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年迈、超重,患有睡眠呼吸中止症的姥爷感染、发烧,陈亚璇才想起Covid特效药。那是12月,她尝试早起到购物网站京东抢购正版药,失败了。身在上海的陈亚璇自己也感染了,脑袋昏昏沈沈的,老人远在800公里外的山东老家,她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半天后,她向药代转钱,买下一盒仿制药。
陈亚璇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准备药?“在长时间封控下,你关注更多的是健康码不要变黄,核酸什么时候做。全部精力都花在这方面。”
中国在2022年末走下动态清零的台阶,随即掀起感染高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团队早前透过大数据模型,估算中国疫情感染情况。报告指,截至1月11日,全国累计已有9亿人确诊。尽管北京、河南等地陆续宣布度过疫情感染高峰,公共卫生与流行病学专家、中国卫健委高级专家组成员曾光在1月初的一场演讲中强调,重症高峰还未到,而有的地方或者农村,流行高峰还未开始,全国发病高峰还将持续两三个月,重症高峰持续时间或会更长。
中国国务院在1月14日公布,2022年12月8日至1月12日,在院Covid感染死亡病例累计59938例。这一数据遭到广泛质疑。英国医疗资讯分析公司Airfinity1月16日最新估计数字,中国每天染疫死亡的人数超过23000人,4月底累计死亡人数将达170万人。
中国国务院新冠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开始提及特效药用于治疗。12月20日,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感染疾病科主任王贵强表示,包括Paxlovid在内的特效药,在医疗机构和社区层面逐渐会有相应的药物提供。
辉瑞在2021年末研发出全球首款Covid特效药Paxlovid,是口服小分子药物,每隔12小时服用一颗100毫克白色的利托那韦(Ritonavir)和两颗150毫克淡粉色奈玛特韦(Nirmatrelvir)药片。官方用药说明建议最好在感染初期使用。它能抑制病毒在细胞中复制,快速降低体内病毒载量,不仅可以降低感染后疾病的严重程度,也可以减小长期症状的风险。
中国在2022年3月进口首批Paxlovid用于临床治疗,并纳入第九版诊疗方案,首批2.12万盒Paxlovid在上海机场降落,而后散落到包括广东、吉林和福建等8个省份。不过,这些药物最后具体流向什么地方、使用量如何,未有更多信息。而后8个月,官方依旧将社会资源和动员力量孤注一掷在清零系统中,鲜有向民众宣传这一类抗病毒药物。刻入民众脑海中的,甚至不是布洛芬、扑热息痛等止痛退烧药,而是连花清瘟和中药包。
在中国大陆,获得Paxlovid得经过层层筛选。有人前往公立医院询问、碰运气,但12月大多只提供给住院病人,轻、中症群体无法使用;私家医院“和睦家医疗”也有储备,但这家连锁医院只在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等7个城市营业;京东、美团等互联网平台线上门诊,每天只定时定量释放少量库存,据称早期每日只有500份。有受访者向端传媒透露,中国药企或代理商手头有少数现货,12月中旬曾在微信群小范围出售,很快被一扫而光。
截至发稿前,微博#paxlovid#话题已达到1035万阅读次数,小红书#paxlovid、#新冠特效药的话题分别超过253万和397万浏览量。越来越多人在社交平台搜索和求助获得Paxlovid的渠道。
在正版药一药难求的情况下,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印度仿制药。根据端传媒了解,元旦过后,仿制药现货价格一度突破3000元(人民币,下同)。与此同时,辉瑞正版现货售价已超过1万。
“哪怕是假的,损失只有几千,但真的就能换来健康”
陈亚璇发现,放弃清零后网络上针对Covid诊断的信息呈爆炸性增长。她找来医院针对重症治疗的资料研究了一番,留意到辉瑞Paxlovid和国产口服药阿兹夫定被应用在救治中。但还没来得及研究怎么备药,她和姥爷就相继感染了。
在山东老家,姥姥和姥爷照料彼此的生活起居,陈亚璇的父母在同城的另一处居住。姥爷发烧后,姥姥不懂怎么照顾,给姥爷喂了红糖水,隔了一天才告知陈亚璇的妈妈。陈亚璇知道消息时,一股自责感冲进脑袋:明明知道家里的老人会感染,为什么没有提前备好药?
