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自述:我们都没察觉到的新敌人

“我感兴趣的是人类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发生了什么事。”
夺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
风物

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昨晚获得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引领人们关注这位记者与非虚构写作出身的文学家。我们特约作家黄灿然翻译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篇“自述”代文。她在文中对读者用自己的作品串连、亲身讲述她的世界,这些通过自述的生平和自我揭露的情感,相比旁述,有其更加动人、深沉、透彻之处。这是一个作家面对我们的时代深沉而诚实的心灵话语,她说自己所做的工作,是写“一部人类情感的历史”。(编者)

夺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摄:Sergei Grits/AP
夺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

“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以她‘多种声音的作品,一座记录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碑’而获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记忆中,这是罕见地把文学奖授予一个非虚构作家。

这篇文章,发表于德国一个关于她的网站,原文为英文,暂时不清楚是她本人写的再译成英文,还是网站根据她的讲话或文字辑录再译成英文。但文章非常扼要清晰,既是肺俯之言,又高度概括,既披露她的观点和立场,又详述她的著作的要旨。关于她的著作,外文翻译书名有各种差异,译者采取直译。以下为译文。”──译者黄灿然

寻找永恒的人 ──代简历

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

“我是为了观察丶细微差别丶细节而寻找生命。因为我对生命感兴趣的,不是事件本身,不是战争本身,不是切尔诺贝利本身,不是自杀本身。我感兴趣的是人类发生了什么事,人类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发生了什么事。人如何行事,如何反应。他身上有多少是生物的人,有多少是他时代的人,有多少是人类的人。”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体裁,它将最适合我的世界观,传达我的耳朵如何倾听丶眼睛如何看待生命。我尝试这,尝试那,最后选择一种体裁,在这种体裁里,人类的声音自己说话。在我的著作中,真实的人讲述时代的主要事件,例如战争丶切尔诺贝利灾难,以及一个庞大帝国的崩溃。他们一起用口头语言记录国家的历史,他们共同的历史,又讲述各自的人生故事。今天,当人和世界都变得如此多面和多样,艺术中的文件也变得愈来愈令人感兴趣,而艺术本身则常常变得无能。文件使我们更贴近现实,因为它捕捉并保存原原本本的东西。在与纪录性材料打了二十年交道,以及根据这些材料写了五本书之后,我宣布,艺术不能理解很多关于人的事情。

但我不只是记录事件和事实的枯燥历史,而是在写一部人类情感的历史。人们在事件过程中所想的,所理解的,所记忆的。他们相信和不信的,他们经历的幻觉丶希望和恐惧。不管怎样,在如此众多的真实细节中,这是不可能凭空想像或发明的。我们很快就忘记二十年前或五十年前我们是什么样子的。有时候,我们对我们的过去感到羞耻,于是拒绝相信实际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的著作,是用我们生命中和存在中数千种声音丶命运丶碎片构成的。我每一本书都花三四年时间写。每写一本书,我都要接触五百至七百个人,并记录我与他们的谈话。我的编年史覆盖几代人。它从那些目击一九一七年革命的人的回忆开始,贯穿历次战争和斯大林主义的古拉格,一直到当今时代。这是一个苏俄灵魂的历史。

War’s Unwomanly Face

出版时间:1985年(俄)

我的第一本书是《战争那张不像女人的面孔》

超过一百万名苏联妇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各前线参加战争。她们的年龄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等。她们精通各种军事专业,成为飞行员丶坦克驾驶员丶机关枪手丶狙击手和其他各种人员 。她们不像在以前的战争中那样,只做护士和医生。然而,胜利之后,男人们都忘了这些女人 。男人窃取了女人的胜利成果。

在我这本书中,女军人谈论战争的这些方面,而男人从不提这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有这样一场战争。男人描述他们的英雄业绩,女人则谈论别的。例如,路过一片覆盖着尸体的田野是多么可怕,这些尸体像土豆撒满一地,全都是非常年轻的人。你为他们感到难过,不管他们是俄罗斯人或德国人。

战后,女人得打另一场仗。她们藏起军人身份证和伤员症,因为她们想结婚。

The Last Witnesses: the Book of Unchildlike Stories

出版时间:1985年(俄)

英译本暂无

我的第二本书是《最后目击者:不像是孩子的故事集》

这些故事,是那些年仅七至十二岁的孩子的战争回忆。从纯真儿童的角度来描述战争。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如果公益是以某个儿童的眼泪来获取的,则公益就没有任何价值。

Zinky Boys: Soviet Voices from the Afghanistan War

出版时间:1991年(俄)

