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Bloomberg》一篇〈Sexy Tea, the Lion King and Taiwan\"s Lost Innocence〉辛辣又不失幽默地总结了台湾近日的疫情风波:全力防堵感染源一年有余,却因货机机师、万华“茶室”与“狮子会”聚会的连锁反应下,进入了社区感染阶段。此后,又陆陆续续地公布多个确诊案例是因为去了万华“茶室”而感染。这让许多人不禁好奇:这杯让客人们趋之若鹜的“性感茶”究竟是什么来头?
本文作者陶晓嫚从2016年开始,便展开对按摩小姐、男师、酒店男女跨性别公关、经纪人与经纪公司、揽客干部及助理、围事、酒店投资者乃至于警察的一系列田野访谈,汇集成《我拿青春换明天:八大行业职场说明书,欲海求生的人物群像》一书。在她看来,要深入探讨茶室文化,必得先从台湾性产业何时发展出一整套与“茶”有关的性暗喻历史开始说起。
2021年5月13日,台湾Covid-19疫情进入社区感染阶段,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指挥官陈时中公布不明感染源确诊个案的调查结果时,证实台北市万华区“茶艺馆染疫”个案和新北市芦洲区狮子会群聚案间有“人跟人的连结”,可能为同一群聚案。
一时间全台既为了疫情失守而紧张,纷纷冲向药局买口罩酒精、上超市抢购泡面卫生纸,另一方面,由于病毒随情欲流动,也让“茶艺馆”、“茶室”、“人与人的连结”变成台湾网路社群当红的流行语。台北市长柯文哲、新北市长侯友宜也不消说,分别宣布辖区内八大行业(依法指舞厅、茶室、三温暖、酒家、酒吧、妓女户、音乐咖啡厅、理容院等)必须停业,一同防疫。
尽管同样使用华文,但看在台湾以外的网友们眼中,“茶室”一词着实令人难以理解:台湾茶室喝茶都很靠近吗?是一边喝茶一边感染、没有公用茶具?还是台湾人喝茶要交换用杯子?这样纯情的误解,源自于世界各地对性产业的“黑话”,原就有强烈的本地性,外人难以理解。又例如其他地区的华文母语者来到台湾,一本正经地说:“我先去酒店放行李呢!”台湾人一副管理不住表情的模样,乃是台湾的“酒店”不是单纯提供住宿的旅馆,是必须开桌点酒、有男女或跨性别公关陪侍、一坐下就开始计算点钟的性产业。
追溯台湾的警政纪录,1980年代台北市最时尚的情色场所,都挂牌为“咖啡店”,当时,咖啡还是稀奇的舶来品,而这些所谓的“咖啡店”,绝非现今的星巴克、露易莎一类连锁店,以贩售饮料轻食为招徕、店面走明净敞亮的风格,它们的特色,是灯光昏暗、以高靠背沙发做出隐蔽空间,店头的“前半段”沙发区坐着多名女侍让客人选妃,双方议定尺度后,便前往“后半段”更漆黑的包厢办事,这也让“喝咖啡”一度变成当年台北性交易的代名词。
随着台湾人的饮食习惯改变,喝咖啡的意义也逐渐转化。1998年3月,美国咖啡连锁龙头星巴克看准台湾市场对咖啡的接受度和消费潜力,与台湾统一企业、统一超商合资在台北市天母地区开设第一家门市,随后在全台大举展店至五百间门市,台湾人疯咖啡,让各便利商店系统从2005年起投入贩售现煮咖啡的战场,也有越来越多文青与地方风格的咖啡店供大众选择。
到了2021年,与人相约在咖啡店谈生意聊是非是再合理不过了--虽然现在仍能在酒店里听到老一辈的客人询问陪侍的女公关:“你喝咖啡吗?”来刺探对方“接不接S”,是否愿意做全套的阴道性交,但1990年后出生的八大从业者,恐怕已经不太懂为何“咖啡”带性暗示的缘由。
随着“咖啡”渐渐退出性产业的黑话舞台,而“茶”却随着禁娼政策成了二十一世纪的新行话。2002年,规范公娼法源的《台湾省各县市管理娼妓办法》废止,改以《社会秩序维护法》规范,“罚娼不罚嫖”的规定,实质上宣告性产业违法,令相关业者绞尽脑汁以合法掩护非法。