“我也知道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是国家转嫁给个人的。但我还是会有伦理上的自责。”
许多人是在疫情真正爆发后才得知特效药的存在。据每日人物12月28日报导,一位患者家属此前并不知道Paxlovid,公立医院的医生告诉他,该医院急诊已没有Paxlovid了,“如果愿意,就找个渠道买,吃上会好一点。”
Covid口服药和疫苗对降低死亡率起到关键重要。据香港大学深圳医院团队发表在medRxiv上的研究《模拟中国Covid-19调整和动态清零的退出》,当第四剂疫苗接种覆盖率达到85%、口服药在60岁以上老人和60岁以下高危人群的覆盖率达到60%,能将累计死亡率减少26%-35%。
据财新报导,在防疫政策调整前,Paxlovid只限于新冠救治定点医院储备,经医生评估后对住院患者使用。定点医院收治的往往是普通型、重型患者。一位定点医院医生向财新表示,符合开药条件的只有很小一部分人,因Paxlovid价格也不便宜,院内储药量一直不多。在放开后,定点医院的储备量也没有很大提升,不到千人份量。
12月26日,北京称将统一配送Paxlovid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是中国首个城市宣布在社区层面配置特效药。据南华早报同日报导,北京数家医院表示已接受药物使用培训,但药物仍未抵达。12月底,另一款由默沙东研发的Covid特效药Molnupiravir才获得药监局批准上市。当时全国早已处于水深火热的疫情中。
与此同时,感染后的陈亚璇强撑着爬起身,投入抢药大潮。她听说私家医院和睦家有Paxlovid,急忙打医院总机电话,连人工客服的声音都没听到,电话那头的机器客服就告诉陈亚璇,现在没有存货了。陈亚璇想买阿兹夫定,但看到有文章分析这款药缺少重要数据。她不放心,咨询做医疗报导的记者朋友。这位朋友曾经采访的医生说,阿兹夫定的临床效果没有Paxlovid好。陈亚璇还是想努力拿到Paxlovid,只好求助购物网站。
Paxlovi每日定时限量发放,需要提前获得医生处方。陈亚璇连续抢了两天,连处方都没拿到。这时已是姥爷发烧第二天,据官方指引特效药在感染后五天内服用效果最好,她没法再气定神闲,身边弥漫着坏消息,有朋友的亲人进了ICU,没几天就去世了。
陈亚璇从事教育行业三四年,掌握新的医疗知识不算难事。最折磨她的,是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如果姥爷危重症了怎么办?因为向朋友们发出了求救信号,她一边搜罗资讯,还得回复朋友的信息,手机和人都快因为信息过载爆炸了。
在社交媒体求助后,陈亚璇听说在Twitter上有人卖印度仿制药。卖药人向陈亚璇介绍了几款仿制药,有蓝盒有绿盒,她一头雾水,朋友们对仿制药的态度相左。陈亚璇又在社交媒体看到有人发帖,称“吃了绿盒好多了”。这个帖子有如一剂定心丸,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决定买下仿制药。
为了让Paxlovid的疗效尽早惠及更多人,尤其是中低收入国家,由联合国支持的国际公共卫生组织药品专利池(MPP)在2021年11月与辉瑞达成自愿许可协议,一些企业被允许生产仿制药。
目前有多款仿制药在中国流转。辉瑞Paxlovid的印度仿制药为Primovir和Paxista,以包装颜色区分,俗称绿盒、蓝盒。正版药物在中国售价2980元,仿制药在印度当地基本不消500元,飘洋过海进入中国后,价格被拔到1000多元,后期甚至涨至3、4000元。默沙东Molnupiravir的印度仿制药为Molnuna、Movfor、Molaz和Molnatris,此外还有孟加拉国的Monuvir、越南的Molravir和老挝的Molavir。
“我会买仿制药很重要的原因是心态崩了,病急乱投医。”陈亚璇如此回想那个决定,“照理说平常我也不会信孤立的、没逻辑的信息,但当时我就相信了。我内心是想相信的,希望是有用的。”
陈亚璇对药代只有一个要求——现货。最后她花了1800元拿下。下单隔天,药物送到了家里,这是姥爷发烧的第三天。
