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遇见约翰伯格︰死亡是重新修复的机会

我们都在这世上,为了修理一些已经破损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为何产生的原因。
读书时间 风物

【编者按】刚踏入2017年,教会人们“凝视”(gaze)的英国视觉艺术评论大师 John Berger 在巴黎郊区安息。同时作为英国作家、画家、艺术评论家的他,留下许多艺术瑰宝给我们,并引导我们可以如何欣赏它们。

在艺术理论以外, John Berger 写下隽永且富含哲思的文字,《我们在此相遇》以八个城市、八次穿越时间空间的“相遇”。在真实与虚幻之间,John Berger 既描划城市风貌民情,更与相遇的人在散步中对话,乍看如日常琐事闲谈,细嚼后便知慧黠处处,都是大师的所思所想,并留下线索让我们继续反思、批判。

感谢大师 John Berger 写下他所发现的东西,让世人注意到、看得到。以下节选自《我们在此相遇》的第一章〈里斯本〉,获麦田出版授权刊出。文章标题为编辑所拟。

《我们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

出版时间:2008年3月

出版社:麦田

作者:John Berger

译者:吴莉君

“所以时间不重要,地方才重要?”
“不是任何地方,约翰,是相遇的地方。”

5月的末尾,天气炎热,约莫摄氏二十八度。再过一两个礼拜,就某方面而言始于太加斯河彼岸的非洲,就会出现在肉眼清晰可见的距离。一名老妇人带着一把伞寂然不动地坐在公园长椅上。是那种引人目光的寂然不动。以这般姿势坐在公园长椅上,她打定主意要人注意到她。一名男子拎着公事包穿越广场,带着每天每日往赴约会的神情。然后,一位面容悲伤的女子抱着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经过,朝自由大道笔直走去。长椅上的老妇人依然维持着她那展示性的寂然不动。那姿势究竟是摆给谁看呢?
就在我喃喃问着这问题时,突然间,她站了起来,转过身,拄着雨伞,走向我。

我先是认出她的步伐,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她的脸庞。那是某人期盼已久的步伐,期盼它走过来坐下的步伐。那是我母亲。

[…]

在广场上,她挽着我的手臂,像说好似的,我们穿过对街,慢慢往“水之母”(编注︰原名为阿瓜里弗渡槽 Aqueduto das Águas Livres,是里斯本一个历史性的高架渠,是18世纪葡萄牙最杰出的工程之一。) 的阶梯顶端走去。 “约翰,有件事情你不该忘记—你已经忘记太多事情了。这件事你该牢牢记住:死者不会待在他们埋葬的地方。”
她开始说话,但她没看着我。她紧盯着我们前方几公尺的地面。她担心跌跤。
“我说的可不是天堂。天堂很不错,但我要说的刚巧是件不同的事!”
她停下来,咀嚼着,仿佛其中有个字眼包了一层软骨,得多嚼几回才能咽下。然后她继续说:
“人死了以后,可以自由选择他们想住在这世上的哪个地方,他们最后总是会决定留在人间。”
“妳是说,他们会回到某个生前让他们觉得愉快的地方?”
这时,我们已站在阶梯顶端,她的左手扶着栏杆。
“你以为你知道答案,你总是这样。你应该多听你爸的话。”
“他解答了很多事情。我到今天才了解。” 我们往下走了三阶。
“你亲爱的老爸是个充满疑惑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得时时跟在他后面。”
“帮他揉背?”
“没错,还有别的。”
又往下走了四阶。她放开扶栏。
“死者怎么选择他们想住在哪里?”
她没回答,她拢了拢裙子,坐在下一层阶梯上。
“我选了里斯本!”她说,那口气,像是在重复一件非常明显的事。
“妳来过这里吗—”我犹豫着该用哪个词,因为我不想太过凸显其中的差别—“以前?”

她再次忽略我的问题。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以前我没告诉你的事,”她说,“或是你已经忘记的事,现在可以问我。”
“妳根本什么也没告诉我,”我说。
“谁都会说!说这!说那!所以我做别的。”她表演式地望向远方,望向太加斯河彼岸的非洲。“不,之前我从未来过这里。我没跟你说,但我做别的,我让你‘看’。”
“爸也在这?”她摇摇头。
“他在哪?”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我猜他可能在罗马。”
“因为教廷?”
她第一次看着我,眼中闪耀着玩笑得逞的小火光。
“才不是,是因为那些桌巾!”

