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E考生的跌宕三年:高中生活从未开始,回忆只剩下Zoom

“现在好像只是为沙纸(证书),把书读好就算。如果没能力,就要接受留在香港。”
三位应届DSE考生梓琳、Wyn与阿熹。
被疫情改变的生活 香港 公共卫生 政治 教育 灾害

2022年的香港中学文凭试(DSE)考生,历经跌宕的三年,终在7月20日迎来放榜日。2019年,他们在一片炽热的社会运动里开展高中生活。2020年,疫情席卷香港,他们在停课和复课之间,向人生其中一场最重要的考试冲刺。在学生废寝忘餐的同时,限聚氛围笼罩了城市,各种政治和新法整顿亦陆续上马。

社会的剧变如同散落的玻璃碎片,刺痛许多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从疫情、防疫措施,到社会运动和政治环境转变,学生身处其中,无法独善其身。他们发现,自己对任何的事物再没有十足的把握。

“迂回曲折的三年。”考生梓琳说,“我由细到大都觉得,生命就是中学毕业、考DSE,读完大学再工作。现在发现不是的,人生有好多变化,可能下一秒就会走向另一处。”

在这一场DSE大考以外,年轻学生还得面对许多的考验。他们要怎样在疫情和隔离里,应对新的人际关系和学习模式?在新香港的训律下,他们怎样理解同龄人被囚禁、或是离开香港的现实?要怎样思索眼前路?

2022年4月22日,香港中学文凭试(DSE)开考。
2022年4月22日,香港中学文凭试(DSE)开考。

考试前,“执定走佬袋”

多年以来,DSE考期一般定在春季,年初是考生的最后冲刺期。今年,约有4.2万名日校生和5000多名自修生报考DSE。但在2022年2月,Omicron在香港爆发,考试安排亦遭受重大打击。当时,中六考生阿熹在手机收看疫情新闻,一天比一天害怕。

阿熹出身基层家庭,和家人住在公屋单位,他每天坐在双层床的上层,盘腿打开一张小桌子温习。年初,他在外面找到一间不错的付费自修室,但是,2月中疫情爆发,职员宣布自修室要暂时关门。

离开自修室时,阿熹和其他无助的考生打开了话匣子,很快便决定在工厂合租房间。他们不确定这样做会否违反防疫政策,但却觉得,“我们没有选择啊。”

然而,疫情愈趋紧张,延迟DSE的消息曾经传出,但教育局和考评局最终决定继续以4月为开考目标,取消一些科目,亦把考期由一个月压缩至三星期。当时,政府倾向不让确诊考生赴考,如最终取消考试,便以校内上学期成绩评估,换算文凭试分数。

对计划考上大学的香港考生而言,失去应试机会,几乎等同被取消参赛资格。阿熹愈来愈紧张,他要求自己时时刻刻都戴上口罩,吃饭前、乘车前后要消毒双手,电话掉到地上也要彻底消毒。

“我和同学见餐厅有人咳,以后都不敢去。”他说。“我们甚至想过,考试前14日都吃同一间餐厅的虾仁炒蛋饭,怕肠胃吃到新的东西,会肚痛什么的。”其后,考评局宣布让确诊、检疫考生到竹篙湾社区隔离设施应试,考生才放下心头大石。

开考前一个月,阿熹还是因家人感染而确诊。他硬着头皮按照原定计划温习,但Omicron刺痛他的喉咙,视线一对上课本就头痛,他只好不断睡眠祈求尽快复元。在冲刺阶段感染,他既焦虑又不安,“觉得好蚀底(吃亏),为什么是我?”

三年以来,疫情不断扰乱考生的备试状态。每当情绪波动,阿熹(化名)就会到海滨散心。
三年以来,疫情不断扰乱考生的备试状态。每当情绪波动,阿熹(化名)就会到海滨散心。

他后来冷静下来,安慰自己:“这几年经历这么多,你已经尽力,再不安也没有用。”

应试的每天早上,Wyn熟练地把病毒快速测试棒塞进鼻孔,20分钟后,她把阴性检测棒放在准考证旁边拍照。到达试场后,她必须穿过体温检查站、申报表检查站,才能坐到考卷面前。“很怕突然发烧,临考前都会用散热贴片。”

Wyn是另一位应届DSE考生,她觉得考试期间“很抑郁”。“政府常常转来转去,感染了不知怎么办,时间表转了又不知怎算。”

