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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洁:我一生几次逃难

“年老多病的身体,多年来靠药物维持生存,只有埋头整理书本,来度过我人生最后的时光。”

艾滋病防治活动家,被誉为“中国防爱第一人”、河南中医学院退休教授高耀洁。图片拍摄于2007年。

艾滋病防治活动家,被誉为“中国防爱第一人”、河南中医学院退休教授高耀洁。图片拍摄于2007年。摄:Joshua Roberts/Reuters/达志影像

刊登于 2020-09-05

#高耀洁#流亡#爱滋病防治

【编者按】本文由高耀洁医生写于今年春季,近期由友人转交端传媒刊出。

我已九十三岁了,多次跑反、逃难,伴随着我的人生,从山东逃到河南,在河南又几度逃难,渡过了我人生艰苦的青壮年时代。逃难在河南并没有停止下来,直八十二岁、为抗击艾滋病工作,被迫逃出国门,孤身寄居美国纽约十多年,时下又遇到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美国是全世界新冠肺炎重疫区,本人年老多病无处可逃,如之奈何?

一、逃八路军灾难

1927年12月我出生于山东曹县,深闺豪门的富裕家庭,独庄独寨,有田地70多亩,是鲁西南出名的大富户,见曹县志。我是母亲生育的第一胎,她是续弦,前房母亲病故,留有两个姐姐,高家很盼望我母亲生个男孩,我又是个女孩,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里,很失望。为了让我母亲再生男孩,停止了我的母奶喂养,雇奶娘喂养,造成我终生慢性肠胃病,体形消瘦,体力差于同龄人,幸进入医学、学习医学知识、从事医疗工作,获得长寿。

三十年代,八路军已进入我们的家乡,1939年3月,八路军冀鲁豫边区支队队长杨得志、政委崔田民、二大队队长覃健等率领一支部队、进入高新庄抡劫,拘留我家三人,包括我父亲、我半身不遂中风不语的二伯父。他的罪名是“日本汉奸”,那时日军还没有占领曹县,二伯生病已年余,哪来的汉奸罪名?为了要钱,对他们三人严刑拷打,往鼻孔口腔灌辣婌水,折腾了半个月,高家拿出30万现洋赎身费放人。同时把高家所有衣物、家具、粮食等等,抡劫已空,连吃饭米粒,一匙没留,无可奈何,我父亲携全家逃亡,到柳河镇,九女集村,这是第一次跑反,那时我11岁。

二、逃日本侵华战争

九女集是一个大集镇,五天一次集会之外,在大道上还设有商铺多处,镇后方右庙宇,每逢集会时日,外地香客前来朝拜,集镇日非常热闹。全镇有几户,驻有国民党第七路军,隷属国民党部队,经费靠国家颁发,他们不抢劫,全镇相对安定。

我家在镇中租赁一处小院,三座房,上房三间我父母和小弟弟们住,我和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五个人住东屋三间,西屋三间做饭,放一些杂物。在那里住了几个月,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外出,怕外人知道我们是高新庄的逃大户,遭遇到外面的抡劫。

有一天我们全家正在院子里吃午饭,我父亲匆匆忙忙走进来,对我们说:日本鬼子到了寨外,赶快走......我母亲抱着我小弟弟拉着我大弟弟,还有我姊妹五个走出住处。这时街上十分混乱,人们都向东边跑,我们被裹在人流中出了东门,这时南门那边突然爆发激烈的枪声,七路军与日本鬼子交火了,阻止日本鬼子前进,掩护老百姓撤退。东门外更乱了,人们出东门向北跑,我母亲脚小拉着两个弟弟走不动了。我父亲领着全家走过约一米深的土壕,坐小树林里休息。这里与大路只隔一块约有十五米的高梁地,我们可以很清楚看到日本鬼子在大地上行进,约有三四百人,两辆炮车,向城武县方向行进,准备进攻城武县。夕阳西下时,听到城武县方向炮声隆隆,并可以看到几处灰黄色烟柱。九女集平静了,傍晚我们随着逃难人群回到镇上的家。

三、逃往河南开封

我父亲认为社会动乱短时间不会平息,必须远离故乡,到抗日后方四川生活,我母亲要回高新庄,吵吵嚷嚷多日,终于折中,逃亡到河南省会开封市。那里有几家亲戚,特别是吕家,是我父亲第三任死去的妻子的家乡,有六位兄长在开封定居,平时期还有来往,于是找吕家,联系决定迁居开封。

1939年6月或7月的一天,我们全家从曹县天主堂乘马车离开,中午到了柳河集火车站,进入侯车室旁一间空房里。里面很肮脏,地上有几片破席子我们全家坐下来,一会来了四个民警捡查行李,我父亲应付后,我们全家很快地上了往东开的火车,在火车上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两个日本兵。