我挽着她的手臂。她轻轻将我的手从手臂上移开,握在她手中,然后缓缓地将我俩的手放到石阶上。
“妳在里斯本住多久了?”
“你不记得我告诫过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我告诉过你它就会像这样。超越了年月日,超越了时间。”她再次凝视着非洲。
“所以时间不重要,地方才重要?”我说这话是为了挑衅她。我年轻的时候很爱挑衅她,她也顺着我这么做,这让我俩想起了一段逝去的悲伤往事。

[…]

“这里至少有只动物可以拯救我们,”她说,眼睛盯着十个阶梯下方一只她以为正在晒太阳的猫。
“那不是猫,”我说。“那是一顶旧毛帽,一顶筒状的小牛皮翻毛军帽。”
“就是这样我才吃素,”她说。
“妳很爱吃鱼吧!”我争辩着。
“鱼是冷血的。”
“那有什么不同?原则就是原则。”
“约翰啊,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画线问题,你得自己决定你要把线画在哪里。你不能帮别人画那条线。当然啦,你可以试,但不会有用的。遵守别人定下的规矩可不等于尊重生命。如果你想尊重生命,你就得自己画那条线。”
“所以时间不重要,地方才重要?”我又问了一次。
“不是任何地方,约翰,是相遇的地方。这世界还留着电车的城市已经不多了,对吧?在这里,你时时刻刻都能听到电车的声音,除了深夜那几个小时。”
“妳睡不好吗?”

在里斯本市中心,几乎没有一条街上听不到电车的声音。

[…]

“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我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注意到圣胡斯塔瞭望塔?就是下面那个。那是里斯本电车公司的财产。塔里面有座升降梯,那座升降梯其实哪里也没去。它只是把人载上去,让他们从平台上瞭望四周,然后再把他们载下来。那是电车公司的。现在啊,约翰,电影也可以做同样的事。电影也可以把你带上去,然后再带回原来的地方。这就是人们为何在电影院里哭泣的原因之一。”
“我以为—”
“别想了!人们在电影院里哭泣的理由,就跟买票进去的人数一样多。”
她抿了抿下嘴唇,每次擦完唇膏,她也会做这动作。在“水之母”阶梯上方的一座屋顶上,有个女人正一边唱着歌,一边把床单夹在晒衣绳上。她的声音悲伤逾恒,她的床单雪白闪亮。

“我第一次来里斯本时,”母亲说,“就是圣胡斯塔的升降梯把我载下来的。我从来没在里面往上升喔,你懂吗?我是从那里下来的。我们全都是这样。这就是它建造的目的。它的衬里是木头的,就像铁路的头等车厢一样。我看过一百个死者在里面。它是为我们建造的。”
“它只能载四十个人,”我说。
“我们又没重量。你知道,当我踏出升降梯时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什么吗?一家数位相机店!”
她站起身,开始往回爬。不用说,她爬得有点喘,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也为了鼓励自己,她噘起双唇,像吹口哨似的,发出长长的嘘声。她是第一个教我吹口哨的人。
我们终于爬到顶端。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里斯本,”她说。“我正在等待。”
她随即转过身,朝她刚刚坐着的长椅走去,然后,那座广场变得宛如展示品般寂然不动,仿佛静物一样,直到她终于消失。

接下来几天,她始终没现身。我在这座城市里四处闲晃,观看、画画、阅读、聊天。我没到处找她。不过三不五时,我会想起她—通常是因为某种半隐半现的东西。
里斯本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关系,与其他城市很不一样。它玩着某种游戏。它用白色和彩色小石块把广场与街道铺上各种图案,仿佛它们不是道路,而是天花板。这城市的墙面,不论室内室外,放眼所及之处,都覆满了著名的 Azulejos 瓷砖。(编注︰阿拉伯文原意指精美的石头,早期因价格高昂、工艺复杂只装饰在教堂修道院和皇室贵族宅邸,后日渐出现在各类建筑上,成为葡萄牙与西班牙的艺术风格之一。)这些瓷砖诉说着这世上各种精采绝伦的可见事物:吹笛子的猿猴、采葡萄的女人、祈祷的圣者、大洋里的鲸鱼、航行中的十字军、大教堂的平面图、飞翔的喜鹊、拥抱的恋人、温驯的狮子、身上有着豹纹斑点的莫里亚鱼。这城市里的百变瓷砖,吸引着我们去注意周遭的有形世界,去留心那些可见的事物。 […]