郭芮长年在海外读书,近年落地香港工作和生活。疫情封关多久,她便有多久没见到亲人。12月底,身在广西南宁的奶奶感染的消息传来时,郭芮正好在微信群组看到有药代售卖仿制药,她当机立断决定买药。从咨询、付钱、交出个人信息,也就不到一小时,“那个决策由不得你深思熟虑,”郭芮说,是不是假药在当下不重要了,“哪怕是假的,损失只有几千,但真的就能换来健康。”
药代将仅有的现货默沙东仿制药寄到南宁,郭芮特地找来使用默沙东的中文用药指南,托亲戚带给医生看。医生看到仿制药感叹,“能找到这个药不简单。”不过担心默沙东和其他药物有冲突,最后还是决定用阿兹夫定。
郭芮认为,为家人购买仿制药是基于生存本能,是在死亡焦虑驱使下触发的决定,她得尝试一切方法,“你说仿制药不怕吗?也怕,未必会吃,但还是会买。”
郭芮的心悬吊在买药上。她细数美团、京东、互联网医院健客等平台,熟络地将不同平台的使用方法归类:美团、健客只能用国内手机号;京东则能接纳香港手机号。2022年的最后一天,郭芮尝试在京东上抢购正版药,最终也没抢到。郭芮的情绪瓦解了,她好像回到武汉时期,看着网上的求助帖,浑身充斥着无力感,很容易被触发得崩溃大哭。
郭芮觉得自己身上担着许多人的健康。除了奶奶,郭芮的爸爸年过七十,也有基础疾病。她的亲姐姐有两个小女儿。妈妈则很害怕放开后的状况,不敢出门。家人们之前对药物储备都不太上心,郭芮四处寻找特效药,姐姐问她,“这个药厉害吗?”妈妈也安抚郭芮,特效药进医保了,让郭芮不要再费力找辉瑞。“他们会看到(进医保)这样的消息,但不会知道你真的去开药是开不出来的。宣传上是深入人心,实际上是另一回事。”郭芮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去对抗医疗系统,我只能尝试说服奶奶的医生用印度的仿制药。”
药代:“比毒品还暴利”
就算是仿制药,只有少数人能在医药电商平台上买到。12月初,京东上还有预售印度仿制药的第三方店家,但很快链接就被下架,只能询问客服才能再下单。当越来越多人感染,人们只能寄望社交媒体上的药物个人代购(下称药代)。
近两个月,吴俊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醒着的时间,他忙着应对需求量陡增的Covid仿制药订单。自打11月中旬,吴俊每天最少能卖出4、500盒,多达上千盒仿制药。
吴俊移民多年,常年在海外,从事印度药品直邮代购已有五年。他告诉端传媒,印度药品流通有管理规定,生产厂家将药交给医药公司,由医药公司卖给批发药商。批发商分为两种,专卖国内市场和取得出口资质的,他合作的是有出口资质的。
作为代购,吴俊负责为批发商收单。他很谨慎,不在微信做买卖,只在Telegram、Twitter、WhatsApp等国外APP上接收订单。买家将药品名称和收货信息发给吴俊,他再告知买家外汇兑换店的银行账号,由第三方帮忙收款。
吴俊早在2022年3月就开始卖Covid特效药的仿制药。他说当时的买家比较有忧患意识,经济能力也比较宽裕,“他们思想超前一点,对政府有警惕,知道靠不了。”彼时三个月内销量并不多,只卖出200多盒绿盒,以及300多盒默沙东的仿制药。吴俊说,起初绿盒在印度市场的定价很高,要1000多人民币,销量并不可观,到10月份一路降价到500元。“国内是没有宣传这些特效药的,宣传的都是连花清瘟。”
放开后,购药需求蜂拥而至。吴俊观察到,11月后疫情控制不住了,国内有些大V在社交平台科普特效药的知识,“很多人学了一点,马上出来寻药。”1月4日,端传媒记者采访吴俊当天,他收到160张订单。近两个月,他卖出逾2万盒仿制药,Paxlovid仿制药占七成。
收到订单后,印度药商连夜打包药物,翌日白天将包裹交给清关中介公司,由中介填写海关出口货物申报单,最后送到邮政局。第三天,包裹便出发前往中国,一般先运抵香港,再由香港进入广东。整个过程耗时15至30天,顾客才能拿到药。
中国《药品管理法》第六十五条规定:“个人自用携带入境少量药品,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办理。”据金杜律师事务所分析,中国海关部门对于自用需要的境外药品进境,按照“合理、自用、少量”的原则监管、按照个人物品办理通关,无需提交相关进口许可证件。
吴俊熟悉这套规则。如果一张订单要几十盒药,他会按每10盒一个包裹来安排,以符合中国海关对“自用”药品的监管原则。若被海关抽检,需在线上提供身份证、付款记录、发票、处方等证明材料,根据药品补交点税。“其实中国海关对印度来的药品已经习以为常了。”