临近开考,有调查发现不少考生面对严重的情绪困扰。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在2022年的1至2月期间研究中学文凭试考生的精神健康状况,在受访的543位应届DSE考生中,6成半有严重或中度情绪困扰,当中4成半有严重情绪困扰,近两成有中度情绪困扰。他们的压力来源,主要来自于担心考试成绩、家人期望,以及疫情对考试造成的影响。调查又发现,当考生情绪触礁,近3成半不会寻求任何帮助。

协青社旗下清聆心理服务统筹主任龙映如,接触不少青年人,她观察到,今届考生在考试以外有很多担忧,例如第五波疫情来袭,考生突然提早放暑假,深感无法掌握防疫安排;部分学校赶不及考校内模拟考试,有的直接取消,有些转为网上考试。

她说,部分学生会把个人感受暂时放在一边,并会花许多心力确保应试顺利:“考生会执定一个‘走佬袋’(跑路用的袋)——他们要放很多科目的温习文件,文具和日常用品,预备一旦确诊或围封强检,就搬去竹篙湾。”

回望这三年,她说︰“由社会事件开始,之后疫情,他们的整个高中生涯,就是在停课、复课、网课之间不断地循环。”

高中三年,回忆就是Zoom

Wyn身穿黑色上衣,胸前有一个以银色胶珠拼贴的图案:一个飞翔的心。她个性开朗,喜欢独立歌手Serrini,想要学她无视恶意攻击,我行我素。她说话一时兴奋,一时纳闷,脑里很多奇想。“三年只有一年半见到同学。”在隔离状态里学习,她总觉得厌闷。为了解闷,她在YouTube开设频道记录每一天备试的生活。

她这样形容过去的三年高中生活:“别人说高中才是青春的开始,但我们没有那种快乐,好像失去了那种青春。”

2019年9月,他们刚上高中,反修例运动如火如荼,不少年轻人回到校园,以静坐或组成人链等方式表达诉求。年底,对社运的镇压迎来高峰。及至2020年初,Covid-19病毒中途插入,中学生未来得及消化社会种种,便被卷入网课新生活。

以往在学校,Wyn和同学都要把功课交到这个木柜。疫症爆发后,她跟老师、同学见面的机会减少,关系也受到影响。
以往在学校,Wyn和同学都要把功课交到这个木柜。疫症爆发后,她跟老师、同学见面的机会减少,关系也受到影响。

Wyn最初得知可以像大学生般上网课,很是兴奋。但很快她便感觉厌倦。

登入Zoom的虚拟课室,“以为是新体验,怎想到是恶梦。”网课对专注力和体力的要求高,而没有课室的集体学习环境,大家的学习动力减;老师上课不时有甩漏,例如把网课时间安排得太紧凑、家人中途打断授课等等,“我们没有时间适应,也不知怎样去学习。”

另一方面,课外活动经验可以增加大学录取的机会,甚至变为必要的竞争条件——但疫情期间,所有课余活动都停摆。Wyn喜欢吹长笛,一直很热衷参加管弦乐团,但这些排练,和不少由公司或机构主办的比赛或义教,都因防疫政策紧张而取消,“老师说我们那一届比较落后,比其他小朋友欠经验。”

防疫和隔离彻底改变了学习,也改变人和人的关系。在香港的中学,陆运会、水运会、高中的最后一个上课日(Last day)等等,是同班同学共同经历的有趣日子,但Wyn数算着:“我们三年没有办水运会;Last day也转成Zoom online,只有老师说话。”

从前,她一直羡慕学校为中六生庆祝Last day的传统。这些即将离开中学的学生,可以在这最后一天在学校拍照留念,在楼顶抛出纸飞机,“好感动,有一天会到我的!”Wyn说,“然后就没有了。”

协青社龙映如观察到,这几年的学生跟朋友的相处、同辈之间的支援相对较少,“对他们身心发展而言不是很平衡。”她说,“你的回忆和经历,就是由高中旅行等活动堆砌,但他们缺少了这些环境。”而社交平台未能完全取代面对面的相处,“人和人相处有些实体接触、或共同经历会更真实,感觉也会更深刻。”

Wyn正是在疫情期间和男朋友分手。“约过一次,但我们很小心。没约吃饭,戏院也关门,就是在中西区走来走去。”二人拍拖不足一年,男生原本就计划到澳大利亚读书,他们的关系因为少见面而冷淡,最终分手。当然,也有一些他们意想不到的、同学之间的恋情,在隔离期间因Instagram等社交平台而衍生,“没有疫情,他们是不会在一起的!”