图为一个人在看日出时祈祷。
图为一个人在看日出时祈祷。

“之所以会有诞生,是为了要给那些打从一开始就坏了的东西,在死亡之后,有个重新修复的机会。这就是我们为何出生在这世上的原因,约翰。我们是来修理的。”

从中央望去,在两条导管上方,一条石板步道笔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步道同样很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交错。费南多打开他的探照灯,开始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当我斜倚在他刚刚打开的大门对面的护墙上时,我想我听到他在说话。他说着一些简短的句子,像在做注解似的。但里面没人和他一起。

在水道桥的笔直怂恿下,我踏上户外步道,开始快速往下走。从某方面来说,薇艾拉‧达希瓦的画作都是关于里斯本,以及里斯本的天空和横越天空的通道。当我抵达峡谷另一端,我回过头,数着桥拱的数目,直到第十六座,那里离费南多打开的大门并不远。

通道下方,是几条尚未完成的街路,以及几栋住了人但还在兴建的房子。一个穷郊区而非贫民窟。我看见一辆缺了轮子的轿车,一个餐桌椅大小的阳台,一名小孩用一根绑在树上的绳索荡啊荡,红色磁砖涂上了水泥以免被大西洋的强风刮走,一扇没有窗框的窗子外挂着两床被褥,一只被炼住的小狗在阳光下狂吠。

“看见了吗?”她突然出声。“每样东西都是破的,都有些小缺损,像是给工厂淘汰的瑕疵品,以半价便宜出售。并不真的坏了,就只是不合格。每样东西—那些山脉,那片麦秆之海,那个在下面荡啊荡的小男孩,那辆车,那座城堡,每样东西都是瑕疵品,而且打从一开始就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在通道上一只携带式的小凳上,离我只有几公尺。那是一只三只脚的折叠小凳,非常轻便;她习惯随身携带,这样就可以在公共场合随时坐下。她戴了一顶钟形帽。

“每样东西一开始都是酸的,”她说,“然后慢慢变甜,接着转为苦涩。”
“老爸喜欢他的剑旗鱼吗?”我问。
“我是在谈论人生,而不是琐事。”

虽然她嘴里这样说,但脸上挂着笑,甚至连肩膀也在笑。我记得这笑容,很像1935年左右她穿着游泳衣站在沙滩上的笑容,因为当她穿上游泳衣时,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工作。

“打从一开始就出了错,”她继续说道。“每样东西都是从死亡开始。”
“我不懂。”
“有一天,等你来到我这位置之后,你就会懂了。创造始于死亡。” 两只白蝴蝶在她帽上转圈圈。牠们或许是跟着她一块儿上来的,因为在这个高度的水道桥上,根本没什么可吸引蝴蝶的东西。
“起始当然是一种诞生,大家不是都这样认为吗?”我问道。
“那是一种常见的错误,你果然如我所料,掉进陷阱里了!”
“所以,妳说,每样东西都是从死亡开始!”
“完全正确!先死后生。之所以会有诞生,是为了要给那些打从一开始就坏了的东西,在死亡之后,有个重新修复的机会。这就是我们为何出生在这世上的原因,约翰。我们是来修理的。”
“但是,妳不算真的在这世上吧,妳算吗?”
“你怎么会这么笨!我们—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我们都在这世上。就跟你和那些活人一样,都在这世上。你和我们,我们都在这世上,为了修理一些已经破损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为何产生的原因。”
“产生?”
“变成这样。”
“妳说的好像没人能选择任何事一样!”
“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你只是无法希望每件事情都如意。” 她依然笑容满面。
“当然。”希望是一支超级放大镜—就是因为这样它才无法看远。