11月中旬到12月下旬期间,吴俊拿到的绿盒进货价约450元,他收取服务费100元,向国内出售价格一般是550元,蓝盒则是650元,订单邮费170元/公斤。据吴俊指出,邮费里头包含了给海关的小费。端传媒翻查印度邮递网站,寄往中国的邮包一公斤收费约75元。
仿制药的价格被不断捧高。吴俊发现,到1月初,蓝盒进货价需要1200元,绿盒则提升到8、900元。“需求太旺盛,市场短缺,需要高价才能拿到。”
做药代显然已经成为一门好生意。
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生活的华人老陈,在12月中旬做起代购。老陈在朋友圈发帖,招徕辉瑞正版药的生意,货源来自在德国药房工作的华人。在德国,Paxlovid属于处方药。一转眼老陈卖出70多盒正版药。从德国寄往布达佩斯的价格为1780元/盒,再由买家自行带回国,直接寄往中国的则是1980元。老陈看到,一位常年在德国代购药品的人,把正版药物的价格哄抬到7998元,“比毒品还暴利。”
程怡生活在美国。中国有开放迹象后,她也为国内的父母寻找特效药。12月下旬,有人向她推荐一位卖辉瑞正版药的德国人。对方告诉她,有德国社保的99欧/盒,没有社保的249欧/盒,再加50欧邮递费,可以从德国寄到香港和大陆。但后来程怡被告知,药品无法从德国寄出,只能找要回国的人“人肉”带回。
官方渠道之外,正版和仿制药正通过各种渠道流入中国。
据南华早报1月9日报导,香港海关截获价值60万港币、准备运往中国大陆的药品,大多数为Covid药物。一宗为两名从泰国返回的香港本地男子,被发现随身行李中有9000片Primovir(绿盒),另一宗是从印度入境香港的大陆男子,托运行李中藏有2000片包括Primovir、Paxista(蓝盒)和Molnupiravir在内的药品。
法国《巴黎人报》报导,有不少亚裔人正从法国药店订购Paxlovid。据法国卫生部调查,2022年最后一周,共有1000盒Paxlovid在没有处方的情况下被卖出,在2023年的第一周,数字增至2000盒。有人向医生提供回报以换取处方,或给药剂师一定费用,在没有处方的情况下购买该药。有做药代的知情人士向端传媒证实了这一说法。
“估计90%没有用过印度药,但应该100%看过《我不是药神》”
对一些中国的癌症患者而言,印度仿制药并不陌生。
印度是全球最大的仿制药输出国。根据印度国家投资推广及促进局,印度仿制药供应占全球两成;在美国本土之外,印度拥有最多获美国FDA认证要求的制药厂,并为美国市场提供了40%的仿制药制剂。
事实上,中国也是仿制药大国。全球各国发展仿制药的榜单上,中国、印度和美国占据前三。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负责人在2018年接受新华社访问时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17万药品批文中,有95%以上为仿制药。根据资产信息网2020年数据,中国药品结构中最大份额是占63%的仿制药,其次是20%的中成药,创新药仅有3%。
仿制药研发时间、流程和所需成本,均与原研药不同,价格也相对较低。以治疗肾癌和肝癌的药物索拉非尼(Sorafenib Tosylate)为例,原研药每月需要5500美元、约人民币3.6万多,仿制药则为175美元、约人民币1100,两者相差近40倍。因为价格较低,仿制药对缺乏公共医疗援助的发展中国家很有帮助。
在疫情爆发之前,吴俊每天仅有十几单生意。老顾客中,一半是来买男性性药的。还有二成顾客的需求是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慢性病药物。吴俊认为,这类患者不信任国产药效果,才来买印度仿制药。剩下的便是癌症患者了,这类群体经济条件较差,“很多都是吃不起药了……好不容易有一点印度药,能够有一点希望。”
现在涌向吴俊购买Covid仿制药的新顾客,大部分都没有用过印度药。“估计90%没有用过印度药,但应该100%看过《我不是药神》。”吴俊说。