她也跟一些朋友渐渐减少联络、疏远,“虽然你可以在网上沟通,但不够现实生活中面对面说话那般亲密。”

“我们的高中生活,像没有开始过。创造的回忆很少,回忆变成Zoom。”回复面授后,同学能够相处玩耍的时间很少。中六最后的一次圣诞节表演,她和同班男生、女生穿起女仆装扮到处拍照。她特别珍惜这些时光。

“我觉得这几年的经历呢,令自己好像突出的一角,不太合群。”梓琳(化名)说。
“我觉得这几年的经历呢,令自己好像突出的一角,不太合群。”梓琳(化名)说。

学校以外的世界

备试路上,还有些离群的年轻人,以另一种方式经历变化。2020年,梓琳从日校退学,报读夜校自修DSE,日间一边工作。她曾参与社会运动,但11月理工大学冲突事件后,她感到运动到达瓶颈;及后因各种防疫政策,集会人数减少。她有点心灰意冷,生活重心也慢慢转移到工作和应试。

梓琳身穿白衣牛仔裤,杏圆的眼睛、小脸庞,略带稚气。她性格沉稳,每次开口说话前都会先思索一番。

暂时逃离日校体制的两年生活,让她看到香港的另一面。

职场和夜校,是复杂而立体的世界。梓琳在餐厅、零售店工作,同事大多是基层劳工,不同于同学,也不同于社会运动所认识的朋友。他们从20到40多岁不等,大多想法倾向支持政府,收工后食宵夜时常常大吐苦水,觉得运动影响生计,“我若不上班,就无得食”、“公司会扣我粮”、“不够胆着黑色衫返工”。

“以前你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但你持续听同温层的想法,你会不懂得思考。可能以前一直接收同样的讯息,只看某些媒体,变相会好像他们说的就是正确。”她因此逐一检视自己的价值观,“会有点辛苦,你会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但我觉得人和社会都要这样,否则脑袋会不懂运转。”

她对事物的理解和判断有所转变,“以前可能好偏执觉得一定要这样做,要不是黄、要不是蓝,但逐渐觉得没有一定要怎样,没有绝对的对错。”

在夜校,同学有的是多年前寻人启事上的失踪人口,有的是正照顾女儿的中年妈妈,有的是新移民。以前她遇到看法不同的人就很暴躁,拒绝聆听,但现在她学会代入对方的位置,思索他的想法和成长背景的关系。她意识到自己喜欢探索人的状态,在大学志愿填上心理学系,“我好像找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这三年,我接触多了以往上学没机会接触的东西。”当天如果选择留在日校,梓琳的视觉将完全不同。

梓琳于2017年入读中四,被编配到精英班。同学聪明勤力,表现完美,把她以往数学科的好成绩给压下去。每天早上,她只要想到上学,就会呕吐和肚痛。她于是待在家中,颠倒日夜作息,缺课接近一年。迷惘的状态,碰上社会运动的炽热期,她投入参与,“我不想这样说,但这是一个机会让我得以站起来。至少做这些事的时间,不用想学校的事。”

2019年的开学日,她鼓起勇气,穿上校服回到学校,“但然后,好像还是不行。”当时老师和校长劝她回校,辅导员指她反叛所以不上学,爸爸跟她说:“你有什么压力?我上班更大压力。”她觉得没有一个成年人真正理解她,“老师高考出身,读书有一定能力。我爸妈80年代考会考,那时中文科只得两份卷,我现在读四份卷。”

她觉得年代已经不同,“常常都说没事、没事,叫人看开一点。”

自己的迷惘和他人的经历,把她带到心理学面前。她自我分析般列举:“第一是因为我很喜欢研究和分析‘人’。第二是觉得亚洲对心理疾病的认知仍不太普遍,会有歧视,我想有点贡献。”在个人和大环境的情绪震荡中,她想寻找答案。

在学业上绕了一个圈,梓琳(化名)反而很庆幸自己有出外打工、报读夜校的经历。那让她看到香港的另一面。
在学业上绕了一个圈,梓琳(化名)反而很庆幸自己有出外打工、报读夜校的经历。那让她看到香港的另一面。