例如,当年台北市刑警大队曾查获民生东路一处的茶艺馆在经营应召站,业者发明了一套与茶相关的黑话避人耳目,“金萱茶”是来自东欧、俄罗斯的“金丝猫”,“武夷茶”影射中国女子,“乌龙茶”代表台湾籍。二十一世纪初,这则社会新闻以猎奇角度占据版面,也让台湾各地的色情业者与应召站跟进。
当时,网路上兴起一波“茶行”广告,这些术语能沿用至今,也是茶艺博大精深,衍伸出五花八门带着性暗示的隐喻,让内行人老司机一听就懂,“做黑的”茶室、茶艺馆被戏称为“摸摸茶”,随着社群媒体、通讯app普及,这些“茶术语”也深植人心。
一般来说,“茶”泛指与经纪公司、经纪人合作,非个体户的性工作者。“茶行”指的是应召站,“外送茶”意味性交易不在店里进行,茶行会联络配合的马夫将性工作者送到客人的指定地点。
依照国籍来历区分,除了前述几种茶,后来发展出“高丽人参茶”指韩国妹、“宇治抹茶”指日本妞,而若是客人想指名中国大陆籍的女子呢?“武夷茶”说法恐怕太古典,“阿六茶”(台语“阿陆”谐音,台湾民间俗语指大陆人)才是现在通用的说法。
“喝茶”,自然指的是买春,“茶资”,是客人买春的费用,也可以解读为买春的情报。“茶温”是性工作者的年龄,低于20岁以下的会被称为“青茶”或“菁茶”,有大学学籍的则会被应召站标榜为“书香青茶”。由于在八大行业,只要超过28岁,就会被认为“不年轻了”,外貌被客人目测超过30岁的从业者,会被称为“热茶”、“熟茶”,如果客人认为性工作者年纪超乎想像的大,甚至会在客评上反应“茶温烫口”。
除此之外,“茶色”指的是性工作者的外貌姿色,“茶杯”影射胸围,“技术茶”代表这位性工作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回冲”则是指再找同一对象进行性交易,客人若形容某位性工作者让他“回冲率很高”,其中含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虽然各种茶资、茶情说得活色生香,但事实上,基层性工作者的处境,一直都十分艰难。“茶”语的隐晦,也折射出性工作者必须东躲西藏的困境。台湾人权团体从2002年奋战到2011年,终于等到大法官释字第666号解释,宣告《社会秩序维护法》中“罚娼不罚嫖”条款违反宪法的平等原则,新修条款规范在性专区内可以合法经营性产业或进行性交易,区域外则娼嫖皆罚。
然而,台湾立法院将划设性专区列为地方政府职责,迄今没有任何县市敢违逆社会观感,或是打乱地方利益来成立性专区。现实政治的困难,也让性产业的从业人员欠缺合法身分,必须游走在法律边缘挣一口饭吃,继续被暧昧地称为“那杯茶”。
性产业的鄙视链:最底层的“茶”
喝茶,既然是打法律擦边球,当然不会在招牌上大白话写着喝茶、摸摸茶或是谐音的“MMT”,通常会美称为聊天会馆、休闲咖啡、情人雅座。店家或经纪公司招募新人时,名目是影陪小姐,聊天甜心,甚至还有八大经纪人自创“果汁女孩”一词,强调这份工作主要是陪客人聊天唱歌,不用喝酒,只要陪喝果汁或茶水云云。
茶被借喻为性交易的符码通用至今,店家型态也是风水轮流转,人肉市场分三六九等,八大行业也有便服店、礼服店、制服店、按摩店、茶室、个人工作室、站壁的种姓阶级。小姐们在哪种样态的公司上班,决定了她们的业界位阶。
近年来,在基层性工作者竞争最激烈的台北,曾经红极一时的摸摸茶,已经被有包厢、按摩和洗浴服务的养生会馆--也就是俗称的按摩店、手枪店取代,这点从进店买一台的基本消费可见一斑,台北市摸摸茶一小时要价新台币800到1000元,而养生会馆同样时数让按摩师手淫一次,要支付新台币2200元到2600元不等。
在台北市林森北路从业六、七年的前按摩小姐“凉圆”直指,既然都已经下海了,就不要跟钱过不去,“按摩店和摸摸茶说穿了都是做半套,既然要求的尺度一样、服务的时间一样,那当然要做钱多的啊!”