在2018年上映的中国电影《我不是药神》中,主角开辟了在印度做药物代购的新生意,成为治疗白血病的药物的仿制药代理商。电影改编自代购白血病抗癌药的真实故事,让印度仿制药进入公众视线。
吴俊感觉新客户整体有一定文化知识,大部分经济条件也不错。经济发达地区如北京、上海、广州、江苏等地的客户“出手很大方”,往往会购入很多Paxlovid仿制药,西北、东北的顾客更青睐价格稍便宜的Molnupiravir仿制药。吴俊还观察到,最早来买药的客户是有医学背景的,约占一成,早在10月就给自家做准备了,他们在开放后会复购。有北京和广州的客户,直接将药品寄到医院或医学研究所。也有客户会重复购买,从几盒变到上百盒,这些客户平时并不是微商或黄牛。
“人都有贪欲。”吴俊说。
被放任的仿制药
下单隔天,陈亚璇到微博上搜索印度仿制药,发现一位名叫凯喜博士的用户在做鉴定,原来这些来自印度的药物,有不少缺乏有效成分。陈亚璇点进直播看,没结束就关掉了页面,“我想很多人看了都是心如死灰吧。”
目前在社交媒体上公布的Covid仿制药检测,方法基本为质谱检测,也有检测公司以液相色谱与质谱联用进行分析。质谱检测可以测定样本药物的分子量,与奈玛特韦的分子量做对照。华大基因首席执行官尹烨在微信公众号发文称,截止1月5日晚,华大质谱团队累计完成150个仿制药样本检测,仅有8份奈玛特韦,其余仅含抗流感药物奥司他韦。
数个检测结果显示,绿盒仿制药中,含有有效成分的比例明显偏低。这也形成了一种印象,绿盒大概率是假药,蓝盒安全过关。
目前中国市场私下流通的两款印度Paxlovid仿制药并非来自获MPP授权名单的企业。吴俊表示,蓝盒的品牌商Azista是印度Hetero(海德龙)在不丹注册的子公司,且已取得不丹政府的生产批准。Hetero曾在去年2月28日与MPP签署协议,被允许仿制生产奈玛特韦原料和制剂。同年4月22日,Hetero旗下的Honour Lab也被MPP授权。中国药监局信息显示,辉瑞国行版Paxlovid的利托那韦片,生产厂商也是Hetero。12月26日,Hetero生产的Paxlovid仿制药被WHO药品资格预审计划(Prequalification of Medicines Programme)批准,取名为Nirmacom。
吴俊从印度药商处拿到一份Astrica公司的绿盒Primovir的分析报告,其中显示,NR-2203批次共有21000粒奈玛特韦,每片有效成分达到原研药的99.2%。吴俊称,绿盒、蓝盒的企业都没有生产能力,而是由Hetero代工生产,“这个在行业当中不是秘密。药商也给我说了。”端传媒向Hetero与绿盒的品牌方Astrica查询代工生产相关事宜,发稿前未获回应。
在外国药企工作多年、具备医学专业知识的叶希向端传媒指出,判断仿制药是否安全、有效,远远不能只看质谱检测,而先要看药物等效性是否一致,即药物“化学分子”、剂量得是一模一样。更关键的衡量标准是“生物等效性”,需要招募志愿者受试,一部分人服用原研药、一部分使用仿制药,隔一段时间进行抽血,看血液里的药物浓度、代谢流程是否一致。
叶希强调,目前通过质谱检测的方式,只能测出仿制药是否含有效成分,但是,有效成分的含量是否一致、血药浓度是否一致,都是无法从机器里判断的。他不希望人们产生误解,“绿色包装没有(奈玛特韦)、蓝色包装有,那我以后去买蓝色包装。绿色肯定不行,但不代表蓝色行啊。”
叶希还指,就算使用者进行了药物检测也意义甚微,因为无法保证“这一批药物和下一批是不是一样的”。目前进入大陆的仿制药均未通过中国药监局上市。而由MPP授权的企业生产的辉瑞仿制药,是供给95个中低收入国家,中国不在其列。
“大家好像都只在考虑有没有药效成分。我觉得要考虑的是,万一有有害成分怎么办?你怎么知道生产过程是否合规、安全,有细菌污染怎么办?”叶希忧心忡忡,印度仿制药在中国缺少监管是很大的问题,“仿制药最关键还是安全性。如果没有监管,不存在安全性的概念。”叶希解释,一款仿制药要上市需要向监管机构申请,例如在中国是药监局,美国是FDA,监管机构会派人到当地药厂察看生产流程、安全质量等,制药方也需要提供一致性评价。
1月16日,中国国家药监局发文,指针对近期市场上出现的非法销售来源不明的Covid治疗药品线索,查获一批假冒Paxlovid及未经批准的进口药品。
“大家就是被这一波搞得惊慌失措,觉得什么都买不到,什么都要靠自己去囤。”叶希说。
市场化还是政府统筹?
