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时, 47岁的张一辉穿着笔挺西装,手持黑色公事包,急步走出位于香港旺角的办公室,赶往上环港澳码头。
他边走边看表,踏入码头闸口后,将香港身分证插入“e道”(自助出入境检查系统)的闸机, 5分钟就顺利过关,然后登船赴澳。
1小时后到达澳门,张一辉看到来自香港及中国内地的旅客在入境柜位前排成一条长龙,但他心想,这与他何干? 他心里带点优越感,从钱包中拿出澳门身份证,走向澳门“e道”,不消 30 秒又顺利过关,入境澳门。
2分钟后,张一辉已走出澳门外港码头,登上挂着粤澳两地车牌的私家车,直驱珠海横琴。他是美联物业澳门有限公司的行政总裁,正赶着去推销一个新楼盘。
全程不足 1 个半小时,他已跨越港澳珠三地,天还未黑。
过去13年,张一辉逾千次如此 三地跨越,现在他每星期5天住在澳门,工作在香港、澳门与珠海间穿梭,哪里有新楼盘推出,他便走到哪里推销,周末两天则尽量回香港与家人团聚。港珠澳大桥还未落成,他早已习惯跨越边界过生活。
在本港 700 万人中,张一辉的生活方式已不是特例。根据香港人口普查结果显示,经常往返中国内地和澳门工作的香港人,由2006年的43167 人,升至2011年的60318人,这数字多年来不断上升。
不难预料,港珠澳大桥落成以后,在三地往返生活的人将愈来愈多,大桥改变的不仅是地理空间,也改变着生活方式及人们的心理状况。
三地人
张一辉还记得,他第一次去澳门是在2002年。
“当时从香港前往澳门的船上,只有4个男人,当年香港人去澳门,不是嫖就是赌。”张一辉笑着说,但他当日不是为嫖为赌,而是去开拓当地房地产市场。
2001年,澳门开放博彩业。张一辉当时在美联物业出任测量部董事,看准当地房地产市场必会因赌权开放而带旺,大胆向总公司提出去澳门做开荒牛。多次实地视察后,第一间美联澳门分店于 2004年6月在澳门新马路开业。从此,他开始港澳两地走,实现了港澳两地人身份。
恰如张一辉所预期,澳门房地产市道自2004年初开始一直上扬。据澳门统计暨普查局资料显示,澳门住宅单位呎价由 2004年的港币801元,升至 2014 年的8636 元,十年间升逾10倍。
楼价上升带动彼邻发展,毗连澳门的珠海挟着港珠澳大桥之名,新楼愈盖愈多。投资者纷纷大手入市,张一辉自己亦以人民币150万元,购入大桥附近、珠海情侣南路一个 1500平方呎的海景单位,呎价1000元,并因而获得粤澳两地车牌。
当年珠海政府为吸引外资,购买人民币100万以上的房产,即可获赠粤港两地车牌。珠海与澳门相连,开车跨境只须5分钟,加上内地消费又较低,张一辉索性迁入珠海新屋。
于是他家在香港,住在珠海,工作在澳门。张一辉自言在珠海生活,居住面积宽敞,天天起床也看到海景,吃饭、聘请家务助理及养车都比港澳便宜,十分享受。不过,他坦言美满背后,亦有不好之处,“部分国内楼的用料不太好,经常漏水,窗又薄,隔音不好。”张一辉称为了避免常常维修,故在自住4年后,以人民币200万元出售该单位,重返工作地澳门租屋住。
张一辉的妻子及一子一女,一直没有随他到澳门居住,仍然留在香港。张一辉解释,“起初我去澳门时,都不知是否能长久发展,加上我认为香港的教育水平,比澳门高,便让孩子留在香港,由太太照顾。”从澳门到张一辉位于香港蓝田的家,只须大概2小时,初到澳门时,因挂心孩子年幼,他经常一周花4天回香港陪家人,如今子女成长了,他便改为周六、日待在香港陪家人,周一才回澳门工作。
三地往来,为赚钱为打拼,对于务实的香港仔来说, 不当作一回事。不过,三地发展与三地人的优劣,就自然会在相互交往中赤裸地一较高低。
在张一辉看来,香港人醒目能干。 2004年中,他带同15名香港营业员到澳门打拼,“香港人醒目且灵活变通,譬如客人表示不够钱装修,他们能即时向客人提供高借贷额的银行资料,促成交易。”