一位八大经纪人透露,台北半套店的主流,已经是养生会馆,离开台北到了外县市如桃园,因为来客的平均消费力降低,才让摸摸茶保有了生存空间,甚至还出现“摸摸茶一级战区”的生态圈。
会跑茶室的客群基本上很固定,以蓝领和熟龄人士为主,许多卖茶店家不希望再分润给负责叩客的应召站干部,通常把主力放在开发地缘关系近的客人,或是由“茶艺女郎”撂自己的熟客来捧场。
“(茶室)客层和店的装潢,都是台北比较好没错,我会看小姐本人的状况给建议。(小姐本人)住得离哪里近当然是一个考量,但若妳在台北已经算是不新鲜的面孔了,去外县市会是好选择,新脸孔一定有蜜月期,起码前几天会满台。”一位干部如此分析。
近期,一位确诊的茶艺工作者,在指挥中心公布的足迹中,便是从基隆市通勤到台北市万华区的茶室上班,火车单趟就耗时五十分钟。让许多人好奇:这是性工作的常态吗?难道不觉得跑太远?
访谈后,我得到的残酷真相是,除了前文提到的“新鲜感”,通勤,通常是一种“保护隐私”的不得已手段。而且收入比较高的八大人,才负担得起在台北市租屋,而且区位框限在邻近林森北路的中山区、大同区。这些陪着“喝茶”的性工作者,收入通常有限,租不起台北市中心的房子。
“很多房东在租屋时,都会表明拒绝八大,他们就是刻板印象认为做这行的都很乱,会带客人到住处打炮,把他们的房产变淫窟,害治安变差房价下跌……”一位不愿具名的男同志按摩师无奈地表示:“你去解释是只会越描越黑,要嘛就是在租房子的时候让房东相信你有他们觉得正常的工作,不然就是祈祷邻居不会打你小报告、房东不会找警察来赶走你。如果不想被找碴,就是租在『大家都不会管那么多』的地方,台北市可以给八大人租的地方也就那几个,房租当然不便宜。”
在以收入高低区分阶级的八大行业中,在摸摸茶工作是被同行轻视的,规模更小的个人工作室、个体户的性工作者又更被边缘化。现在台湾社会对疫情扩散的恐惧推波助澜,从网友们制作各种“人与人的连结”嘲讽的迷因图可以看出,性工作者与性产业的污名化有多根深蒂固。
“阿伯在那边跟茶室姐姐调情舍不得走,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对方真的表现得很关心你。”
老年人的性、爱、陪伴需求
根据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兼任讲师陈逸婷研究,她在台湾做茶店的田野调查结果,发现许多客人“天天去茶室”,已经是常态。因为很多客人没有传统定义下的家人,或是和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处不好,他们需要的不只是满足性欲、谈恋爱,更需要的是有活生生的人陪伴。
从2020年开始在万华区置产、经营服饰店的老板“小白”说,以前就知道公司附近有茶室,只是不知道数量有一百多间,有的茶室低调到连招牌都没挂,不过熟客自有门路去消费。下午时分,他经常目睹茶艺女郎与客人在街头上演“十八相送”:
“四点了耶,你现在搭车去接孙子,回家正好可以跟儿子一起吃晚餐。”
“不舒服、有咳嗽发烧要去看医生,新闻都有播啦,说症状还有吃东西没味道捏,要记得戴口罩、多洗手……对啦,身体健康最重要。”
“去看医生就不能来看我喔?唉呦好啦,我等你电话啦,明天再来~”
以上,是茶艺女郎与客人的经典互动。
“简直就是托老中心!提醒你几点要做什么,现在新闻头条是什么、劝你注意身体健康……”小白说,只要来“喝茶”,这些平日并不特别富有的阿伯,也会特地把自己打扮一番,来茶室找红粉泡茶聊天唱歌、做一些手来脚来的事情。食色性也,这样的人际互动,很可能就是阿伯一天清醒的时光中最盼望的,“阿伯在那边跟茶室姐姐调情舍不得走,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对方真的表现得很关心你。”