1月8日,Paxlovid进入中国医保的谈判失败,中国医保局称谈判失败源于辉瑞报价高。目前的医保报销制度在3月31日后作废,民众只能自费购买。尽管几乎所有国家都是由政府统筹采购特效药原研药或仿制药,很少有地区出现药物流入个人市场的局面。
1月9日,辉瑞首席执行官艾伯乐(Albert Bourla)谈及与中国政府的谈判,辉瑞对Paxlovid采取分区定价,高收入和中低收入国家定价不同,后者低60-70%;低收入国家则是参考成本价的最低价。艾伯乐指,中国政府试图要比中等收入国家要价还低的价格,“他们是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不认为他们拿到的价格应该比萨尔瓦多更低,对吗?”
多个国家和地区政府的Paxlovid采购价都高于中国。美国政府平均一个疗程约530美元、约3500元人民币。德国政府一个疗程采购价500欧元、约3630人民币。台湾和香港每盒采购价约700美元。
美国动用国家财政支付Paxlovid的费用,没有采取纳入医保的方式。美国在2022年3月推出“检测与到治疗”(test to treat)计划,老人或有基础病人士抗原阳性后,药剂师便可开出药物。香港在第五波疫情中调整用药方案,若老人或有需要人士抗原检测阳性,可由医生处方免费获得一个疗程的Paxlovid。这种做法更符合Paxlovid在早期用药更有效果的使用建议。
香港大学流行病学家高本恩对美国之音表示,对于一款救命药物而言,价格贵是合理的。在叶希看来,辉瑞制订的价格挺公道的,“这个是新药,从建立生产线到生产出来,投入挺高的。加上良品率比较低,即生产率比较低,需要更多原材料才能生产出来。”
政治学者冯竞云向端传媒透露,有研究中国医疗系统的专家认为,特效药未能进入医保的主要原因是“太贵了,会撑死医保,从而挤占别的日常或罕见病药物”,该专家还认为,Paxlovid的分配是市场化的——为什么去上海北京?那边的人有钱,所以药物分配到发达地区。
冯竞云非常不认同市场化的做法,他认为Covid药物应采取国家统筹的方式分配,“新冠是公共卫生危机、不是日常病症,国家是可以用超越原来制度的方法统筹一切资源。”他指出,过往封城、派连花清瘟等方式,早已是在用超越制度方法调动资源和人员,超越正常的程序和制度运作。
“现在才是真正爆发危机的时候。”冯竞云说,“国家可以为了防疫花很多钱,却不愿意为了人命花钱,这是很不负责任的作法。”
1月9日,美国驻华大使馆在微博发帖,检测阳性的美国民众可到附近药房或诊所免费获取Paxlovid和Lagevrio等新药。网友留言说,“免费提供,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其他网友回击道,“我们也是免费治疗三年啊”、“我们核酸也是免费啊”。
据财新1月12日报导,辉瑞在近几周加大对中国出口Paxlovid,数量增至数百万;一位辉瑞内部人士表示,“医院向卫健委申请就可以发药。”这些药物在抵达海关后,需时换上中文包装,能发多少是多少,日供应量在万盒。
中国国产药也在追逐研发的步伐,最有优势的是产能。根据财新12月31日报导,真实生物表示可以实现阿兹夫定年产能逾30亿片。目前阿兹夫定已在31个省份完成医保挂网。1月9日,河南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透露,预计1月下旬阿兹夫定日产量能接近150万人份。在公立医院缺失Paxlovid的时候,往往是由阿兹夫定顶上。
阿兹夫定本是一款治疗爱滋病的老药,在2022年7月获药监局批准,用以治疗中度感染的成人患者。但阿兹夫定的关键性临床试验至今尚未完整发表。其药效也引起争议,阿兹夫定的效用目标是缩短症状改善的时间,并非降低重症和死亡风险。
尾声