下午日落西山时刻,火车到达开封南关火车站。当时开封是河南的省会,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棚子,棚顶全是花玻璃,两个月台,四条铁路。我们通过检票口,很快离开火车站,全家带行李进入家庙后街的租房里,据说是吕家舅们给安排的。这时期内与吕家六位舅舅经常来往,两个月后搬到南聚奎巷,那里臭虫很多,影响睡觉,一个月后,又搬到侯家胡同。

当年冬季又迁居北大街,在北大街井胡同口开个杂货铺,当时社会很乱,汉奸、无赖、流氓、买东西记账,永远不还钱,赔钱太多,关了杂货铺。1943年秋季,买了游梁市前街31号独院,安定下来,以开磨房维持全家生活。

四、南逃学生,流亡生活

1948年春季考入开封女子师范,属中等专科学校,是培育小学教师的,那时我想将来能当小学教师,生活可以自立,已满意了。开女师管理正规,学生每个月共八十多斤麦子,一块银元,每月口粮吃不完,我送回家,生活学习一切满意。

第一学期将要结束,八路军攻打开封,女子师范学校是一枪战重点,同学们都藏在宿舍楼的地下室里,枪、弹像下雨一般,当时开女子师的伤亡情况不得而知。只见到开封城墙内外躺满了阵亡将士的尸体,死尸横遍城墙内外野地,臭气熏天,惨不忍睹。真见,孟子云:“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率土地而食人肉”,三天后八路军在开封抢劫财物完毕之后,自动撤退了。

开封各种学校奉河南省政府和教育厅之命准备迁往外地,在校生纷纷报名,因怕再来了战争。全体同学随学校南迁,我父亲用一辆破自行车给我送上一件棉被子,到了学校门口,他说:“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你安心跟学校走吧!”我没有想到,我和父亲已是永别了。晚上全体同学在王少明校长和十几位教师的领导下,乘了开往南京市的火车,在火车上,同学们出现各种情绪:有人流泪,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唱悲歌,大家总在前思后想,谁也难以预料未来的日子。时至今日,流落的日子不知后果如何?

两天后火车停在江苏南京市江北下关,这是一个码头,大家等候木船摆渡分批(以班为单位)到南京市。这时同学都席地而卧,躺在水泥地上,幸亏我父亲送我一棉被,我少遭湿冷。同学南京市聚集之后,全校赴浙江嘉兴,那是我们学校迁校的目的地。

我校迁址在嘉兴市池湾镇,三年级和二年级住西真寺,我们一年级住池湾茧场,生活靠当地政府和民间人士捐助粮食(质量差)。天天吃大米稀饭,没有炒菜,在大米稀饭中做成咸的,加入少量油盐和各种不同样的蔬菜叶。同学们在闲的时间里,到田间或小河旁找野蒜,或其他野菜,把这些能吃的东西取回住处,把野蒜等洗净,用盐拌后,大家分着吃。当时我是一年级的伙委,我对这个问题很清楚。

随学校来的老师很少,我们在池湾镇茧场,房子很大,两个年级两班一起上课。有一间在上物理课,另一间在上化学课。有时候,一边在上体育,一边在上健美操。有的同学很烦躁,闹情绪,闹不团结。她们因为想家,常常哭泣。我也很难过,也跟着流泪,后来就变成嚎啕大哭。茧场只有教师殷进德先生夫妇住在那里管理我们,他们还带着三个孩子。同学白天在茧场底下上课,晚上去二层睡觉。在这个时期,有办法的同学都走了,我和榆惠璋、时荣华同学等四个人,转往嵩云中学高中二年下学期。这个学校是随当时的河南政府行动的,不久迁往四川万县,住在辅城法学院。这时我们终于能安心上课了,老师都是当地请来的,有时他们说的四川话我们不懂。榆惠璋、时荣华的父亲都是河南省政府的官员,他认为形势不好,把女儿带往台湾。

我们上了一学期课,1949年底,八路军占领四川,我到了山东同乡万县红十字会医院院长沈丕模家住,我去看病认识的沈院长,因此拉上关系,他同我二伯父高圣君也认识。后来听传说50年代,院长沈丕模当过万县卫生局局长,反右派时他被划为右派致死。当时沈家生活富裕,有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他的太太比较年轻,不工作相夫教子。1950年元月沈太太回山东济南探亲,我随她回到河南开封家中。

2007年2月23日,高耀洁在北京的一家旅馆接受访问,桌上摆放了美国签证的复印件。
2007年2月23日,高耀洁在北京的一家旅馆接受访问,桌上摆放了美国签证的复印件。