茶室让穿雨鞋、夹脚拖、从工地来的人们都可以到此享有一席温柔,但这份贡献经常被忽略,或是偏颇解读,“茶店对很多客人小姐而言,就是他们的生活所在,是避风港、是家。请把它当作一个一般的娱乐场所,该隔离隔离,该消毒消毒,不要做过多无谓的消费。如果茶店没了,许多人心理上会流离失所,也有很多小姐会失去工作,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咖啡厅、健身房、现代化的卡拉OK,FB和IG。”事发之后,陈逸婷在脸书上如此写道。
疫情令人心惶惶,2020年4月,全台八大行业已有被勒令无限期停业的经验,也因此促成基层劳方团结、共同筹组工会,台北市娱乐公关经纪职业工会因此诞生。
如今,双北的八大行业再度被市长勒令停业,台北市娱乐公关经纪职业工会的重要推手--有鑫酒店经纪公开呼吁,政府重启纾困方案,一方面也对嘲弄性工作者的网友喊话:
“你可能刚好不需要花钱要人陪你聊天、不需要花钱请人帮你尻尻、不需要花钱找人跟你啪啪、不需要花钱让人跟你扮家家酒,是因为你拥有的够多,你比某些人胜利一点,你的需求可透过各种体系或关系来满足。”
“有人需要我们,我们借此为生,我们的工作不是多余的,我们的存在同样不是多余的。”
王浩宇一直呼籲性專區,讓性工作合法化
「茶術語」全科普,寫得很好
文章很完整!但有點意外沒提到「喫茶店」「咖啡店」代指有女給的陪侍行業,這是始於日治時期的稱呼
在同理老異男需要關注與溫柔的陪伴下,更弱勢的茶室阿姨們的立場是否有被凸顯?年齡與行情成反比、以及外籍性工作者在年齡與行情競爭下的壓力,不再新鮮,與長年熟客的家室摩擦等等,個人更想理解阿姨們的困境。
想了解更多关于台湾八大行业的现状和在立法层面的推进~
台湾喝茶,大陆鉴茶😂
文中“跨性别”一词的用法有失偏颇:跨性别者应被平等的视为其自我认同的性别(例如:跨性别男性即为男性),而不是单拎出来作为“第三性”。更好的说法应为“性别少数”或“非二元性别”。
开放的社会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藏污纳垢的角落,正视这些角落的存在是合理的,但不觉得有必要加上粉色的滤镜,比如把嫖客视为孤独寂寞的可怜人。
Bloomberg的評論有寫這些老人:The exception has been among older citizens, who are often regarded in Taiwan as viewing themselves above the law. This might in part be explained by a cultural respect for elders that means they escape question by younger generations, while many are considered less health conscious.
屬於缺乏自覺與知識,盛氣凌人的老害。其實轉頭看香港與台灣的防疫破口,一直都是此類人造成,無論是跳老舞或飲花茶,皆是如此。給予自由來交換公民自律的情況下,公民質素之下限,即是防疫的最大短板。
有趣。
今日先知台灣茶室意思,寫得真精彩。
嗯,托老中心,当然不是多余的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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