但多年以后,张一辉明显感觉香港人优势越来越弱。张认为有些香港人的工作态度,落后于内地人,他甚至评论说,部分香港人与澳门人,都不及内地人搏杀。“试过有一宗交易,客人要求开车送他们去内地一个颇偏远的地方,酬金是 2000 元人民币。当时的港澳经纪都不接,认为那 2000 元仅够去一次台湾旅行,不想辛苦,反而内地的经纪,就抢着去接那宗生意。”
目前,澳门美联员工数目超过100人,前线销售人员,几乎全是澳门人,因为他们较熟悉当地地理环境,不用如外来人员般需要加以培训。而内地的地产经纪,大多看准港珠澳大桥落成后会令珠海楼市升温,故选择留在该处发展。
“香港人早已没优势,香港人还以为自己好高贵。”张解释说,数据显示现实,香港GDP由 1997 年占全中国 15.6% ,至 2013 年大幅下跌到 2.9% ,“你看对中国而言,香港已没优势。”
随即他再加一句:“对世界各国而言,香港亦没优势。”继2013年上海自贸区成立后,中共中央政治局于 2015年3月,通过在广东、天津和福建再成立3个自贸区,张一辉认为︰“对世界而言,不再需要经过香港,便可直接进入大陆营商。”
你是哪里人
在张一辉看来,香港正在向下滑,而内地则向上升,按照这现实逻辑,他的推论是“不用太着重自己是什么人,都是中国人”。
不过在中国内地,新朋友见面,总习惯问对方“你是哪里人”。张一辉也多次面对这样的提问。
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去珠海参观一个新楼盘,他用流利的普通话跟当地发展商闲谈,谈了大半天后,对方突然问他是哪里人。“老实,我的普通话说得再好,内地人都会听得出我不是内地人,因为当年我还未有澳门身份证,于是我就答是香港人。”张一辉回忆说,“不过2015年后,因为我已取得澳门身分证,公司要我去珠海横琴的新楼盘出席销售会时,当地发展商问我是哪里人,我都答是澳门人。”
我的根在香港,子女也在香港,所以我会看自己是香港人,是中国里面的香港人……
张一辉说,这些提问他很少放上心,但今天记者一再问他,他懊恼了。
“我的根在香港,子女也在香港,所以我会看自己是香港人,是中国里面的香港人…… ”张一辉说,在他看来,现实是香港正在向下滑,而内地则向上升,按照这现实逻辑,“不用太着重自己是什么人,都是中国人”。“其实香港、澳门都是同一个国家,都是中国人,再过十年,根本就不用区分是什么人。”
34岁的谭沛嵘,也是与张一辉差不多同一时期从香港去澳门发展的。
谭沛嵘是室内设计师, 2002年,他姐姐嫁到澳门,留意到澳门地产发展,室内设计需求增加,于是介绍谭沛嵘进军澳门市场。
“当年我才23岁,一来澳门就获得 4 宗生意,其中1宗还是位于澳门南环湖景豪庭的示范单位设计,见有发展机会,我当然恃着年轻胆粗粗,决定到澳门闯一翻事业。”之后,他把自己的室内设计作品图放在家居杂志,吸引新客源,同时又透过旧客户转介,生意慢慢上了轨道。
尽管在澳门发展事业,谭沛嵘也始终认为香港是他的根。“我不时会返香港参加香港室内设计协会举办的聚会,有新会员加入时,我会被主持人介绍我是澳门人,每次我听到,都会立即澄清自己是香港人。或许因为我来自澳门公司,故标签了我是澳门人吧。”
每次被称为澳门人,我都会想起许多往事,会回想如果当年没去澳门,我会怎样呢?香港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为何我要去别处发展?
每次被香港人误称为澳门人时,头一刻都会得啖笑,但再想下去,谭沛嵘就会感到失落。“每次被称为澳门人,我都会想起许多往事,会回想如果当年没去澳门,我会怎样呢?香港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为何我要去别处发展?又会想起多年来的成败、碰过的钉子,异乡人在别处的点点,都会酸一酸。”
在接触内地客人,或在澳门家居展览参展,甚至在澳门或内地的业界聚餐会上,谭亦不时会被内地人或澳门人,问及是哪里人,他会答说︰“我是香港人,又是澳门人,对方听到后,反而会很有兴趣想听我的故事,从而打开话题。”
他们找数都是人民币了,香港人,你收不收?