第三本书是《含锌的男孩》

这本书讲述历时十年的苏联阿富汗战争,包括由超过一百名参与这场不可理喻的战争的官兵讲述的故事,以及战争受害者的遗孀和母亲的故事。我们明白到东方和西方两个世界如何在一场残忍和无望的决斗中冲突。它是哪种战争,当时人们怎样想,他们怎样互相杀戮,他们怎样绝望地挣扎求存。“在那里,就连时间的消逝也不一样,日历本身也不一样:它几乎后退二百年。”这是我在很多故事中一再听到的。

你读这本书,彷佛它不是那时而是现在写的,彷佛它是为我们写的,我们曾目击9/11悲剧,世界在一日之间突然改变了。它后退而不是前进,走向武装士兵而不是平民百姓。书中一个人物在结尾时说:“曾经去过那里的人,不会想再打仗。你应该跟观念作斗争,而不是跟人。观念使我们的世界变得如此不友善和可怕,杀死观念,留下人。”这是今天大家心里挥之不去的想法。

Voices from Chernobyl: The Oral History of a Nuclear Disaster

出版时间:1997年(俄)

《切尔诺贝利祈祷:未来的编年史》

切尔诺贝利灾难之后,我们便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事实上,两次祸害几乎同时发生──一次是切尔诺贝利无比严重的程度,一次是庞大的社会主义大陆坍塌造成的社会祸害。第二次灾难使第一次显得逊色,因为它引起我们更直接的关注,也较好理解。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情,是第一次同类灾难,而我们是第一次体验的人。如今我们与它生活在一起,某种事情正在我们身上发生:血液成分和遗传密码改变了,熟悉的风景消失了。但是要充分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需要不同的人类经验和不同的内在仪器,而这仪器现在还没有。我们的视力和鼻子都还不能觉察到这个新敌人,它正从未来走来──辐射。就连我们的言语和感受都还未能调整来适应发生的事情,而我们整个苦难经验虽然构成我们历史的基础,现在对我们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衡量恐怖的尺度依旧是战争。我们的意识并未涉足更深处,它依旧站在那个门槛上。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情,要比古拉格和纳粹大屠杀更严重。

我们很难防范来自未知的事情,来自人类还未熟悉的事情。切尔诺贝利改变我们与时间的关系。“永远”和“永不”这类词语充满不同的意义并获得实质的形式。我们以前所有关于大灾难和小灾难的概念都变得不足以描述──人类凝视宇宙的深坑。我们一下子被剥夺了不朽。时间停顿在死寂的土地上,变成它一直是的东西──永恒。

有一天,我们的时代,切尔诺贝利的时代,将成为一个神话。新世代将回望我们,并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人们怎样生活,他们所想所感是什么,他们怎样讲述这一切,他们记得什么。

人与事件──他们能相等吗?一个人讲述的事件构成他或她自己的生命,但很多人讲述的事件构成历史。

切尔诺贝利的历史仍在书写中。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待解之谜,也是二十一世纪的挑战。

《永恒狩猎的美妙母鹿》(未出版,编者按)

作者对这些故事的评论。

读者们将在这本书中发现什么?他们将发现一切都变成回忆。发现生命是有趣的,以其独有的方式。发现没有死就不懂生。发现爱情使我们坠入我们的自我的深处。发现人类既不是圣徒也不是撒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某处。发现知识不是力量。发现在爱情中人们寻找的东西,与在战争中和犯罪中寻找的东西是一样的。发现我们大家身上都隐藏着男人和女人。发现我们生活在阴影中间,在不可能的事情和未实现的事情中间。发现你可能消失在爱情中如同消失在死亡中。发现身体的真实生死是我们所难以知晓的。发现基督也是一个人。发现你可以在战争中死于爱情。发现大家可能会回忆自己想隐藏的东西。发现这世界的所有生物都彼此相爱──花丶树丶蝴蝶丶虫子、鸟儿。发现没有任何现代技术可以免除我们想去爱丶去感觉丶去受苦的需要。发现我们无法习惯这样一种想法,也即在我们人生中,一切对我们而言都是有限的。发现有些男人意识到如果做女人将是多么有趣。发现爱情时间的流动方式不同于我们生命中的普通时间。发现人们渴望不朽。发现人类的种种神秘是脆弱和无情的。发现痛苦是一门艺术。发现我们小小的死亡近在咫尺。发现俄罗斯的一切事情都充满忧伤。

这本书包括一百个男性和女性的故事,讲述人们寻找快乐的欲望和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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