五、风烛残年,出走海外

2009年3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法国驻华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告诉我说法国给我发一年一度的“杰出妇女奖”,我没怎么听清楚,便说:“4月中旬,我要到上海参加《南方周末》的颁奖典礼,到时我们可以当面详细谈。”对方回答说好。不巧,《南方周末》主办的这个“中国梦践行者”致敬盛典,时间推迟,我也就没去成上海。

无奈走出国门

到了5月6日上午9时许,我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我的电话又出了故障,打不出去也打不进来,电脑也出了问题。我去小区门外超市买中午的食物,发现小区内有不少陌生人,他们目光异常,使我感到又出事了,很像2007年2月我赴美国领奖前夕的情况了。我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假牙也没来得及带,两手空空,只取出电脑的硬盘(里面有三本书稿,我不能放弃)。我把硬盘放在内衣兜里,匆匆地从小区后门离开了家。我这次外出,完全是为了艾滋病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事件,不能白白地费去。不然2007年3月,我赴美国领取“生命之音”奖,很多美国要人、权贵出面留我,居住美国安度晚年,我没有接受,仍坚持回国了,岂料有近二年过着如此的生活呢?  

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非万不得已,不会只身流浪在外地,这次盲目外出,不知所从,只是为了把这些资料(艾滋病疫情的三本书)留给后人。苍苍大地,茫茫人海,何处是我的归宿?

我80多岁行走蹒跚,多么困难,离开家到成都,最后到广州。住在一个农村,天天修改书稿,此处离大学城很近,有不少志愿者和大学生来帮助我,他们每天都有两到三人协助我为书稿打字,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但是这时我多次流泪,不断思考,我并不是不想回家,是因揭露艾滋病疫情避的我不能回家。

后来我只能继续为艾滋弱势群体说话,救助他们,往日的防艾工作,一切活动都是我自费付出,我不敢收任何人给我的钱,即便情面难却时收下钱之后,也要改日再把钱还他。比如北京爱知行万延海2000年8月的一天,来郑州给我送钱,他两次给我两万八千元,到2003年冬我从邮局寄给他3万,多给他2千元作为2年来的利息。我为艾滋病受害者呐喊,是一个医生的职责,为什么要对我进行各种打压、造谣和诋毁?为什么对我的工作进行阻扰?甚至在农村疫区悬赏500元举报我,阻止我进入艾滋村,我往贫困地区给贫病民众邮寄书籍、衣物,经常会大量、多次的丢失。我的电话经常打不通,我出门经常有人跟踪。如此种种,令人难忍!

我想来想去,我不知哭了多少次!我权衡了利与弊,我想本人若无声无息地死去,我手里的资料便石沉大海,而且外界一无所知。最后我决定出走。我托香港的朋友帮我联络,请他往国外给我2007年认识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离开了家,无处可归,需要出国。7月中旬与美国有关人土取得联系,7月下旬开始办外出手续,有朋友转托在美国的华人组织,请他们派人来接我出国。

被迫定居美国

离开国内时有大学生送行,临上飞机前,其中一位大学生送我到机场入口处,交给我一个字条,他说:“奶奶,你到飞机上再看。”我将字条拍下,以资留念。8月7日离开了广州白云机场,途中经三次转机,8日抵达目的地。我的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接纳我的是山东同乡,住在他们家里,他们全家都对我的生活照顾得不错,住了半年多,我非常感谢他们 。

2010年3月,我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由外地搬往纽约,住在一所公寓里,我深居简出,要尽心尽力,把我的书稿编写好。

自古人生谁无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手头这些关于中国艾滋疫情的真实资料被湮没。我这次外出,是为了不让艾滋病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病例白费,之后三本书全出版了,还修订增版了《高洁的灵魂》一书。

自2009年走出国门,十年多了!骨肉亲人或阴阳相隔或天各一方!身处异国他乡,生活不惯,言语不通,这里来很多中国人,来历各种各样,无人知晓,因此我处境也相当复杂,漫漫长夜间!可谓万里西风夜正长,断肠人在天涯!年老多病的身体,多年来靠药物维持生存,耳聋眼花,乏力嗜睡,行走蹒跚,精力、体力均不支,所以我无力去参加他们的社会活动,只有埋头整理书本,来度过我人生最后的时光。可怕的是近两年多,我因肺部疾病卧床吸氧气,但仍想尽力给后人留下我一生逃难的知识。明知来日无多,2019年除夕夜时,我想念自己的孩子,她们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写了一首诗:

《思念》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
当我思念时你们进入睡眠。
九十二岁的我思念无定时间,
回想着你们幼年的小脸,
活泼无暇的行动,
奶声奶气的呼喊,
这是当年的乐景,
如今留在梦幻之间。

(2020年春 写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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