在辉瑞与中国医保谈判失败后,有传闻称中国将与辉瑞谈判使用Paxlovid仿制药。该消息已被辉瑞方否认。2022年8月,辉瑞和中国华海药业签署协议,华海药业负责生产奈玛特韦制剂,搭配利托那韦制剂完成组合包装。由此,华海药业并非仿制方,而是辉瑞在中国的代工厂。根据第一财经1月9日报导,华海称“不知道何时启动本地化生产”。
叶希认为,矛盾本就不在于产量,而是中国在分配上出了差错,“谁应该做分配,就应该是谁的责任,相当于谁没有做好这件事情。供给需求的问题,是政府、医疗系统要解决的。”
“现在都重症高峰了,这个东西(特效药)应该是早期用的。本身就已经晚了。你什么时候打算开放,开放之前就应该准备好(药物)。开放之后再跑过来说,人家没有卖给你、或卖得不够便宜,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又搞得我们好像很快就要仿制了。”叶希批评道,后果都是老百姓在承担。
1月10日左右,多名印度代购在朋友圈中降价出售仿制药。原本在前两天被炒到1100元的默沙东Molnupiravir仿制药,降至600多元。一位微商表示,降价的人可能是觉得爆发期过了,需求量不大了。
吴俊仍在忙碌。有时,他会被顾客质疑:我相信你不会卖假药,但你能保证你的供货商不卖假药吗?你能保证你这一批次没有假药,下一批次就没假药吗?
陈亚璇的姥爷最后退烧了,她松了口气。她的老家是山东经济发展倒数的城市,没什么好医院,人口也密集,医院长期处于超负荷运作。要是真出了事,陈亚璇也不敢指望医院。而那个寄到山东老家的仿制药包裹,陈亚璇估计连快递都还没拆呢。
“现在有种花了一大笔钱、大概率被人骗了的感觉。”陈亚璇说。她刚辞去全职工作,仿制药花费了她1800元,这是颇高的一笔费用。她觉得自己已经算会使用多种信息源、翻墙找信息,相对而言是受过教育的人了。但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仍是“轻易上当受骗了”。
陈亚璇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中国花了这么大力气了解信息,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陈亚璇、郭芮、吴俊、叶希、冯敬云、老陈、程怡为化名。
若含、Matthieu Zhang对本文亦有贡献。
大概很多中国人都会有这种不安全感,不仅仅体现在放开时药物的紧缺,也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很详细的叙述 好文!
恰恰最需要政府帮忙的时候就萎了,不愧是中国特色。
中國北京清華大學任黨委書記蔣耘中14日在朋友圈發文指曾當局早就做好放開後“死幾百萬人的準備”
資料來源: rfi 中文網
https://www.rfi.fr/tw/%E4%B8%AD%E5%9C%8B/20230117-%E5%8C%97%E4%BA%AC%E6%B8%85%E8%8F%AF%E5%A4%A7%E5%AD%B8%E4%B8%80%E9%BB%A8%E5%A7%94%E6%9B%B8%E8%A8%98%E8%94%A3%E8%80%98%E4%B8%AD%E7%A8%B1%E5%86%8D%E5%A4%9A%E6%AD%BB500%E8%90%AC%E4%BA%BA%E4%B9%9F%E6%B2%92%E4%BB%80%E9%BA%BC%E5%A4%A7%E4%B8%8D%E4%BA%86%E9%81%AD%E6%89%B9%E4%BA%BA%E6%B8%A3
他們搶購的的不是藥 而是虛幻的安全感。
連印度、越南也有仿製藥,中國什麼也沒有生產過出出來。愛國愛黨,沒藥吃;信黨,安心上路。
不過中國這波疫情整體上也是「勝利」的,成功滅絕了一批老年人,減少了國家的養老負擔,人老了,沒價值了,就被當作韮菜收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