作为室内设计师,谭沛嵘经常去内地选购便宜的装修材料。他记得10年前,初到中山市家具工厂,眼见厂内上百名工人汗流浃背的超级工厂印象,“工厂的环境简陋,油漆味很重,一群工人低着头苦干10至12小时。”
2009年,这个中国是超级工厂的劳动印象,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当时刚接了一宗赌厅设计的生意,要经常出入赌场。我发现很多中国背景的财团到澳门开赌厅,内地人都变成叠马仔(博彩中介人)。我见过一个叠马仔,连续30多个小时,跟着客人去赌,那一刻,我觉得他们为赚快钱,真的豁出去了。”
再到1年多前,谭沛嵘在工作上需要使用智能家居服务,于是找了香港、澳门及内地三地的相关销售人员,向他推销。他指︰“澳门本地的比较懒懒闲,不太积极推销﹔香港的比较市侩,要付了钱才会为你出主意﹔内地来的那个,我记得是一个来自青海的男生,他很有耐心去聆听我的需要,并且在还没付款前,已不吝啬地为我提供了一些主意,他们懂得先了解客人的心,再去推销合适的产品,很聪明,最后我买了他的服务,后来我更发现,内地销售人员很流行去报读一些专业课程,学习如何在每次推销都令客人有深刻印象,香港及澳门人,真的应该急起直追。”
内地的这些变化,谭沛嵘说自己大多时候是抱着局外人的眼光观察,但在澳门生活至今13年,他与澳门和内地的关系也不得不变得愈发密切,经济互通更是不可避免。
“如果我没去澳门,可能我会比现在本土的香港人,更加反自由行,更加排斥内地人。但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意都是与他们一起做,现时我的客户群中, 50%是澳门人, 50% 是国内人。他们找数都是人民币了,香港人,你收不收?”他这样问香港人,也问自己。
谭沛嵘认为内地及澳门的客人,都算是愿意接受他的设计意见,不过他亦坦言,内地客人的态度,有时很视乎心情而定,“我现在的客人,较多是找我设计赌场的,涉及的金额较大,所以有时他们的心情会有上有落,都可以理解的。”
今年,谭沛嵘刚与澳门籍太太结婚,现已获得澳门身份证,拥有双重身份后,他表示心情会更复杂,“如果将来我有了孩子,孩子问我是哪里人,我究竟答是香港人?澳门人?我不懂答。不过,其实到最后,七十年后、八十年后,大家还不都是大陆人,所以我现在也不区分自己是什么人了。”
与谭沛嵘同一年从香港去澳门大学全职任教的余永逸,却与以上两人有另一种体会。他今年43岁,是澳门大学政治及公共行政学系副教授。
2001年,正在香港大学修读政治与公共行政学博士课程的余永逸,得悉一名老师在澳门大学筹办一个课程,便以兼职身分,到澳门大学授课。第二年毕业时,香港经济疲弱,失业率达7.8% ,香港的大学几乎都不招人,他便选择留在澳门大学继续任教。
我文化上的身份,比较接近香港,因始终在香港长大,太太亦在香港,香港才是家,我自称是香港人。
现在,余永逸每星期一至五,都在澳门大学工作,下班后就回到澳门大学的宿舍休息,周六、日坚持回香港与妻子团聚。尽管生活和工作都在澳门,目前也有了澳门身份证,但他明言澳门只是他事业的地方。参加学术会议时,他只会说自己“来自澳门大学”,从不说自己是澳门人。
“我文化上的身份,比较接近香港,因始终在香港长大,太太亦在香港,香港才是家,我自称是香港人。”尽管两地交往日益密切,但余永逸明言,他并不希望在内地生活。在他看来,香港人与内地人的文化和价值观非常不同。
“我如今在大学接触到的内地人,普遍都习惯耍官威,我作为香港人,是接受不了的。这种阶级观念,内地人自小有之。我觉得内地最非理想的生活环境,最大问题就是这种文化,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喜欢争,上车要争、买东西要争、日常跟人沟通有矛盾时,都要争谁是谁非,这样的生活环境会好辛苦、好累,所以我是受不了的。”余永逸说。
目前,与余永逸同属一学系的同事中,有近4成来自内地人,约3成是澳门人,其余则来自香港及外国。
模糊的边界,焦虑的身份
在余永逸眼中,内地这种机会主义文化,就是普遍香港人都不能接受的:“这是内地的生存方法,他们不会理会合法与否,公道与否,就如排队,大家都是在找一个机会钻入去,没制度去管理,这是他们的生活模式。”
他并不否定香港人也是机会主义者,但仍认为与内地有所分别,香港人仍存有公义及公平性:“香港社会制度及文化都有底线,存在对别人的关心。”
中大政治与行政学系讲师李家翘指出,边境模糊化(porous border),是政治地理学的概念,意即漏透的边界,“中港表面上有边界,但实质上从没停止交流,自由行、一签多行、港珠澳大桥等,全都在促进边界的漏透。”
边界的漏透会给个人带来冲击,但影响具体是什么,则因个人历史、文化及不同的经历而不同。
“有机会导致香港人大陆化,或大陆人香港化,但亦有可能令本土身份更明确,例如近年多了内地人来港,香港人不满对方的文化,产生差异感,感觉要排斥,对外,这种情绪反而加强本土香港人身份认同感。”李家翘分析说。
据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于今年6月公布的香港市民身分认同调查中显示,受访者对“香港人”身分的认同感有所回落,由去年底的42% ,跌至今年中的36% ,而 “中国人”身分的认同感,则有所上升,由 18%增至22% 。
自由进出,意味随时随地也可穿越边界,频繁跨越三地者,慢慢会萌生一个想法,究竟我似哪边的人,究竟我属于哪个地方?
回归 18 年来,香港与中国内地、澳门的联系愈发紧密,不少香港人已经像张一辉、谭沛嵘、余永逸一样,习惯跨境生活。不久之后,伴随着港珠澳大桥、广深港高铁的落成,三地的交流必将更加密切。
“之后三地生活水平愈趋接近,边界就有机会变得容易穿透。自由进出,意味随时随地也可穿越边界,频繁跨越三地者,慢慢会萌生一个想法,究竟我似哪边的人,究竟我属于哪个地方?”余永逸说。
余永逸仍然相信,在一国两制之下,加上不同的文化概念,还是会令三地的无形边界得到巩固。但随着三地边界的逐渐模糊化,“我属于那个地方”或“我是哪里人”或许是人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实习记者刘海棠对本文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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