“妳为什么一直笑?”
“让我们只把希望摆在那些有机会实现的东西上!让几样东西修好吧!只要有一两样就可以造就一大堆。只要把一样东西修好,就可以改变其他一千种东西。”
“怎么说?”
“下面那只狗的链子太短了。改变它,把链子加长。这样,牠就可以走到阴影处,牠就会躺下来,不再狂吠。然后这寂静无声的环境,会让母亲想买只金丝雀养在厨房的笼子里。在金丝雀的歌声中,母亲把衣服烫得更平整。父亲穿着刚熨好的衬衫去上班,他的肩膀就不会那么酸痛。于是下班回家后,他就会和从前一样,有时间和青春期的女儿开玩笑。而女儿将因此回心转意,决定找天晚上把她的情人带回家。然后另一个晚上,父亲将提议和那个年轻男孩一起去钓鱼……谁会知道呢?这一切不过就是把链子加长而已。 ”

那只狗还在叫。
“有些事情想要修好,除了革命之外别无他法,”我说道。
“那是你的主张,约翰。”
“那不是我的主张的问题,那是环境的问题。”
“我宁可相信那是你的主张。”
“为什么?”
“那样比较不像推托之辞。环境!什么事情都可以躲在这两个字背后。我相信修复,还有另一样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东西。”
“那是什么?”
“无可逃避的欲望。欲望永远无法阻止。” 说到这里,她从折叠小凳上站起身来,斜倚着护墙。

“欲望是阻挡不住的。我们当中有个人曾向我解释缘由。但在那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想想无底洞,想想空无一物。完完全全的空无一物。即便在绝对的空无中,仍然有一种吁求存在—你要加入我吗?‘空无一物’吁求着‘某事某物’。总是这样。然而那里终究仍只有吁求;毫无掩饰嘶哑哭喊的吁求。一种锥心的渴望。于是,我们陷入了一个永恒难解的谜:如何从空无一物中创造出某事某物。”
她朝我走近一步。用她那游泳衣的笑容轻声低语,咖啡色的双眸凝定在远方的某一点上。
“这创造出来的某事某物,没法支撑其他任何东西,它只是一种欲望。它不拥有任何东西,也没任何东西能给它什么,这世上没有它的位置!但它确实存在!它存在。他是个鞋匠,我想,那个告诉我这一切的人。”
“听起来像是伯麦。”
“别再掉书袋了!” 她大笑,用她十七岁的傲慢笑声。“别再掉书袋了!”她又咯咯笑地说了一遍。“从这里,你可以杀死任何掉书袋的人!”

我们凝视着下面的红色瓷砖,以及窗户上的两床被褥。小狗不吠了。然后,她的笑声终止,我握住她冰冷的手。
“放手写吧,把你发现的东西写下来,”她说。
“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是啊,你永远不会知道。”
“书写需要勇气,”我说。
“勇气会来的。写下你发现的东西,让世人注意到我们,拜托了。”
“妳要走了!”
“所以,拜托了,约翰。”

接着,她迈开脚步,将折叠小凳递给我,朝费南多没上锁的大门走去。她用力拉开大门,像每天早上做了一辈子的动作一样,跨上导管顶端,步入那条狭窄的石板步道。
里头空气冷冽,仿佛我们是在地底而非天际。光线也不相同。门外,阳光闪亮而透明,渗入隧道之后,转变成金黄。每隔五十公尺,拱顶天花板便向外开出一座小塔,有如石造的灯笼天窗,将光线引透进来。而每一座天窗,像接力似的,不断向远方退去,洒落的日光宛如一道金色帘幕,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里头的声响也变了。在无边的寂静中,我们听见水流的舔啜声顺着两条半圆形石渠一路通往“水之母”—就像猫舌舔水一样,声声分明。

我不知道我们站在那里彼此对望了多久—也许有整整十五年,从她死后。

终于,她转过头,咬着下唇,开始走。
她走了,“拜托了,约翰!”她又说了一次,没有回头。

她从第一座石造天窗,迈入一重接一重的连续光瀑。在她两侧,水流闪映着宛如漂烛般忽上忽下的耀眼星点。她走进了金黄光束,光束似帘幕般将她藏起,我再也看不见她,直到她重新出现在远方的光瀑之下。她越走越远,越远越小。越走越不费力,越远越显轻盈。她消失在下一道金色帘幕的包覆之中,当她再次出现,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

我屈下身,将手放进水中,追曳着随她而去的涓涓流波。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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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为什么中西方文学中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写法几乎都有“狭窄的通道”和“光束”两个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