特朗普可以改变我的经济状况。 可是我问他,你知道特朗普怎么描述你们的吗? 特朗普甚至都不想让你进入这个国家,不让你投票。 我只能说,这些人还是不懂资本主义的机制,资本主义才不管你的种族,它只会让你对社会的期待越来越扭曲。
接下来4年是很难的4年,但是当特朗普离开的时候,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让选民们知道,我们将代替民主党建制派。 我们需要依靠大家宣传,问问身边的人对现在的政治有多绝望,哪怕挨个打电话,也要动员更多人加入民主社会主义。
纽约:Kayi,记者
特朗普上任后,庇护所恐怕无法继续住了,之前最困难的时候就是靠庇护所的福利度过的。
我11月7日晚去了一个抗议现场采访,就在纽约市政大厅旁的弗利广场(Foley Square)边上,有过百名抗议者聚集,反对特朗普在“2025计划”(Project 2025)提出的大规模遣返无证移民计划。
从地铁口走到广场,我听到有人在播放《海阔天空》,起初以为是华人在卡拉OK,没想到真的是主办方在播。 一个移民组织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要播不同移民语言的歌。
抗议由移民权益组织“纽约移民联盟”(New York Immigration Coalition,NYIC)发起。 参加抗议的有不同族裔的移民团体,包括拉美裔、穆斯林、亚裔等,发言者强调移民有权生活在美国,而且在新冠疫情期间,是移民工人始终在冒着风险工作,才能维持社会运作。
我特别想留意有没有华人参加,不过整晚下来,我只见到了七个。 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潘女士,在美超过三十年,已是公民,她很担心特朗普上任后,给整个移民群体带来恐惧,不论是无证移民还是合法移民。 她说,很多没有身份的人,因为恐惧,不敢出来抗议,那么她有能力,就应该出来发声,“要为没有能力发声的人的发声”。
潘女士从事移民权益的工作,她提到在特朗普任期内,因为政府大量驱逐移民,导致家庭流离失所,一些移民儿童滞留在美国,而被遣返的家长始终没有找回小孩; 此外,申请家庭团聚的要求也变得更加严苛,导致很多移民家庭无法成功申请。
但我之前也有访问到,部分已入籍的华人认为,从边境入境的无证移民扰乱社会治安,甚至认为他们是潜在的罪犯。 这些华人相当反对为庇护申请者提供福利,总统候选人对边境政策、难民福利的态度成为他们在选举中支持特朗普的主要原因之一。
“你说别人是非法移民,你想想你上一代啦,查清楚再说这句,如果要往上查五代,全美国所有中国人都要走啊。”潘女士解释说,受到19世纪末的排华政策影响,如果往上追溯,大部分美国华人移民都是所谓的非法入境,包括用假文件或者偷渡行船,现在华人将新来的人称作非法移民,反对新移民,其实是很自私的。 “像是你上了船,就推别人下海,你不是上岸了拉别人一把,而是要踩别人下海。”
选举日我在费城,在茶餐厅听到一个60多岁的华人女性说,她要赶回新泽西投票,支持特朗普,因为她不喜欢难民,反对对难民的福利政策。 对面一个年纪相仿的男性反问她:“我们也是难民啊。 我爸爸就是难民,当年行船来的。”
在纽约现场参加抗议的,还有两名带着小孩、走线到美国的华人,他们到美国的时间都少于一年,暂时居住在庇护所。 他们在网络上看到抗议集会的消息后,觉得“不能沉默”,于是带着小孩来参加抗议。
肖先生和7岁的儿子在几个月前走线到美国,他说走线的群体中,大家主要靠彼此分享消息来了解政策,很难有全面资讯。 而家长非常担心,万一家长被遣返,就要被迫与小孩分开,他最近两天都在跟朋友聊这些糟糕的情况。
另一名走线华人李先生说,他从没想过特朗普能赢得大选,此前也未有计划,他有两个小孩,都在纽约上学。 他估计特朗普上任后,庇护所恐怕无法继续住了,他说之前一家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就是靠庇护所的福利度过的。
李先生听不懂英文,并不知道台上的发言者在说什么,但他还是把女儿背在肩上,一直专注地望着舞台。 “我们也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这是纽约人民为我们发声,我们要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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