机场和监狱

应届中六考生生于2004年,自修生梓琳比其他人年长一点,但成长轨迹大致相似。2003年50万人反23条游行,他们刚刚出生、或还未出生。2012年反国民教育示威,2014年雨伞运动,他们是小学生。2019年,他们正值成年前的青春期。成年后,新香港轰然诞生。

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两个地方不时出现:机场和监狱。

2021年的冬天,梓琳在机场送别了一位曾在街头运动被记录身份的好朋友。在离境闸口前,一伙朋友浩浩荡荡,既不舍得,又迸发出笑声。另外一些朋友则因运动而被捕、被检控,正在狱中服刑,她偶尔前往探望,彼此隔着玻璃窗相见。

那一年,她一位朋友因为被检控,只能考到通识科的其中一份试卷,却考出了4级的成绩(DSE成绩分为1至5级,5级当中的5**为最高水平;U即不予评级),“我觉得好厉害啊……”

“读书应该是想GPA(学分),现在却是顾虑坐完监后找什么工作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要坐,我有案底啊,这件事的压力,这个转变……最大影响。我觉得我这个年纪的人,就算自己没事,都可能会有这些朋友。”梓琳说,自己初初很难适应,但是“能适应的时候,整个人慢慢变沉,变成现实一点。”

在反修例运动中,超过4000名学生被捕,1150人被检控;18岁以下的青少年约有1754人被捕,其中511人被检控。

阿熹的课室里,也有同学被捕后,一直缺席至毕业。他早前听闻该同学未有出庭应讯,“没再见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才知道他被抓回收押所。和这位同学熟稔的朋友,很长时间处于一种惶恐和不能置信的情绪,“​​他们每隔几个星期就会不断问,究竟他去了哪里?他能不能回来?”

他常被这些不安的涟漪牵动情绪,“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正常并不会在一间学校发生的啊。”

另一方面,香港的学校正不断流失学生。今年5月,香港中学校长会调查发现,上学年140间受访中学中,平均每间约一班学生、即32人退学,另外亦有7.1名教师离职,数字远超往年。因离港而退学的学生,占所有离校者近6成。

今年7月,教育局公布最新统计数字,显示上学年全港流失逾2.5万名中小学生。

等候放榜的日子,Wyn带上菲林相机,在香港到处拍照;虚拟背景正是她的照片。如果到加拿大读大学的计划顺利,她知道在香港的时间也正在倒数。
等候放榜的日子,Wyn带上菲林相机,在香港到处拍照;虚拟背景正是她的照片。如果到加拿大读大学的计划顺利,她知道在香港的时间也正在倒数。

“学校里总有人离开香港。看见你的同伴突然离开,不哼一声就走了,很难受。”Wyn有很多同学跟随家人移民;也有人提早出国读书,她数数朋友之间,七成人计划到英国、加拿大或澳大利亚各地。而她的妈妈早为她安排到加拿大读大学。

“每个人都去外国,我留下来也没有朋友。”她嘟哝。其实,她有几位好朋友也会留在香港,除却家人未有移民计划,也考虑到在香港能够发展心仪科目,例如电脑、工程等等。

Wyn也有自己的路想走。她喜欢看外国的情境喜剧,说话很有节奏、喜感,从小就想做表演者。但是,她又觉得女性表演者往往常被评头品足,所以想到转做艺人管理,或在电视台做编导、助导。然而电视行业劳碌、低薪,“算啦,还是不要,喺度揾唔到食呀(在这里无法维生)。”

“香港好细,又没有什么自由发挥空间。”她发想,目前形势下,“我的艺人万一说错话,我的工作就没有了?”她想过读新闻传播,对性别、种族、政治议题感兴趣,但不免疑惑,“读媒体,最多剪片,未必读新闻……现在,政治冷感安全一点?”

如果最后留在香港呢?“最稳阵(稳当)就是当老师,借贷什么的都容易一点吧?”

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种内与外的冲突。

“你摊在家里上网课、很闷,但你的脑袋好烦。你会开始想:其实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将来怎么办?”新闻机构接连倒闭,对她的冲击很大,“外面环境又不是很好,太多事冲过来。还有哪里可以获得新闻呢?我应该留在这里吗?你居住的环境突然之间这么多变化,不会好受。”

2020年6月国安法通过,阿熹觉得于他抑或于香港而言,都是一个标志性的节点。“从新闻报导说有草案开始,不断想,怎么办怎么办。通过的时候,便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做到。”两年过后,他说,“骤眼看,生活正正常常。但你心里知道,这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香港。”

他回想从幼稚园到上小学,他一直以为香港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地方。他看电视新闻,间或回顾2003年上街的人潮。

“那时候看到这么多人游行,我不明白为什么。”

阿熹(化名)选择了蓝天白云的虚拟背景,“我好想像这片天空。当然,我不觉得会找到一片clear sky,但好想清晰一点、看到远处。”
阿熹(化名)选择了蓝天白云的虚拟背景,“我好想像这片天空。当然,我不觉得会找到一片clear sky,但好想清晰一点、看到远处。”

出路

未来还想留在香港吗?阿熹答得很快:“不想。自由做事的空间减少了许多。”

但是,他的家庭并不富裕,家人也不同意他离港,父母的政治立场也跟他不太一样。

阿熹是理科人,喜欢数学,打算在香港读工程学。但他和同学讨论过,在香港除非做医生、律师,否则不会有出路。在网上讨论区,他看到很多工程人分享自己在公司做杂务,“读完系废,重点系好低人工。(读来没用,重点是低薪。)”他说,“有种感觉,以后世世代代都是这个阶层,没办法提升。”

有机会的话,他想到欧美读飞机工程,在广阔的天空工作。倘若撇除所有现实考虑,其实他最喜欢做电子音乐,暑假写了不少作品,“我会玩音乐,不理这些顾虑。”

留在香港,能做什么呢?阿熹一直想要在大学试试“上庄”(参与学生组织),但目前许多学生会已经被解散、或遭取消资格。这跟他以前想像的大学生活很不同。

这些想法,“躲起来自己一个想而已。”他很少跟家人分享,觉得他们并不明白。他也不常跟朋友吐苦水,怕把失落的情绪传染开去。

他叹气,“很可惜,这样的地方。”

梓琳以前也很向往大学的生活,觉得那将是一生中最自由的空间。“但现在好像只是为沙纸(证书),把书读好就算。”不过,“如果没能力,就要接受留在香港。”

她想像过带妈妈移民英国,但她不谙英语,一定很难生活。梓琳的妈妈在1997年后已经想要离开,但当时能力不足。现在是有余裕思考移民的时候,“妈妈不想扔低我一个人离开,但我没什么所谓。”她打算先在香港读大学,陪伴正在等候审讯、或服刑中的朋友。她预计,4年后毕业,心理包袱也会逐件卸下,“可能朋友都出狱了。”那时候,她可以往心理学发展,到英国进修硕士,再作打算。

香港正转变,梓琳也在其中脱胎换骨,“慢慢好像有点麻木了。继续愤怒,对自己来说是一个负担。”她开始蕴酿新的应对方式,“对比2019年很多憧憬、很多希望,现在会觉得先处理好自己,踏实一点,可以说是现实一点。”

她沉思一会继续解释,“所有不公平的事都是这样的,短期内改变不到的事,每天如是,要怎样做呢?”她并不想停留在情绪发泄的状态,也相信基本生活有很多尚待打开的缺口,像疫情下的健康和私隐。“先是基本权益,再到精神上的自由。”

梓琳(化名)常常记挂中环的皇后像广场,“平日你不会无故走进去,或者只是一个休息的花园,但它对香港又有另一种意义。”
梓琳(化名)常常记挂中环的皇后像广场,“平日你不会无故走进去,或者只是一个休息的花园,但它对香港又有另一种意义。”

访问过程中,一只喜鹊驻留在灯柱上。黑喙、黑白的羽毛,修长舒展的尾巴,梓琳很快认出了牠。一次,她上学迟到,在路上看见喜鹊,心里很喜欢,特意去查看才知道牠的名字。香港的原野被长期破坏,喜鹊近年的栖息地愈来愈少。“牠体型很大,飞得很慢,我觉得很美丽。”她说。眼前的鸟儿,尾巴烂掉,但仍有力气飞起来,慢慢远离我们的视线。

(尊重受访者意愿﹐阿熹、梓琳为化名。)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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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嗚…好鍾意個結尾

  2. 以前覺得2003年畢業(SARS)的學生濟遇不好,但現在一和2021、22年畢業的學生比較起來,近數年畢業的同學不論是損失的經歷還是未來要面對的困難都大太多了...

  3. 在這死寂的城市,這代年青人經歷著很多很多,很不容易,希望別忘初心,一直維持自己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